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还带着湿润的热气,利剑划破空气,飒飒作响,桃桃从明萱身边坐起来,打着哈欠道:“什么声音啊?”
明萱打整着东西,派小丫鬟去厨房端水,对着镜子挽发道:“是老爷在练剑。”
去苏城前,许呈晋一家曾在蜀中任职,因为是被贬出京,小小的县城衙门只有三进的院子,五小姐年纪小,和父母住在一个院子里,明萱那时候每日都能听到许呈晋练剑的声音。
“可大人的手不是受伤了吗?”
桃桃踩着鞋子,好奇地扒拉窗子,看许呈晋身法轻盈,出手间凌冽果决,不像是受重伤再不能上战场的样子。
明萱犹豫,“大人从前,是用刀的。”
上百斤的重刀,许呈晋使的比剑还轻松自如。
蜀中门派众多,许呈晋多方打听,最终找了个善用轻剑的小门派拜师,从此日日不缀,才能在短短几年练成这般成效。
明萱接过水,“小姐也快醒了,你快些过来。”
桃桃回头看了眼还在给头上簪花的明芙,决定再看许大人练会儿剑,这般飘然的剑法,她还是第一次见。
待正院里的人都收拾妥帖,许呈晋便带着妻子儿女头一次去给老太太请安,他们起的已经算早的,没想到到了宁安堂,二房三房都已经坐等了。
“母亲安好。”许呈晋弯腰拱手请安,直起身后,看见老二仍旧如老僧坐定般坐在老太太下首第一个位置,淡淡地朝他看去。
许呈辽装作没看到他的眼神,伸手指着对面的位置,“大哥快坐,我们兄弟前日里就该聚聚了。”
“只可惜大哥事多繁忙,到今日才得以好好和大哥聊聊。”
“你说是吧,老三。”
许呈策是许家庶子,主母厌恶,父亲也不喜欢,从小不受重视,原本他从不来宁安堂碍老太太的眼,但许呈辽昨日让他必须带着妻子孩子来宁安堂请安,他为人懦弱,也没本事自立门户,只能乖乖听话前来。
见他们亲兄弟针尖对麦芒,许呈策恨不得缩到角落里去,但许呈辽既主动问他,他也只好道:“是啊大哥,你这么多年没回来,我早就想去和你叙叙话。”
许呈晋对亲弟弟的出卖失望,也对墙头草的三弟没有好感,冷淡道:“母亲既然安好,我便带着孩子们退下了。”
“站住!”
老太太这些年一直被儿子儿媳捧着,记着第一日他回来的事儿,原本想着等许呈晋主动好好道歉才肯与他说话,没成想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态度,她带着怒气开口,“这宁安堂是有毒虫还是猛兽,你就这么急着走?”
见许呈晋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眼睛落在了安静站在一旁的大太太身上。
“你要走也行,林氏和几个孩子留下。”
许嘉星瞬间紧张,老太太喜欢自己的二儿子,爱屋及乌也更疼他的儿女,大姐姐样样都好,老太太拿她没办法,便总是拿她和几个姐妹比较,常常训斥她没规矩罚她抄书。
许呈晋皱眉,正待开口,守门的跌跌撞撞地跑到堂厅外,大声叫道:“老太太,宫里来人了!”
所有人看向了外面。
传奉太监捧着明黄的圣旨站在前院里,看到许家人匆匆忙忙赶过来,笑着对落后一步的许呈晋道:“大人不必着急,是咱家来早了。”
老太太和二房三房的原本还朝前走的脚步缓缓停住,惊疑不定地看着许呈晋。
许呈晋拱手:“多谢内官体恤,不知如何称呼?”
传旨太监笑眯眯道:“大人客气,咱家姓王。”
许呈晋摆摆手,大太太便几步越上前,悄悄递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内官辛苦,这点心意还请内官笑纳。”
王内官面不改色地收下荷包,颠了颠里头的重量,脸上的笑意更真诚了,他抖开圣旨,道:“大人接旨吧。”
众人皆俯跪在地,王内官尖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奉天承运皇帝召,曰:苏城知府许呈晋,为官清廉,政绩斐然,特加封户部尚书,赏银千两,黄金百两,以示皇恩,钦此!”
户部尚书!
许呈辽牙关咬紧,这么重要的职位,就这么落在了前几日还在京外的许呈晋身上,他抬眼看许呈晋磕头接旨,心中暗恨,皇上不是厌弃他吗?怎么会他一进宫就封他为户部尚书。
这不是打自己脸吗?
想到自己讨好了贵妃七八年,也只不过是五品小官,他更加气愤。
“大人的官服官印等物件儿,傍晚会有人送来。”
王内官最后寒暄了几句,便揣着手告辞,许呈辽推了推母亲,老太太开口问话,态度好了不少:“怎么一回来就封了尚书,也不提前告诉我们,平白让我们受了惊吓。”
只是言语间还是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
许呈晋也不客气:“母亲既然受惊,便回宁安堂好好休息,我们告辞了。”
看着大房的人乌泱泱地转身回了春晖院,老太太跺了跺拐杖,“真是反了!”
