“就这般子接过去,我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污了他家老爷的眼,保准没有好果子吃!
“那……那您说该如何是好啊?”孟氏躬着腰,祈求地望着刘妈妈,指望她能拿个主意来。
刘妈妈捏着帕子,眸子一转,方才的惊慌便霎时烟消云散。
虽说人没能接过去,她家老爷难免会不高兴,但亏得近日老爷又看上了房里新来的一个小婢子,兴致正浓,那小婢子皮厚,尚且还玩不死,当能拖上一段时日。
但这事儿刘妈妈到底不会与孟氏明说,只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法子倒也不是没有,老婆子我在孔家年岁长了,老爷向来信我,只消我说是这苏姑娘染了些许风寒,恐过了病气给老爷,才没有接来,他当是能听进去,只这……”
“只什么……”见刘妈妈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氏殷切道,“您老人家若还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就是!”
刘妈妈回首往村口的方向瞥了一眼,“嗐,我老婆子也就罢了,但那两个抬轿的,都是府里的家仆,三更起的身,城门一开就抬着轿往这儿赶,可是生生走了十几里的路,天儿又冷,就这么让他们白来一趟,只怕生了怨气,到时候胡言乱语……”
她言至此,深深看了孟氏一眼,孟氏哪里不明白,这是变着法子同她要好处呢。
想到之后,还是得这刘妈妈亲自来接,且此事成不成,如今可全靠着她了,为了两个孩子的大好前程和她的安逸日子,孟氏一咬牙,拔下发髻上的金簪,笑着双手奉到刘妈妈眼前。
“您说的是,是我疏忽了,您大老远过来一趟辛苦,也没什么好孝敬您的,这支金簪还是我当年的陪嫁,您瞧瞧入不入得了眼?”
刘妈妈嫌弃地瞥了眼那支式样简朴的簪子,接过来颠了颠,晓得这乡下农妇也拿不出更好的玩意了,勉为其难道:“也行吧,不过我都说了,不是给我的,是打赏安抚那两个家仆的。”
她将簪子收进袖中,又有些不放心道:“我就给你七日,时日再长老爷那厢我也不好交代,我警告你们,可千万莫想着耍花样……”
刘妈妈顿了顿,刻意往院中望了一眼,“那个是你的女儿吧?要是苏姑娘不中用了,你家女儿拿来顶一顶,倒也不是不行!”
听得这话,孟氏骤然一惊,急忙保证,“七日够了,定然够了,到时还烦您老人家再亲自来接一趟……”
孟氏点头哈腰将刘妈妈送走后,又疾步返回顾家。
见苏织儿还坐在石磨上哭个不停,皱了皱眉,强压下心底嫌恶,上前作出一副关切的模样,“怎得哭得这般厉害,可是你阿姊欺负你了,你告诉舅母,舅母替你做主。”
苏织儿在顾家六年,还是头一遭听到这种话,从前无论是雪夜顾兰将她赶出屋外,锁了门不让她进去睡觉,还是故意用水泼湿甚至剪碎她的衣物被褥,向来只有她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份,不会有任何人替她出头。
孟氏或还觉得她仍是那个刚来时被哄两句就能感激涕零,掏心掏肺的傻子,轻易就能信她的话。
却不知,她这些年的低声下气,唯诺恭顺,都不过是做给他们看的。
苏织儿自然没说顾兰幸灾乐祸嘲讽她的事,只抽噎着拼命摇头,“没有,只是阿姊帮我烧水,我心里过意不去,就去帮阿姊,然后看见水盆里映出的脸,觉得难过,就……”
“原就为着这个,愁什么,你这脸啊,定然能好。”孟氏迫不及待地拉起苏织儿,“走,舅母带你去寻张婆。”
苏织儿擦了眼泪,低低“嗯”了一声,然垂眸的一瞬间,唇角却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孟氏绝想不到,她这突然生了红疹的脸是拜她自己所赐。
