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得了徐夫人的嘱咐,晚膳过后侯府的小厮引着他来到离演武场不远处的厢房内。
屋内收拾的干净整洁,一应物品俱全,香炉里燃着安神香,味道淡雅清新闻起来心旷神怡。
原本他还打算去和其余几个亲卫房里挤上一晚,如此一来倒是省去了他许多麻烦。
房间内的被褥是新的,边角处折痕明显。
邓砚尘打量了许久,方才轻手轻脚地将衣物挂在床榻旁,像是不忍破坏床榻上的整洁。
廊下脚步声响起,邓砚尘透过敞开的窗看见一抹纤细的身影在树荫下晃动,她面上带着笑,一直同身边的丫鬟低声说着什么。
窗外虫鸣声阵阵,淡紫色的藤萝花爬满了红木栏杆,那抹月牙白色的身影经过时,宛如月光自长廊内流淌。
邓砚尘看着逐渐走近的身影,缓缓起身。
那人在他窗前站定,双手撑着窗沿看向他道:“等得久了吧?”
她从身边丫鬟手中拿过一个绛紫色的包裹,从窗户里递给邓砚尘道:“我阿娘说叫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明早叫人给你一并预备过去。”
邓砚尘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打开上面系着的结,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身面料柔软清凉的衣物。
他展开一件在身前比了比,大小正好合适。
这半年来他个子长得飞快,年初在京城预备的衣服袖口都短了一大截,入了夏去年的衣服更是小得没办法穿。
无奈,他只得在军营里同长青他们抢衣服穿。
包裹内依次由薄到厚摆放了七八件衣服,每一件尺寸都是极为合身。
邓砚尘不知道徐夫人是如何得知他的尺码的,但被人惦记终归是一件叫他觉得倍感幸福的事。
许明舒看着神情有些错愕的邓砚尘,心中满是酸涩。
前世,在这一年秋天,邓砚尘曾独自返京过一次。
他深夜返回将军府,似乎是想要取什么重要的东西离开。当时被将军府中沈夫人的侍卫们发现,险些将他当做贼人处置。
许明舒那日刚好在将军府陪沈凛下棋,听见院外有动静方才跟着身边人一同出去查看。
沈凛在看见他的那一刻脸色便黑了下来,待邓砚尘递给她黎将军寄回的家书后,随口问了他几句后不再理会。
夜里,侯府的马车来接许明舒回家,沈凛便顺势叫邓砚尘护送她回去。
许明舒记得那天夜里风很大,邓砚尘穿得十分单薄,但在看见她打了几个冷颤后,没有任何犹豫的将外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夜里冷清,他骑马走在许明舒的马车身侧显得心事重重。
许明舒问他几个问题,譬如怎么突然毫无预兆地回京,他只说是有事处理,没有再多言。
马车行至侯府时,邓砚尘目送她离开,许明舒还想再问他几句但外面风实在冻得她瑟瑟发抖,她同邓砚尘告了别,想着明日再同他聊也来得及。
未曾想,次日一早便听到邓砚尘连夜返回边境的消息。
他玄衣外袍还挂在她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皂荚清香,由于浆洗的次数太多边角处隐隐有了泛白磨损的痕迹。
那日夜里的风那样的大,他将外袍留给了她,一身单衣于黑夜中前行,想想都让许明舒胆战心惊。
她记得那件衣服没过她手臂的尺寸,在徐夫人提出为邓砚尘赶制夏装时悄悄用手将大概的位置比量给裁缝看。
尺寸布料调整了许多次,许明舒方才觉得满意。
如今看着邓砚尘穿上衣服时正正合适的样子,许明舒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她刚想叫邓砚尘将其他衣服挨个试试,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丫鬟过来传话道:“邓公子,侯爷叫人过去,军中有要事吩咐您。”
那黄衣丫鬟声音娇柔婉转,许明舒扭头朝丫鬟脸上望过去,却见是一副生面孔。
丫鬟容貌清秀,身段窈窕,鬓边点缀了一朵粉花寻常发髻梳在她头上同府中其余丫鬟比起来显得格外好看。
许明舒没见过这个人,猜想是四婶婶新选入府里来的,便也没多问。
邓砚尘放下手中的衣服,问道:“需要我带甲吗?”
