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黯淡下来,沈宴清一日滴水未进。
他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枝叶的剪影。原本的计划是利用杨眉穿过浥州和遂州,抵达镇州城,那边有他戍边的外祖父和兵马。
只是没想到,先栽在了浥州这里。
院墙之外,传来了笑声。
在宫里,没有人敢这样大声谈笑。
最开始离京时,沈宴清不大能习惯吵闹和喧哗,如今听着已不再觉得刺耳。
“听说三妹今日带了个小白脸回来?”
男人的打趣传入沈宴清的耳朵里,他没太大的反应,拂袖在长凳上坐下来。
第二个问话的人声音弱了下来,但依旧清晰可闻:“小白脸?上回扈州不是有几个模样不错的公子哥给你送花,被你打跑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
最后说话的人声音则十分沉稳:“他在哪。”
“他不太高兴。”少女笑着回答,“都别去吓着他。”
接着话题便被少女引到了别处,她谈及被杨家压下的布匹,其他几人便拍着桌子愤愤不平。
他们那边,还挺热闹。
他们的交谈之中,沈宴清已猜出他们几个人的身份。
话最多的是少女的父亲和二位兄长,父亲沉稳,大哥暴躁,二哥细腻,其余还有一些男子在席间附和,约莫是山上的普通草寇。
他沈宴清没有等到他们的人过来,心中不禁诧异。
自家女儿带了个男人回来家里的父亲和兄长不仅不生气,竟然也不来看一眼。
沈宴清还想见见管着遂州的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想想,匪盗之家不在乎这个,也是正常。
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个男子擎灯而来,手中。
虽然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也能感觉到他们的揶揄:“请用。”
沈宴清依旧是冷冷淡淡地瞥了一眼,而后转过视线。
两个男子显然不高兴,敲着桌面疑声道:“不满意?”
沈宴清轻嗤一声。
偏瘦的那个男子当即挽起袖口,怒道:“小白脸,你别太得意了!摆个臭脸给谁看呢?小姐脾气好不跟你计较,我马六脾气差,就看不惯你。”
沈宴清坐在长凳上,静静地看面前的人跳脚。
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反倒更加激怒了马六。
马六当即拎起小白脸的领子,将人拉扯到面前。他的动作有些卡顿,但他并没有留意。
按照寻常,马六其实敌不过沈宴清。
沈宴清好歹当朝太子,朝中战神切身教导,都还得称他一句天资聪慧。
这里、这些人根本困不住他。
他自己将力道松懈下来,任由马六拿捏。
拳头停在他的眼前,马六气势汹汹;“识相点!”
烛火晃动,照见白皙的面庞。沈宴清的面容上多了几分不屑,更让马六心生怒火。
“别。”
一旁的男子将马六拉开:“他是三小姐带回来的人,回头要和杨家交换的,不能打坏了。”
马六眯着眼睛看向小白脸,稍稍退开一些。
“是小姐派人来送饭的。公子请用。”
这话说的已算是尊敬了,马四比马六大几岁,在外多走了几年,便知道有些读书人最是讲究骨气和面子。
可他也只是个粗人,什么尊敬的话都不会说,不然也不会来做山匪。
而小白脸也只是冷冷地看向他。
“不吃是吧?”马六粗暴地将盘子端起,喝道,“我们走!”
两人连灯也一道带走了。
一切归于沉寂,沈晏清在袖中勾着手指。
往日思索的时候,他便有捻袖口的习惯,而今也不例外。
让他意外的事,第二道光很快寻来。
为首的还是那个少女,煤灯照见她明黄的衣摆,沈晏清这才发觉,她穿着明艳亮眼,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他不由得心底一嗤。
看到她的感觉,就像是在一群狼狗里看见了一只小白兔,或者一只黄鹂鸟一样违和。
而这脆弱不堪的小黄鹂居然能差遣凶恶的狼狗。
“你怎么不吃饭?”少女面带焦急地问道。
而沈晏清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
没有其他人。
她没把她父兄带来。
遗憾。他还想趁此机会见一见人的。
沈晏清如此想着,白桃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怕我下毒?”白桃想不明白,只能胡乱猜测,“你放心,我还要把你送回去,暂且不会对你怎样。”
沈晏清适时冷哼一声。
“你不信我?”白桃当即道,“我,白桃,白家老三,说出去也是有名有姓的,你还怕我骗你?”
沈晏清没有回答,他的垂眸不答似乎就已经昭示着心中所想。
“怕我下毒,我跟你一起吃总行了吧!”