昨日入了夜,她一直未睡,直到快子时,确定顾兰已然睡死过去,才拿出藏在袖中的在河岸边采的小红果子,放入口中吞下去。
她之所以晓得这小红果子的效用,是因着幼时她曾因嘴馋吃过一回,此物对身体倒是无害,就是会导致脸上起红疹和通身发痒。
那种钻心的痒,她一直记忆深刻,没想到有一日这曾经让她避之不及的东西也会帮上她的忙。
其实方才,苏织儿依稀瞅见孟氏和一个婆子远远站在顾家门外,那婆子穿的衣料不俗,一看就不是什么乡下人家,恐就是孔家派来的。
苏织儿蓦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再拖延,若是再晚一日,她怕是没有服小红果子避灾的机会,如今已经在被送往孔家的路上了。
虽说那婆子自己回去了,但看她这视钱如命的舅母上赶着想为她治脸,当是还没有放弃。
但不管怎么说,终归能再拖延一段时日。
此时,沥宁县城,县衙。
县令钱盛沉着一张脸,一把将手中的画册甩到李师爷胸口,怒吼道。
“都这么多天了,寻了整个沥宁县,怎就寻不到个好的!”
面对大发雷霆的钱盛,李师爷擦了擦额间冷汗,小心翼翼地弯腰拾起画册,嗫嚅半晌道:“大……大人,这沥宁,也就这么大点地方,您的要求高,实在是难找啊……”
钱盛坐在圈椅上,眉目紧锁,烦躁地用指节在桌上狠狠扣了两下。
他也不知倒了什么霉,当年中举后没钱打点,就被硬塞到了这个常年天寒地冻的鬼地方来做官。
如今,还摊上这么个破事!
旨意是上头暗中下的,谁也不敢不从,但谁也不想沾染,层层下压,最后就理所当然摊到他这个芝麻绿豆大的沥宁县县太爷身上。
若是寻常流人,他随便找个奴婢也就打发了,可那位不一样,纵然如今落魄,但骨子里流的血注定了不是凡夫俗子。
且下旨的圣人,似乎也不愿意随便寻个人敷衍,不然前头也不会特意挑了两个罪臣之女。
虽说那两个姑娘是戴罪之身,但出身在氏族阀门,也是自小受的大家教养,样貌佳,有才学,非寻常人家可较。
可在沥宁这种地方,哪里能挑得这么好的,何况说是去伺候起居,其实跟嫁人没甚分别,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儿。
虽说倒也不是一个都没有,沥宁好些高门大户之女,就不乏有才有貌的。
可这些富户在沥宁雄踞几代,树大根深,连戍边的韦氏一族都要卖他们几分面子,他虽是县太爷,但若还想在沥宁过得安稳,就决计不能打这些女子的主意。
钱盛瞪了李师爷一眼,“怎的,整个沥宁县都翻遍了?我就不信,挑个人就这么难!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他伸脚作势踹去,李师爷忙退后几步,嘴上连声应“是”,抱着画册小跑着退出了县衙。
钱盛环顾了圈这破旧简陋的沥宁县衙,蹙眉揉了揉发疼的额头。
无论如何,这桩差事必须得办好,潼盛府的大人将此事指派下来时,可是给了他承诺,此事若能办得漂亮,让宫里满意,便帮他疏通关节,调离沥宁。
他来沥宁任职也快五年了,必须得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第9章 得知
两日后,兆麟村。
顾远同村子里的孩子玩闹了回来,跑到正在做针线的孟氏跟前昂着脑袋喊饿。
向来对她这个宝贝儿子百依百顺的孟氏却是烦躁地将他赶到一旁,厉声道:“吃什么吃,一日到头就知道吃,家里的粮食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顾远哪里见过孟氏对他这么凶的样子,顿时吓得扯着嗓子啼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在院子里做活的顾木匠,他小跑进来安抚下顾远,才叹声对孟氏道:“孩他娘,你有气也别撒在孩子身上啊!”
