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解下背篓,抓了好几把新鲜的,尚且带着湿泥和露珠的野菜放进院中摆着的一个竹筐里。
牛三婶见状道:“哎呀,织儿,你每回都……这都教我不好意思了……”
“没事,婶儿待我好,我自得想着回报您,等天儿再热一些,就能进山采蕨菜和香椿了,还有刺老芽,到时若我采得多,也给您送来一些……”苏织儿背上竹篓,视线往对面的草屋瞥了一眼,旋即坦然道,“我再送些给对面那位大哥,昨儿他帮了我的忙,那婶儿我先走了。”
“诶,织儿……”
苏织儿才折身,就被牛三婶喊住了,她转头看去,便见牛三婶拧眉一副迟疑不决的样子,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又不好开口。
“怎么了,婶儿?”
苏织儿故作不解,其实心下晓得她想说什么,不由得升起隐隐的期待,可末了,却只听牛三婶低声道了一句“谢谢你啊”。
听得这话,苏织儿眼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但仅仅只是失望,她理解牛三婶不好开口的理由。
毕竟,这日子谁都不好过,她不能强求旁人为了她而冒险深陷泥潭。
“没事,婶子客气了。”
她扯唇笑了笑,离开的步子却比方才沉重了些。才出了牛三婶家的门,就见一辆熟悉的牛车停在了那流人住的院子门口。
苏织儿站在那院子外头,伸长脖颈往里张望,正寻思着要不要进去时,便见韩四儿一如既往顶着那副烦躁的脸自里头出来。
“官爷。”
韩四儿听得这银铃般动听的嗓音,抬首看去,眼眸微亮,瞧见这么俏丽明媚一张面容,顿时心情都好了许多。
“是你啊,你的脸好了?”
“是,托官爷的福,好得差不多了。”苏织儿往草屋方向望了一眼,也不隐瞒,“昨日,住在这儿的这位大哥帮了民女,民女也没什么好报答的,今日掘了不少野菜,就想着送些过来给大哥尝尝。”
“帮你?”
韩四儿挑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想起里头那位亘古不变的冷脸,只觉不可思议。
就那位,还会帮人呢!
平日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最近为了他的事他可没少操心,三天两头往这山沟沟里跑。
就说上回送来那姑娘,好端端就给她跑了,只不过没跑成,人没到镇上就给抓住了,本想送回来,可那姑娘闹死闹活,割腕悬梁整了个遍,如今折腾得只剩半条命,实在没法就给送回了家。
为此,他们县太爷冲师爷发了好一通火,如今又在寻新的姑娘呢。
方才,他将此事同里头那位爷提了一嘴,那位爷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淡,韩四儿都怀疑上回那姑娘莫不是他有意放跑的。
你说再找个新的又有何用,若是又跑了,结果不还一样嘛。
毕竟,哪里能寻得一个真正心甘情愿的来照料个流人的。
见韩四儿不信,苏织儿道:“是真的,昨儿我去河边浣衣,装衣裳的盆摔坏了,是这位大哥将他装水的木桶借了我,我才能把衣裳带回去,他不过表面冷淡些,其实是个好人。”
韩四儿见她面色诚挚地说着这些话,蓦然将视线定在她身上,眸色颇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但很快他便在心下摇了摇头。
这漂亮是漂亮,可惜是个寻常农女,大字不识,远远达不到县太爷的要求。
而且这么个没爹没娘的孤女,本就可怜,若再赔上一辈子伺候个流人,未免也太凄惨了些。
韩四儿闻言随口道了一句,“你愿意接近他便好,他一人也不易,平日还望你多与他说说话。”
苏织儿恭敬道:“官爷说的哪里话,都住在一个村里,自然会多帮衬些,您尽管放心便是。”
韩四儿点点头,旋即跨上牛车,扬鞭驱车而去。
他走后,苏织儿见草屋顶上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便知那流人在做午食了。
屋门半掩着,她推门而入,果见男人站在土灶前,将小半碗粝米下到沸腾的锅里。
见那人要盖锅盖,她忙道了句“等等”,疾步入屋,凑近往那口大锅里瞅了一眼,秀眉微蹙,“这水放得着实有些少了,一会儿啊这饭定然硬得难以下咽。”
她边道,边自外头的水缸舀了三瓢水,倒进锅里。
男人也未阻止,只漠然不动,任凭她处置。
苏织儿添完水,示意男人盖上锅盖,才解下背篓,扬笑道:“昨日大哥你帮了我,我也没什么好答谢的,今儿掘了不少野菜,便给你送来些,还望你莫要嫌弃。”
见他只静静盯着她,视线从篓中的野菜转而落在她脸上,始终无动于衷,苏织儿尴尬地扯了扯唇角,问道:“大哥你这儿可有能装野菜的筐子……”
说着,她在外间灶房睃视了一圈,昨日来时,苏织儿只顾着救那快烧糊的菘菜,没顾得上仔细看,此时才发现这灶房实在脏乱得厉害。
角落里尘灰密布,散乱地堆积着不少柴禾枯木,还有一些锈迹斑斑,七零八落的农具;与内间仅一墙之隔的土灶被熏得乌漆麻黑,灶膛里积起的厚厚的灰一看就知很久没扒过了。