几个嬷嬷扶着她往宁安堂走,安抚她:“老太太宽心,大爷明日就要任职,忙得很,暂时顾不上您罢了。”
院子里剩下不少人还震惊于自家大爷重获圣宠,那他们许家冷落的门庭不是又要兴盛起来了吗?
许呈策见许呈辽脸色不好,也不敢多待,许家的天变了,他要回去好好思量思量。
“好,好一个户部尚书。”许呈辽回到正院就闷头喝酒,二太太看他这熊样就气,骂道:“大哥如今高官厚禄,你再瞧瞧你!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嘭!’许呈辽砸了手里的酒杯,醉醺醺地盯着二太太,“李氏什么时候回来?”
二太太眼睛一亮,是啊,那个贱人和孩子还在庄子上呢,她叫过赵嬷嬷,“李氏出发了吗?”
赵嬷嬷:“庄子上的人来报,李氏说身子不适不想走,但四少爷闹着要回来看祖母,午时就出发了。”
许呈辽仰头咽下最后一口酒,“尚书又怎么样,等他看到自己疼爱的妾室和儿子,对自己避之不及,他还会这么骄傲吗?”
第16章
大太太曾经体会过从高处跌落的感觉,回了院子里,立刻丢了几条严苛的规矩下去,下人们的皮子瞬间收紧,侍奉在前的,没几个敢在嘀嘀咕咕,有些小心思的,也是悄悄躲在没人地方。
大太太叫来了几个孩子,许嘉元和许恒卓是她亲生的,又跟着大人一起受过苦,她放心,三哥儿许恒山,虽是庶出,不过他母亲安分,不生事,生下孩子没享几年福就过世了,孩子实在还小,大太太便将他和许恒卓一起养着,两人也算亲密。
只有李氏所出的许恒虞,和最小的女儿的许嘉星让人操心。
她叮嘱了孩子们几句,“你们父亲刚刚回京,又升了户部尚书,无数人眼睛都盯着他,这些日子都乖乖在家呆着,没事不要出门。”
许恒卓身为长子,性格沉稳,“母亲放心,我们绝不给父亲惹麻烦。”
他看了眼百无聊赖地坐在边上看风景的许嘉星,补充保证道:“我也会看好五妹妹的。”
许嘉星:?
她眼眸一抬,含着水光的眼睛瞪了过去,“二哥哥什么意思?”
比他小的有三四五,干嘛只针对她。
许恒卓:“五妹妹回京第二日就和四堂妹争执,我当然要格外上心。”
那是她争执吗?分明是许嘉嫱故意挑衅!许嘉星火气蹭地一下升上来,站起身就要和许恒卓理论。
大太太拦住要吵起来的兄妹俩,“好了,刚答应要安分不惹事,转眼就做不到了?”
许恒卓脸微微发红,拱手道歉:“母亲,是儿子的错。”
大太太对疼爱肖似自己的嫡子,哪里肯责怪,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道:“李姨娘和四哥儿晚上就到,这回你父亲不会让他们再待在宁安堂。”
“四哥儿回来了,你们身为长姐长兄,要管好他,别让他四处折腾。”
两兄妹乖乖听着大太太的指导,连许恒山也支起耳朵,许嘉星站在最边上,捏紧了拳头,身体微微颤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好了,回去歇着吧。”
大太太挥手让他们出去,许嘉星最先推开门,撇下所有人,气冲冲地朝自己房间奔去,
留下许恒山和许嘉元面面相觑,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外,妹妹再任性,那也是亲妹妹,而马上要回来的许恒虞,却是父亲最疼爱的庶子。
“都别过来!”
桃桃看着许嘉星带着怒火的背影,疑惑地看着明萱,“小姐怎么了?”