丫鬟摇了摇头,面上满是笑意,目光炯炯的望向邓砚尘,一刻都不曾离开柔声道:“不必,侯爷说只您过去就好。”
邓砚尘点点头,没再多言。
他行至窗边看向许明舒道:“我去找侯爷,顺路送你回去。”
许明舒点点头,“好吧。”
说完她扭过身朝院外走去,邓砚尘目不斜跟在她身后,没有半分犹豫。
行至长廊尽头时,许明舒余光偷偷往院门前瞄了一眼,见那丫鬟仍旧站在那里,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张望着。
许明舒感到有些好笑,嘴角不自觉的勾起。
邓砚尘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笑,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想到些开心的事。”
邓砚尘应声道,“哦。”
许明舒皱眉,“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事?”
“兴许...”邓砚尘缓缓开口,“是同砚尘哥哥有关的事。”
......
第26章
萧珩醒时, 眼前一阵忽明忽暗。
后脑旧伤的位置隐隐作痛,他强忍着皱了皱眉。
屋内烛火摇曳,窗前的书案旁背对着他坐着个人, 正在翻动书页看得颇为认真。
他吃力地坐起身, 看向那抹身影,气若游丝道:“皇兄。”
闻声, 萧琅转过身, 放下手中的书卷朝他走过来道:“醒了?”
萧珩点点头。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叫太医过来瞧瞧吗?”
萧珩叹了口气, 道:“不必。”
萧琅在他身侧落座,抬手替他整理了下翻折的衣领道:“你突然晕倒,吓了皇兄一跳, 前来问诊的太医都说你的伤已经痊愈, 我怎么看着你还是疼得厉害呢?”
“皇兄。”
萧珩眼神中透着荒芜, 缓缓开口道:“我最近总是能梦到母亲......”
萧琅微微一愣,他也是听宫人提起,萧珩的母亲自尽而死,据说这位贵人饮下毒酒的那一刻还被回来的萧珩撞见了, 他就这样看着母亲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失去气息。
尚未经历别人之苦, 无法感同身受。
萧琅不明白这位贵人为何好端端的想不开自尽, 但想来无非同是非恩怨这几个字分不开罢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萧珩, 只道:“我曾听人提起, 若是频繁梦见一个人,说明你同的她距离越来越远, 缘分愈发淡了。兴许程贵人早就放下了尘世喧嚣, 安心追寻她的来世。阿珩,这是件好事。”
萧珩低下头, 没有说话。
梦里除了他阿娘,还有一个人,他记不清那姑娘的模样,亦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纠葛。
但他感觉得到,那姑娘被他伤透了心。
萧琅将手搭在他肩膀上,语重心长道:“阿珩,皇兄虽不知你和父皇因何而这样僵持,但皇兄想和你说的是,过去的事就叫它过去吧,一直停留在过去走不出来苦得是你自己。”
“我已经同父皇商议,你若是不愿去昭华宫宸贵妃那里,就留在皇兄身边也好,我孤家寡人有你在也能热闹些。”
闻言,萧珩皱眉道:“他同意了?”
皇帝费尽心思赐死他母亲,逼迫他认宸贵妃为母,如今这事儿行至一半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放弃了?
他心爱的女人不再需要一个子嗣稳住地位于声名,那他母亲岂非平白搭上了一条性命?
萧琅别开眼,有些愧疚地不敢看向萧珩,他没有将光承帝同自己说的一番话如数告知他的这个弟弟。
那日萧珩昏迷不醒时,光承帝传唤他过去御前问话。
他将萧珩近几日的情况同父皇交代后,龙椅上那个高大的背影缓缓开口道:“朕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可他并不领情。”
萧琅犹豫半晌,只道:“七弟刚失去生母不久,父皇虽是好心但这般急着叫他认别人为母亲,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还望父皇理解。”
光承帝冷笑了一声,“你们这几个孩子里,同朕脾气秉性最为相似的倒是萧珩。但他总是顾忌儿女情长跟在那个女人身边,一辈子把自己困在一方天地出不去能有什么出息,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朕对他的良苦用心。”
萧琅听得云里雾里,为了帮萧珩留在东宫,他也只道:“父皇说的是。”
“也罢,他不愿就随他去吧,至少跟在你身边也比蹉跎在幽宫里好得多。”
见萧琅点头,萧珩低下眼睫沉默了半晌,道:“皇兄。”
“我不想一辈子躲藏在东宫里劳烦皇兄庇护,更不想如他的愿任他摆布,皇兄既然猜忌江浙一带有贪污受贿之事,不如交由我代皇兄去查。”
萧琅微微一愣,他身体羸弱许多事没办法亲自过去查明,这几年派去地方的官员要么一无所获,要么总是出现些大大小小的意外。
他知道江浙一带不比其他地方,表面上看着虽是一片政通人和,实则暗藏玄机。
萧琅犹豫了片刻后,随即立刻否定道:“不行,江浙一带多有世家大族世代盘踞在此,树大根深,朝廷每年派过去的官员都难以应对,更何况是你。”
“可我是皇子,”萧珩咬牙,即便他不愿承认自己同那人之间的关系,他别无选择,“一个皇子若是死在了他们的地盘上,是没办法同朝廷交代的。”
“阿珩,许多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他们害人无形防不胜防啊。”萧琅坐在他身旁道:“你可知永德五年,父皇有意兴修皇陵正赶上江南水患频发,百姓经此灾难食不果腹。朝廷拨款和派去的赈灾粮接连送过去仍无济于事。”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记得当年朝廷派遣了个精通治河之道的翰林才子过去,那人曾教导过皇兄课业,是个端方正直,温文守礼的清官。可到了苏州府遂城县担任知县没过几年,便传来了他的死讯。”
“因何而死?”