他知道孟氏为何这般不高兴,还不是因着两日过去了,但他那外甥女的脸却丝毫不见好转,甚至看起来更严重了些。
顾木匠沉默片刻,迟疑着道:“要是织儿那脸真好不了了,要不……你把那边先前给的三钱银子还回去,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孟氏闻言蹭地抬眼看来,把手中缝补的旧衣往炕桌上一摔,“你以为这么简单,要是织儿那死丫头去不成,我们阿兰就得代替她去,那她这辈子可就完了!”
听得这话,顾木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末了只垂下脑袋,又一声无奈的叹息。
“不行,赶明儿我得带那丫头去县城瞧瞧,我看就是那张婆的药不顶用,还是县城的大夫更好些。”孟氏决定罢,当即便站起身跑去西屋告知苏织儿此事。
苏织儿闻言愣了一瞬,但并未拒绝,只点了点头。
虽是有些忐忑,但她若是不同意,只怕让孟氏看出端倪。而且她不可能偷偷吃一辈子的小红果子,这几日她已浑身痒得快受不住了。
翌日天蒙蒙亮,孟氏就将苏织儿拉起来,去村口坐牛车,赶了快一个时辰的路,才终于抵达县城。
孟氏对这县城也不熟悉,问了赶牛车的车夫哪里有医馆,车夫便指了离城门最近的一家。
苏织儿跟着孟氏一路过去,但那家医馆恰巧没开,只能去路更远些的。
坐了那么久的牛车,孟氏难免有些内急,见还要再走,哪里还憋的住,就想先寻个地儿解手。
可她不放心苏织儿,临走前,将她领到一个馄饨摊,狠狠心给她买了碗馄饨,还对着那摊主低低耳语了什么。
摊主是一对夫妇,那妇人闻言回首看了苏织儿一眼,面含同情,重重点了点头。
孟氏又同苏织儿交代了几句,让她边吃边等,这才放心离开。
馄饨摊的妇人将煮好的馄饨端到苏织儿面前,叮嘱她小心烫口,苏织儿笑着道了声“谢”。
埋头吃馄饨时,隐隐约约听见那妇人同她丈夫感慨说“那么年轻一姑娘,怎的就得了疯疾,真可惜”。
苏织儿险些笑出声,心道这孟氏为了防止她逃跑真是什么话都敢编。
不过,她大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她不会逃。
不是不想逃,而是她知道,她能顺利逃跑的机会并不大。
毕竟她对县城不熟悉,还是头一遭来,根本不知道往哪儿逃才能逃得出去,而且孔家就在县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跑,若被抓回来,下场怕是更糟糕。
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心下琢磨,她这病只消教县城的大夫一诊脉怕是很快便要露馅,想要不入孔家,除非她快一步嫁作人妇,让孔家抢不得。
可普通人家生怕得罪孔乡绅,又怎敢娶她,她亦不想害了人家。
这个方法压根行不通。
她抬手摸了摸脸,若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兴许她就只能用最初想到的那个极端的法子了。
正当她捏着汤匙沉思间,却见一阵细碎的哭声蓦然钻进耳中,她抬首看去,便见对厢有间卖金银首饰的铺面,铺子里坐着个姑娘,正拿着帕子抹眼泪。
而她身侧,一个妇人正跪地对着店里供奉的金佛一个劲儿地跪拜,双手合十,闭眼口中念念有词。
“别拜了,拜得我心烦!”妇人边上还站着个男人,看衣着打扮像是店里的掌柜,他一双眉头皱得紧,正负手不停地在店内来回踱步。
馄饨摊就在这家金铺前,附近又算安静,来往的行人并不多,因而里头的说话声苏织儿大致都能听清。
那跪拜的妇人闻言看过去,声儿里带着几分埋怨,“你当我想拜呀,我们可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不得求着佛祖保佑,千万别被县太爷选中,去伺候那个流人。”
此言一出,坐在店里的姑娘掩面哭得愈发凶了。
“要是真被选中了,又能如何。”金铺掌柜长叹了一口气,“我们家也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难不成,你还能跟县太爷作对吗!”