苏织儿收回视线,忍不住深深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
听闻那些流人在获罪被押送来前,很多都出身于富贵人家,家中有给做饭的厨子,有伺候起居的奴仆,甚至自小到大连灶房都不曾踏进去过。
眼前这男人大抵也是如此,就她看到的这两回,足以证明他对做饭一事可谓一窍不通,她实在不知,来兆麟村的这几个月,靠着他自己做出来的那些饭菜,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看着他那双若一潭死水般毫无生气的眼眸,苏织儿不禁抿了抿唇。
又或许,这人根本没有太大的活下去的执念,才至于即便面对如此脏乱的环境也能放任置之,毫不在意。
她默了默,努力压下心头泛起来的复杂思绪,随即走近那堆柴禾,弯腰从里头摸出一个脏兮兮的竹筐子来。
她拍了拍上头厚厚的灰,又用水冲洗了几遍,才用来装她带来的野菜。
这厢才装好,那厢煮饭的锅中便响起咕噜噜的沸腾声,苏织儿自然而然地动手掀开锅盖,用锅铲子缓缓搅着里头的米饭,以防黏了底。
低眸一瞥,便见男人已默默坐在了一旁的木墩上,往灶膛中添着柴禾。
苏织儿心下升出些微妙的感受,当初在河神庙救了这男人时,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竟会处心积虑主动接近他。
想起那晚的事,她一双秀丽的眉头蹙了蹙,他是当真没有认出她来吗?
可她敞开的衣裳定然是他帮忙穿好的,那时他不可能没有瞧见她的脸才对。
先前她只期盼着他别认出她来,如今却是不同,她更希望他千万得记得那晚的人是她才行!
苏织儿心神不宁地搅着锅里的米饭,少顷,似是随口道:“今日这些野菜,都是我从河岸边采的,就在那河神庙附近,大哥可知道那上游有个河神庙,离你这儿也不远。我记得前一阵子,天还冷的时候,我还在那儿遇着一个差点冻死的,救了他呢……”
她边说着,边时不时低眸观察着男人的反应,然话未说完,却见他蓦然放下手中的火钳,站起了身。
纵然背脊微微佝偻,身形消瘦,但男人依旧比苏织儿高大许多,赫然面对面站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令她不自觉呼吸微滞。
她眼见男人满脸青黑胡茬的面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那双原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也起了些凌冽的寒风。
他紧盯着她,启唇,用低沉冰冷的嗓音一字一句道。
“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12章 怀疑
男人顶着那张不及修整,略显邋遢的脸,眸光却异常尖锐凌厉,如一把利刃般令苏织儿的背脊一阵阵地发凉。
她只觉眼前的男人仿佛能剖开自己这张虚假的笑脸,看穿她不堪的心思,一股子自心底漫上来的恐惧令她不自觉生出退意。
然想到孔乡绅之事,她强忍住退缩的冲动,努力昂起脑袋,扯开唇角,让自己的神色显得自然一些,“大哥在说什么,织儿不明白,大哥想来是误会了……”
言至此,她眼眸微垂,面上流露出几分伤感,“不瞒大哥,其实我爹也是流人,看到你便总想起我爹来,就难免想亲近些,若让大哥不高兴了,往后织儿便不来打搅你了。”
她一双潋滟的杏眸湿漉漉的,眼泪似坠未坠,一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模样。
可落在惯看后宫争斗,朝堂博弈的萧煜眼里,苏织儿的演技实在太拙劣了些。
不过她的感伤倒不是全是演的,多少掺着几分真心,但更多的不过是应付他的假意。
萧煜眸色愈沉了几分,“若不想倒霉,我劝你最好离我远些……”
苏织儿闻言怔忪了片刻,方才强笑道:“大哥这是什么话,你是良善之人,我为何要躲着你。”
面对男人疏远戒备的目光,和周身散发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苏织儿无措地掐了掐掌心,晓得再待下去也没甚好处,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这锅里的饭,大哥瞧着煮得差不多了,便舀出米汤,再闷一会儿就好,那……我先走了……”
她也不期望男人给出回应,只笑着冲他一颔首,折身离开。
萧煜望着那抹纤细窈窕的背影,想起她方才说的话,唇角微动,泛起淡淡的讥讽的笑。
既像是在嘲笑苏织儿,又像是在自嘲。
良善之人……
他之所以落得如今这个结局,便是因着他曾经的天真,他以为只消他不争便会安然无恙,却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萧煜很清楚,方才那叫苏织儿的女子所以提起河神庙根本是在试探他,而他确实也还记得河神庙中发生的事。
那夜他毒发痛苦难当,便在外游走,企图让凌冽寒风麻木他的身躯,减轻他的痛苦,在冰面上倒下的一刻,他本想着就此了结也好,没想到醒来时,却见一个女子伏睡在他的身上。