少女气愤离开,灯火随之而去。
黑暗中的沈晏清抬了眼皮,看着她离去。
又在听见她的步伐的时候及时收回目光。
白桃原本和爹爹哥哥吃饭,随口问了一句,见马六眼神躲闪就知道他不肯吃东西,她只好追了过来。
他态度这样强硬,白桃反倒不敢像刚见他那般随心调戏。
便让其他人端了饭菜过来又赶紧离开,只把自己留下来。
白桃坐在他对面,好声好气地道:“我先吃给你看,总可以吧?”
给他准备的三样菜,她各夹了一口,当他的面咽下。
“嗯?看到了没有?”
沈晏清的确在看她。
为了证明似的,小丫头急急塞了几口饭菜,腮帮子鼓鼓的。待到她咽下,腮帮子还没消下去。
哦,原来长相如此。偏圆的下腮,她是个鹅蛋脸。
沈晏清撩袍坐下。
他一坐,白桃便高兴起来,两只晶亮的眼睛水葡萄似的,直直地看着他。
他不过抬个手臂,便能牵动起她的唇角。
沈晏清虽然视线低垂,眼角的余光却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
她撑在桌子上看他。
沈晏清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口菜,咀嚼许久,她也静静地看着。
接着,沈晏清放下了筷子,少女当即疑惑道:“怎么了?”
他也不说话,她自己就能给出答案。
“不喜欢?”她自言自语道,“不会呀,梅爷爷做菜最好吃了。”
沈晏清抬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又别过脸去。
只一眼,便叫白桃心底生慌,生气都没有底气:“……诶!你到底要怎么样,说话行不行!”
而此时,沈晏清只是在想——
稀奇。
山寨里居然还能养出这样的小白兔。
这个寨子里的人对面前这个丫头的宠溺不是假的,只要他好好利用,能做成很多事。
第3章 祖宗
烛火昏昏,所照见的瓷白面容如同渡了一层冷霜。
凉夜吹来一阵风,让白桃的胳膊泛起一层冷意。
不管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白桃甚至怀疑面前的这个人是杨眉招魂招来的。
她哆嗦道:“大晚上的,你不说话,我挺害怕。”
活了十六年,白桃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沈宴清终于有些动容,转过身来,开口道:“一般。”
白桃的脸色僵了一瞬。
他说什么?饭菜一般?
他居然嫌弃梅爷爷做的饭菜?拜托,现在谁是人质诶,你敢嫌弃绑匪给你安排的饭菜?
自己人被嫌弃,白桃会第一个站出来维护。她还记得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然而,满腹怒火的白桃,一抬眼看见沈宴清清秀的脸庞,瞬间哑了。
连说话也吞吞吐吐:“不爱吃饭,难怪你这么瘦。”
“……”沈宴清差点没崩住。
他僵硬地抽了抽自己的嘴角,而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再缓缓开口:“昨日,我与杨小姐在酒楼里用饭。”
言外之意,你这待遇确实不行。
白桃气的跳起来:“你还嫌上了!”
她话音刚落,对面的男人果真就不再动。
白桃咬牙:……算你行!
身为绑匪的白桃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竟然在好声好气地劝人质吃饭。
冷静片刻,白桃开口道:“既然上了山,就别想着出去。待杨家拿东西来赎你的时候,自然就会放你走了。”
沈宴清的手指蜷了蜷,眉目之间还是透着一贯的冷意。
既然他不想吃东西,白桃也不想勉强,起身让人过来将饭菜收拾了。
今日白桃带人巡山也很累,便打了个哈欠,有些心不在焉地同他说道:“我白家从不虐待人质,待会儿会有人给你铺床,你也好好睡一觉。”
“这里是我的小院,你不必担心晚上有其他人打搅。”
沈宴清没有太大的表示,但见少女向院外走去。
方才同他有争执的两个男子走到她身边告状,语气还颇为不满。
“小姐,这人委实不识好歹,我看不如先把他打服,后面他就会乖乖听咱们的。”
白桃刚刚许下承诺,接着就听见这么个建议,不由得脸色一红。
她干咳一声:“说什么呢。”
白桃是知道家中对待某些顽固分子的手段的,没有点狠招,怎么能在遂州立足。
但白桃觉得,今日带回来的人与别人不同。
像一座精美的瓷器,脆弱,很容易碰碎。
强硬的态度行不通。
白桃吩咐道:“这是杨眉想要的人,我们的货还在杨家那里。若这人在我们这里受了什么伤,杨家以此为理由和我们讨价还价,那就不划算了。”
马六连忙道:“还是小姐想的周到。”
他们走的不远,这番对话也被沈宴清听了进去。
*
作为寨子里唯一的丫头,白桃几乎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她自有记忆的时候就在寨子里,像梅爷爷这样的许多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都特别亲近。
大家哄着她纵着她,有什么好玩的都喊着她一起。
所以在沈宴清来的第二日,白桃又被人勾走了,到天黑的时候才回来。
待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想起来自己的人质,直到马六支支吾吾地上前来说小白脸又一日没吃东西,她才惊觉。
在白桃的认知里,两日不吃饭那还是人吗?
