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本一看就是长大了写的,字迹比上一本好很多,虽然也不怎么样,但至少没那么多错字和拼音。
涂然翻了几页,日记里果然又提到了陈彻,但这次,却并不是趣事。
“今天在医院,林阿姨竟然扇了阿彻一巴掌,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陈叔叔和林阿姨终于还是离了婚,小融要走了,阿彻一整天没见到人,铁三角要散了,唉,我好难过。”
“阿彻和小融又吵起来了,为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你们不是亲兄弟吗?我夹在中间很难做人啊!”
“如果父母也是持证上岗就好了,这样阿彻和小融就都不会伤心,也不会吵架。”
“看到阿彻经历的这些,有时候我竟然会想,幸亏我爸妈不偏心,幸亏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我真该死!”
“小融说在明礼交不到朋友,让我转学去明礼陪他,我说明礼离我家太远,拒绝了他。他很失望,问我是不是舍不得阿彻。我该怎么跟他说,是阿彻比他更需要我。”
“我该怎么办,阿彻最近不太对劲,他……”
涂然瞳孔骤缩微颤,猛地合上手里的日记本,不再继续看下去。
纸张碰撞出沉闷声响,让祝佳唯看过来,问:“怎么了?”
涂然紧咬着唇内侧的软肉,疼痛让她回过神来。
她挤出一个笑容:“我们还是别看了,赶紧找感冒药吧,我嗓子很不舒服。”
她实在不擅长隐藏情绪,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笑容有多灿烂,此刻的强颜欢笑也就有多僵硬。
祝佳唯视线落在她有些发红的眼眶,又不着痕迹扫过她紧抓着的日记本,却也没多问什么,点点头,把自己手里这本小学生日记放回收纳箱。
她们在书柜另一侧找到感冒药,涂然倒了满满一杯的热水,灌下肚子,却仍旧不能平复心情。
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涂然离开书房,躲进洗手间里。
屋外大雨倾盆,雷声轰鸣,暴雨混乱地砸在玻璃窗,逼仄的空间愈加沉闷。
涂然心悸得厉害,仿佛刚刚喝下的不是温开水,而是一整杯黑咖啡,舌尖都泛着苦味。
她打开水龙头,掌心接着冷水,胡乱地往脸上泼了几次。
冰凉的水沾湿额前的头发,顺着脸颊流下。
眼睛下的水滴,却是热的。
**
雨水被倾倒似的,从黑压压的天空倒泻,仿佛要淹没一切,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玻璃窗上,喧嚣沉重。
同样沉重的,还有被揪住衣领警告的陈融的心情。
他以为陈彻再愤怒,顶多也只是嘴上骂两句,就像以前一样,因为陈彻从来没对他动过手。
却没想到,陈彻竟然会生气到这种程度。
揪住他衣领的人,此刻眉眼下压,脸色比窗外大雨倾盆的天,还要阴沉。
不是儿戏的警告,陈彻是真的想对他动手。
“只是因为一个外人,你就要揍我?”陈融瞪大眼,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才是同胞出生的兄弟,他们从出生就维系在一起,陈彻他却反而更在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多荒唐?多荒唐!
陈融的眼眶渐渐红了。
陈彻并不因为他要哭而放由他任性。
他松开揪着陈融衣领的手,声音冷淡:“我不会再万事迁就你。”
迁就。
这个词就像是一根刺,使劲地扎进陈融的心脏,好似心脏病发一般的疼。
他红着眼眶瞪着陈彻:“迁就?就你也好意思说迁就?如果你是真心想迁就我,真心想为陈家考虑,当初就该听我的话,爸妈就不会真的离婚!”
揪着人衣领的人换成了他,他几乎歇斯底里,声音里是愤恨的哭腔,“不是要打我吗?你打啊,你怎么不打?”
比起他的激动,陈彻只是冷眼看着他,平静,冷漠,仿佛被揪着衣领被怨恨的人不是自己。
“我不会对你动手。”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这样的平静,更刺激了陈融,“我会!”
话音落下,少年的拳头就落在陈彻的唇角。
陈彻被他一拳打得脸都往另一边偏,嘴角被牙齿磕破,立刻渗出血。
见到了血,陈融理智回笼,脸上闪过慌乱,揪住他衣领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连连退后两步。
他也就是嘴上功夫厉害,实际是个纸老虎,还从来没打过架,更别说对方还是陈彻,刚刚出手也是脑子发热。
出拳倒是快准狠,快准狠过后,是拳头疼得要死,心里慌得要命。
他这个打人的人都疼得不行,被他打的陈彻,却仿佛没感觉一样,脸上表情都没变一下。
陈彻拇指蹭掉嘴角的血,抬眼看向他,问:“揍了一拳,然后呢?”