他也无措了一刻,可听到庙外有不少人靠近的动静,便飞快替她系上衣裳,躲在了神像之后。
庙中随后的一场闹剧他听了个大概,明白她虽救了他,但大抵更希望他忘却此事。
毕竟和他这种人沾上关系能有什么好处。
萧煜很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他早已不是昔日备受圣上宠爱,以一棋局名噪天下,交口称誉的六皇子了。
不过身负巫蛊大罪,残了一条腿,被押送到这偏远之地,苟且偷生的流人罢了。
面对他这样的人,那姑娘应像先前送来的女子一样,对他万般嫌恶,避之不及,才属正常。
故而对于她煞费苦心的接近和突如其来的殷勤,萧煜定不可能相信她只是单纯的同情心作祟。
只他想不通,她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萧煜瞥了眼这寒酸脏破的草屋,旋即将视线定在自己瘸了的左腿上,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他还能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
那厢,因着一无所获,苏织儿这一日的心情始终有些凝重。
她本想着借当初河神庙一事达到自己的目的,可看男人的反应,对她的戒备实在有些浓,怕是根本不好提起。
若按如今这般,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让男人答应她的要求。
可等到那时,哪里还来得及啊。
是夜,苏织儿紧锁着眉头,收拾了碗筷和灶台,才烧了热水简单梳洗了一番,身心俱疲地准备回屋歇下。
眼下这天儿暗得一日晚过一日,回到西屋时,尚且霞光满天,未被夜色吞没。
见顾兰坐在炕上,对着摆在炕桌上的铜镜用篦子顺着头发,苏织儿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转而脱鞋上了炕,方才掀起薄薄的被褥正准备躺下,余光却瞥见她始终搁在炕角的包袱松松散散,似乎没有系好。
她眉心一蹙,凑近瞧了瞧,面色登时冷了几分。
这包袱教人动过了!
上头打的结根本不是她一惯打的式样,何况她根本不可能系得这般松散。
苏织儿心下一颤,立刻慌乱地解开包袱,清点起里头的东西来。
这是当年她阿娘过世后,她带来顾家唯一的行李,想她阿娘时或在顾家受了委屈时,她常会在夜里偷偷打开,忍着眼泪一件件反反复复地翻看,或抱在怀中一道睡,就好像她阿娘还在她身边一般。
包袱里的物件不过寥寥几样,且多是些不值钱的。
她阿娘的几件旧衣裳,团圆节在镇上庙会买的兔儿爷,还有她阿爹当年亲手编的草蟋蟀,和用来逗她的小玩意儿……
那些值钱的在她阿娘死后几乎都教孟氏私自摸去或给卖了。
剩下的还是苏织儿眼疾手快提前藏起来的。
苏织儿一件件地数着包袱里的物件,心也一点点地落下来,然直到翻开最后一件厚袄子,却并未如愿摸到衣袂里藏着的东西后,她不由得慌了慌。
她转头看向顾兰,拼命抑制住心底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努力让自己的声儿听起来还算平静。
“我的东西呢?”
顾兰梳发的动作微滞,眼神飘忽,理不直气不壮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你的东西问我做甚?”
“这屋里只有你,不是你拿的又会是谁!”苏织儿凝视着她。
顾兰惯不会撒谎,她心虚成这般,还要嘴硬说不是自己,根本是此地无银。
“你别血口喷人,怎就是我了。”顾兰啪地将篦子摔在炕桌上,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展现自己气势,“你的簪子没了,关我什么事!”
听到这话,苏织儿险些没气得笑出声,“我可没说丢的是簪子,阿姊你倒是很清楚啊……”
顾兰闻言面色一白,一时百口莫辩,“我……”
苏织儿也不想同她废话,只一把推开她,掀开她身后有意遮遮掩掩的枕头,果见其下藏着一支样式素朴的海棠银簪。
被抓了个正着的顾兰一张脸涨得通红,却还在狡辩,“我……我不是偷……就是借着戴戴,怎么了……”
苏织儿没说责怪的话,亦不想与她争吵,她很明白,就算吸引来了她舅父舅母又能如何,也不会有人站在她这边,说到底,她不过就是他们可以随意卖了换钱的外人罢了。
她拿起簪子,只一言不发,默默掀开被褥背对着顾兰钻了进去。
她只剩下这些东西了,谁也不能碰!
尤其是这枚簪子,他娘当年就算病重也没舍得当了换药钱,因着这是她爹送给她娘的。
她将来还要靠此物与她爹相认呢。
那厢的顾兰本就因被抓住偷簪而难堪不已,紧接着又被苏织儿无视,心下自然气得不轻,便开始念念叨叨以此泄愤,“不过就是个破簪子嘛,当我稀罕,再过两日,等我娘得了钱,自能给我买更好的……”
两日?
捏着银簪的苏织儿闻言眉头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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