她匆匆走进小院子,就看到男人坐在方桌边,静静地朝她望来。
没有谁两日不吃饭还能生龙活虎,所以那人望过来的眼神虽然平静无波,但似乎带着诘问。
搞清楚,谁才是人质!
白桃走到他的面前,愤愤地道:“你到底想怎样!”
他这边垂下眼睫,不予回答。
白桃难以想象面前的人是怎样长到这么大,难道他以前生活的环境,都不需要他开口说话的吗?
她到底弄回来一个人质,还是弄回来一个祖宗?
她仔细想了想,这两日对方只跟他说过两句话,似乎极其不情愿待在这里。
白桃咬咬牙:“我明日下山,你跟我一道出去!”
面前的人果然看向她。
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即使是坐着,也能让人察觉到威压。
白桃忍受不了他的目光,语气依旧不快:“在此之前,你最好别饿死了!”
话音刚落,他便抚了抚桌角,若无其事地敲了敲桌面,像在酒楼里催上菜。
一旁的马四看得目瞪口呆。
马四心底是不乐意上前的,但见小姐压着怒火扬了扬手:“给他上。”
男子不紧不慢地接过递来的竹筷,也不担心下毒,怡然自得地开始品尝。
他动作轻微,细嚼慢咽,像个大老爷似的。
马四站在旁边看着他吃,感觉自己像个仆人。
他见不得这种画面,便站不住了,抢先开口道:“小姐,我先回去……”
白桃朝他点点头:“你去忙吧,待会儿这边我来收拾。”
她在寨子里被人称小姐,有时候他们高兴了也会叫她小公主,但白桃并不是什么都不做。
许多高门小姐离了奴婢生活不能自理,但就算白桃一个人骑马去巡山,也不用人担心。
马四自己出去了,院子里又只剩下白桃和面前的男子。
她也在他面前坐下来,黑夜来临之前的灰蓝光线覆盖在两个人身上。
白桃也在打量他。
他们家与遂州的官府有合作,遂州刺史的小儿子周远与她差不多大。
周远是个爱上赌坊吃花酒的纨绔,可他吃饭,也是极为讲究的。
而面前的人明明两日都没怎么进食,可他却没有任何急躁的神色。
他的身份,并不一般。
这是白桃的猜想,她当即就问道:“在跟杨眉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因为沈宴清一直不情愿同她说话,也不太情愿留在山上,所以白桃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杨眉而如此抗拒。
杨家兄妹在昌州一带很有名气,是因为杨眉她哥哥极其豁得出去。昌州崇山峻岭并不好做生意,官府也不支持,一直都很贫穷。
是杨家带人偷偷将生意做起来,最后逼的官府不得不同意昌州与其他地方的商队往来。
原本杨眉有一门亲事,结果对方以杨家行事不端为由把婚事拒了。杨眉哥哥一气之下给杨眉找了个赘婿,还给他安排了男宠。
这事如此骇人听闻,很快传遍了昌州。
白桃的二哥原也打算给她安排一个这个戏码,被白桃拒绝了。
但有一说一,杨眉对自己的人也是很舍得的,他们盗匪在某种程度上,非常讲究一个“义”字。
所以面前的人想为杨眉守贞,也在白桃的意料之中。
沈宴清对她的问题不置一词。
白桃这时候又想起来还有什么吃饭时不许说话的规矩,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些人可真瞎讲究。
要让她不跟他说话,又得等他慢慢悠悠的吃完,这个过程比上刑还要艰难。
白桃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我出去转转。”
正当她要离开院子,就又听见一句话:“要热水。”
白桃先是愣了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他要的应该是沐浴用的热水。
“你差遣我给你烧水??”白桃气得半死,“做梦吧你!”
她愤愤地走出自己的院子。
沈宴清慢条斯理地吃了个七八分饱,便搁下筷子。
其实这一顿,已经算他半年以来待遇最好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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