萧琅张了张口,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只道:“据当地人说,尸身是在妓院发现的,仵作推测是死于心悸。”
萧珩皱眉,半晌后沉声道:“此事存疑。”
“你也这样觉得吧,这件事这么多年在我心里一直是个结,时至今日我仍不相信一个寒门出身苦读二十载,在翰林院拥有极高声名的人,会作出贪污淫|乱之事。”
萧琅叹息着,“更让我觉得可怕心寒的是,他们这般毁他,一个清风明月的官员落得肮脏龌龊的死法,身后名都保不得。”
盛夏的晚风自半敞的窗内吹进来,带着渗入心脏般的寒意,萧琅苍白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不知是气愤还是惋惜。
萧珩抬头望向窗外的皎皎明月,坚定道:“皇兄,让我去查吧。”
……
次日清晨,许明舒睡醒后,百般无聊的想要去演武场旁的厢房里寻邓砚尘。
一只脚刚迈入院中时,见门前站着昨日那位鹅黄色衣裙的丫鬟,正在擦拭邓砚尘摆在门前的长枪。
那丫鬟听见身后有动静,扭回头见是许明舒后,笑着迎上来道:“是许姑娘来啦,邓公子去武场了,您进来坐一会儿喝盏热茶等等吧。”
许明舒一头雾水,总不是她起得早了还没清醒,她怎么记得这里是自己的家,如今在自己家晃悠居然要被当做客人一般对待。
昨日见这丫鬟通身的打扮时,她便心生疑虑,以为是府里来的新人尚且不懂规矩便也没多在意。
银枪枪尖的凌厉的光刺痛了许明舒的眼,她微微皱眉看见那丫鬟将枪移动了几分。
许明舒上前几步,问道:“你是谁?”
鹅黄色衣裙的丫鬟笑得温婉,“奴婢是将军府沈夫人派来服侍邓公子的,沈夫人说邓公子已经到了舞象之年,正是征战沙场的年纪,身边需得人照料便派遣了奴婢过来。”
许明舒看着她满含笑意的眼,心想她所说的服侍照料兴许没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
“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府上的?”
丫鬟道:“奴婢是昨儿个夜里来的,因着须得先行见过侯府管事,所以今早才过来邓公子院里不久。”
许明舒抿了抿唇,邓砚尘说到底是黎将军的养子,如今也到了张罗亲事的年纪,今后的终身大事也是要交由黎将军夫妇做主的。
黎瑄长年征战沙场,为邓砚尘相看合适姑娘的事必然落到沈夫人头上。
可沈夫人不喜欢他,挑选的姑娘若是不合他的意,凭他的性子必然也只会一味忍让。
许明舒一时走神,握着茶盏的手打滑,滚烫的茶水尽数洒在她手臂上,疼得她站起身惊呼了一声。
眼前一道玄衣身影飞速靠近,一双结实的手臂穿过来握住许明舒烫伤的位置,心急道:“怎么了?”
许明舒满心的委屈,低声道:“手滑,烫着了。”
邓砚尘扶着她,让他依靠在自己身上道:“我带你去涂药。”
鹅黄色衣裙的丫鬟见状忙上前道:“奴婢去取些冰过来。”
邓砚尘看了她一眼,记起她好像昨天替侯爷传过话,只道:“不必了,你回去忙你的就好。”
说完,他揽着许明舒转身离开,没再回头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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