陈融可能还有点没从打了人这事上缓过来,一时有些懵:“什么?”
陈彻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这一拳,够你泄愤了吗?”
陈融这下缓过来了,被气的。
他还以为是自己快准狠才揍到了陈彻,原来陈彻是故意生挨他这一拳。
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虚伪的懦夫,你以为当个沙包,就能弥补你当年的所作所为吗?”
“弥补?你想多了,”陈彻扯着唇角笑了声,“我又没做错,为什么要弥补?”
陈融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当年这事,是他做错。
“你、你……”
陈融气得都说不出话,发热的眼眶仿佛充了血,可这时候落泪,又没出息得不像话。
在眼泪夺眶而出之前,他撕碎了手里那张拍立得合照,砸在陈彻身上,头也不回地要夺门而去。
陈彻在身后叫住他,“陈融。”
陈融脚步一停,还以为他改了主意,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不那么刺耳的好话。
然而,身后的人只是语气平平地提醒了句:“拿伞。”
……拿个屁!
“滚蛋!”
陈融丢下这句话就摔门离开。
任性的人从来不考虑后果。
陈彻垂眸望着散落一地的照片碎片,笑脸被撕裂,似乎在告诉他,那一日短暂的美好,也很快就要破碎。
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叹,被轰鸣的雨声盖过。
他弯腰把被撕碎的照片,一片片捡起,拿着这些走回房,坐在桌前,一点一点重新拼凑。
待照片拼好时,桌上的手机,也恰好响起了铃声。
陈彻瞥一眼来电人,不意外。
他拉开抽屉,把这张全是裂痕的合照夹进笔记本,又从笔记本夹层里拿出自己那张完好的合照,起身去涂然房间的同时,接起电话,“妈。”
“小融今天是不是去找你了?你怎么能让他淋着雨回来?”电话那边的女人,一开口就是指责与质问。
陈彻把电话夹在一侧肩膀和耳畔之间,捡起桌上的小图钉,把合照钉回原来位置,没什么情绪地说:“哦,我们吵了一架。”
林学慧一听更生气,“吵架?你不知道小融的身体不能让他情绪太激动吗?你还跟他吵架?还让他淋着雨回来,他回来冻得嘴都紫了!你有没有想过他会出事?你是要害死你弟弟吗?”
你是要害死你弟弟吗?
这话第一次第二次从林学慧女士口中说出来时,还会让人觉得震撼,好像他天生是个刽子手。但听的次数多了,人也麻木了。
陈彻转身靠在涂然的书桌上,一只手撑着桌面,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
像是觉得好笑,他扯着裂开的唇角,开玩笑一般地说:“我这不还给您供着一心脏吗,我已经听您的话,签了器官捐献的申请书,他要出事,我去大街上找车一撞,您随时随地来我这取,多简单。”
“陈彻!”
最看重言语忌讳的林学慧,在电话那边严厉地指责。
陈彻靠在桌边听着,眼睛望着窗外,屋外风雨飘摇,天空哭泣得太久。
他房间的阳台门好像还没有关上,涂然今早出门不知道有没有带伞,两张合照动作不太一样,会不会被她发现,陈融今晚可能又会因为着凉发烧,林学慧女士还要教育多久……
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他去想,等着他去想。他不得不想。
靠在桌边的脊背失去力气般往下弓起,陈彻疲倦地闭上眼。
他忽然觉得很累。
第27章 雨停了
雨还在下。
乌云像块浑浊的幕布, 沉重地将这个城市笼罩。
青安市临海,天气也像海,反复无常, 昨日晴空万里,今天暴雨倾盆。
世界被雨声充斥, 像野兽在嚎叫, 梧桐叶落了一地,萧条狼藉,空气是潮湿的腐败气味。
陈彻一只手撑着把伞,另只手拎着把伞,白球鞋踩过水洼, 溅起水花, 踩过泛黄的落叶, 鞋底留下细微的声响。
马路对面的红灯,模糊地在雨中露面。他停在路边,汽车在跟前缓慢驶过斑马线。
简阳光一直说他是个目标挺明确的人, 跟他熟起来的契机,也是小学时候那次搭话, 老师让谈理想谈未来, 班上所有人都在吹牛逼,只有他说的职业最现实最接地气。
心胸外科医生, 在一众科学家宇航员的伟大理想里,确实挺接地气的。
可惜简阳光并不知道这还有前传和后续。
后续是老师挺感兴趣地问他,为什么不是医生,而是心胸外科医生?