苏织儿依稀听了个大概,心下纳罕,怎的县太爷还逼好人家的姑娘嫁给流人呢。
流人在沥宁处境凄惨,尤其是那些原就身份低微的。
一来不是被拉去做劳役或充兵役,便是赏赐给当地官员和戍边的兵丁为奴为婢,且主家可凭着心情随意处置这些流人,纵然打死了也无需受任何惩罚。
故而当年她娘嫁给她爹,可是受了不小的非议和阻碍。
苏织儿搅着碗里剩下的碎馄饨皮,见那坐在金铺里的姑娘这般不愿意,蓦然苦笑了一下,说实话,她还真宁愿嫁个靠得住的流人,也不想去孔家被折磨致死。
“娘,我不想去。”
那姑娘扑到母亲面前,苦苦哀求,“听说那什么兆麟村,穷山恶水的地方,偏僻得很,女儿若真去了,跟死有什么分别……”
兆麟村!
蓦然听见这熟悉的字眼,苏织儿猛地抬起头。
他们村里虽说这些年被官差带来的流人也不少,但不是死了,就是很快就被带去了别处,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人。
就是跟她孽缘不浅的那个瘸子。
苏织儿垂眸若有所思间,解手罢的孟氏匆匆赶了回来,唯恐迟了赶不上回去的牛车,催促着苏织儿赶去医馆。
医馆的人倒是不多,坐诊的大夫盯着苏织儿的脸看了半晌,又切了脉,问她是不是错食了什么,比如说山间的野果。
这大夫显然比他们村里的张婆厉害多了,那张婆说她是内火旺盛引起的疹子时,苏织儿尚且还庆幸,可如今却被眼前的大夫一下看破,她想了想,也不再隐瞒,回忆半晌,说自己前几日在挖野菜时嘴馋,尝了好几颗红色的野果子。
大夫捋着胡须点点头,道没什么大碍,开了贴药方,说服上两日就能好。
孟氏闻言乐得嘴都快合不拢了,拿着药方就去抓了药,倒是一点也不心疼这药钱。
回去时,见苏织儿在糖铺前停留了片刻,还破天荒花了二十几文,买了一小包的饴糖给她吃。
回村的路上,奔波了一日的孟氏也是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苏织儿半倚在牛车上看着她,嘲讽地勾了勾唇角,她这舅母想必正沉浸在拿到大笔银两的美梦里,却是一点都不在乎,她的快活是她的痛苦甚至是性命换来的。
可怎么办,她不想让她如愿,她还想好好地活着呢!
在兆麟村村口下车时,已快过申时,苏织儿却不急着回顾家,只摊开那小包饴糖,从里头拿了四颗裹进帕子里,对孟氏道:“舅母,我想给牛三婶子送几块饴糖吃,她向来照顾我,上回还把挖的野菜给了我好些,我想去谢谢她,剩下的这些你给阿姊和远哥儿吧。”
她把那纸包给了孟氏,孟氏心情正好,也没多说什么,只让她送完糖早些回去,别乱跑。
苏织儿乖顺地答应下,快步往村西面而去。
临至牛三婶家,远远便望见她家门口停着辆牛车,准确地说,这车应是停在她家对厢那户的院门口。
苏织儿深深看了一眼,又有意无意往那院子里瞅,院中无人,草屋门倒是开着。
她没多做停留,转而走进牛三婶家,提声喊了一嗓子,牛三婶自屋内走出来,眯着眼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呦,是织儿啊,你这脸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吃错了东西,过两日就能好了。”苏织儿自怀中掏出帕子展开,“今日我舅母带我进了城,买了些饴糖,您素来对我好,这几块糖就给月姐儿他们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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