因为是林学慧女士手把手教他的。
以后要当一个什么样的人, 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事,自打他刚开始会背九九乘法表起, 林学慧女士就已经为他想好了未来的路。
他不是因为懂事,也不是因为无私关爱陈融,他是被林学慧亲自培养成,为陈融而活的附属品。
或许只是容器。
林学慧和陈朗阔正式离婚前,在他生日前几天,请他单独吃了顿饭。
第一次可以独享的生日蛋糕,和两份器官捐献申请书。一份她自己的,一份留给他的。
多无私的母亲,多无私的兄长。
他早出生两分钟,生来是兄长,生来就健康,所以这一辈子都要为了陈融而活?
红灯和绿灯换过了几轮,雨势小了些,陈彻撑着伞,没什么时间观念地在路边站着,目光和雨雾中的城市一样茫然。
绿灯倏然亮起,一把鹅黄色的童伞从他身侧掠过,陈彻撑着的伞倾斜到另一边,伸手抓住那小女孩的手臂。
一辆车从他们眼前飞驰而过,轧起一片水花。
“过马路小心点。”他松开手,淡淡留下一句提醒,径直走过人行横道。
鹅黄的童伞追上来,小女孩脆生生道了声谢:“谢谢哥哥!”
陈彻没有应,只继续往前走。
**
雨淅淅沥沥地下。
收到陈彻说“到了”的消息时,涂然就跟装了小弹簧似的,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把摊开的作业本和试卷全部收拾到书包,几支笔也火速装回笔袋。
简阳光好不容易停下了吃,正握着笔在打盹,被她急急忙忙的动静吓醒瞌睡,还以为他爸妈来搞突击检查,连忙问:“咋了咋了?”
“陈彻来接我回家了!”涂然提着书包就往楼下走,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
虚惊一场,简阳光眼角一抽,转头跟旁边还在做题的祝佳唯吐槽:“怎么感觉我这像托儿所了呢?放学时间一到,家长来接小孩回家,是不是这感觉?”
涂然一走,祝佳唯也准备要离开,不过得先把这道做了一半的题做完。她眼皮子都没抬,埋头写题,不搭他的腔。
没被搭理,简阳光也不觉得尴尬,还嬉皮笑脸跟她开玩笑:“祝佳唯小朋友,你家长怎么没来接你?”
祝佳唯笔尖一顿,签字笔在纸上留下一个黑点。
她没什么感情地开口:“我在福利院长大的。”
简阳光的笑容僵在脸上。
家里小区名叫“福礼苑”且父母健在的祝佳唯抬起头,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胡说八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放假也住学校?”
丝毫不知内情、完全被她唬住的简阳光,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今晚半夜睡醒,都给自己狠狠扇了两耳光,做梦都是那句:我真该死啊。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
涂然一口气跑下楼,在门口换好鞋,刚站起身,抬头就看见打着伞从院子里走来的那道修长身影。
黑色的伞面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刀刻般线条冷硬的下颚,和一侧嘴角泛红的薄唇。
少年冷白削瘦的掌骨握着伞柄,稍往后倾斜,伞檐上移,露出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落,他们的视线穿过雨雾,在湿冷的空气中相接。
雨滴在水洼中砸出涟漪,倒映着的天空破碎。
望见他的这一瞬间,涂然想起简阳光的那本日记,在皱巴巴的,被泪痕晕染了潦草字迹的,写满了“怎么办”的那一页。
有一个人,曾经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涂然的眼睛又想下雨。
她想假装去系鞋带,可真不巧,她今天穿的,是双没有鞋带的鞋。
陈彻走到她跟前,目光扫过她微蹙的眉,和紧抿的唇。
他没收伞,只握着伞柄往后倾斜,人弯着腰朝她俯身,凑到她面前,微微歪头,“怎么不开心?”
高大的身影向她倾斜,潮湿清冷的雨水里混着他身上清淡的柠檬气息,朝她扑面而来。
涂然鼻尖一酸,摇头否认:“没有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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