刚刚太太和小姐哥儿们说话,所有丫鬟都在外面等着,明萱也只隐隐约约听到四少爷李姨娘几个字。
替小姐关好门,她道:“可能是为着李姨娘晚上要回来的事。”
桃桃哦了一声,许呈晋的亲亲表妹嘛。
待内室里没了大动静,桃桃探头悄悄看了眼许嘉星,她已经发完了火,这会儿正缩在床榻最里面,裹着被子生闷气。
看来居住的房间变小了,人的脾气也会差很多,许嘉星从前再生气,也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因为据她观察,所有易怒的人看着都比同龄人更显老些。
没有什么事能重要到越过自己的脸,是许嘉星心中的信条。
可马上要吃饭了耶,干什么都不能饿肚子,这也是桃桃的生存之道,她跳下软榻,打开许嘉星的衣橱,发出诱惑的声音:“小姐,晚上咱们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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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庄子里,李氏揣着自己的小包袱,犹犹豫豫,就是不肯干脆地踏上马车,奉命来接她的嬷嬷早不耐烦了,想着主子的嘱咐,耐心催她,“李姨娘,咱们再不出发,城门都要关了。”
李氏听着这话,顺坡下驴道:“那不如明日再回去吧。”
嬷嬷纳了闷,大爷往常回来,李氏总是第一时间哭哭啼啼去找老爷,一脸娇羞地诉说思念之情,怎么大爷这回回来,她反倒不愿意回去了。
“娘,能不能快点,我还赶着回去给祖母看我的蛐蛐儿呢。”
马车里头,许恒虞靠着车壁翘着腿,右手举着他的蛐蛐儿笼子,悠哉悠哉地逗弄,原本是一副不成样的纨绔子弟,但配上他那张出奇好看的脸,一切也竟变得和谐起来。
李氏瞅了一眼不知愁苦的儿子,恨道:“就知道玩儿,回去了看你爹不收拾你。”
许恒虞放下笼子,撑着脸从车窗往向母亲,懒懒道:“爹才不会收拾我。”
也是,老爷最喜欢这小子,说不定,能原谅自己之前犯的小小错误呢。
嬷嬷察觉到李氏的松动,便半强迫地扶着她往马车上走,劝道:“大爷这次回京受封户部尚书,娘子不赶紧回去跟着享福,在这庄子里待着作甚。”
李氏人还没回神,马车就轰轰地跑起来,她无奈之下,只好把希望落在儿子身上,“虞哥儿,你听话,回去好好哄你爹爹,把你舅舅的事儿一笔勾销了。”
许恒虞不置可否,“舅舅滥赌成性,阿娘,你帮不了他一辈子的。”
李氏眼睛一横,一巴掌拍到许恒虞背上,“少说废话,那是你亲舅舅,你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死吗!”
许恒虞跟没事人似的,挠挠背,“好好,阿娘咱们快回去吧,这蛐蛐儿都快被我玩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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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所有人是在宁安堂用膳的,老太太嚷嚷着身子不适,一群人去看过她以后,都被留在了宁安堂,凉菜热汤迅速摆上了桌,完全拒绝不了,大房的人只好留下吃饭。
许嘉星之前在房间里被桃桃哄着打扮良久,头上的簪子换了好几个才定下,听说祖母不舒服,才匆匆拔下这些珠钗装饰,哪知老人根本没事,只是为了留下他们一家人的鸿门宴罢了。
她捋了捋自己仓促之下被簪子挂歪的发髻,明萱在身后替她夹菜,许嘉星看到油汪汪的佛跳墙,眉头一皱,祖母年纪这么大了,怎么夜里还吃这么油腻。
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吃,明萱了然地替她夹起了旁边略清淡的素菜。
许嘉嫱一直悄悄注视着这边,看她挑挑拣拣的样子,哼道:“真是个娇小姐,祖母赏赐也这般挑剔。”
“四堂姐这么喜欢吃,就多吃点,免得浪费了祖母的心意。”
许嘉嫱还要再说,她姐姐许嘉言拦住她,“星儿不爱吃就不吃,姐妹之间不要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和气。”
桌下面,许嘉言扯了扯许嘉嫱的衣袖,小声警告,“你忘了白日里母亲的嘱咐了吗?暂时别和大房的人斗气。”
许嘉嫱咬咬嘴唇,不甘地忍下,明明之前大房一家还任由她说嘴......
许嘉星没空搭理她,随口应下二堂姐的话,夹起一块金黄酥脆的炸糕,递给了桃桃,“没想到今晚在这儿吃饭,垫垫吧,回院子里再吃。”
这边小孩的动静没能引起大人的注意,老太太下午经过许呈辽提醒,也把算盘落在了李氏身上。
“怜儿和四哥儿待会回来了,还是跟我住在宁安堂吧。”老太太喝了口汤,随口道。
许呈晋原本和说话软和的母亲间态度好些,听了这话,直接拒绝,“从前是李氏身子弱,不得以让母亲帮忙照顾,如今我定居京城,怎么能让一介妾室住在母亲院子里。”
老太太噎住,“什么妾室不妾室的,她可也是你的表妹。”
大太太垂眸咬了口绿笋,许呈晋:“那她也不能总住在母亲那里,等东街的宅子修缮好,我们也是要搬过去的。”
许呈辽就等他这句话,笑着接话,“大哥,何必这么麻烦,您和嫂嫂直接搬到正院住,我们让出来重新住在春晖院就是。”
许呈晋听着许呈辽献殷勤,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道:“让出来?等我哪一日得罪圣上被贬,好再把我赶出去吗?”
“二弟,辛辛苦苦得来的正院,还是安心住着吧。”
许呈辽脸一阵红一阵紫,老太太见不得他受憋屈,重重地杵了杵拐杖,“我还没死呢!你这是想闹着分家?”
许呈晋毫不虚场,对立道:“宅邸乃陛下亲赐,母亲是想让我忤逆圣上的旨意吗?!”
王嬷嬷远远赶过来,看出宁安堂气氛不对,连忙笑着走进来道:“李姨娘和四少爷回来了。”
正好许呈晋也没心思再坐这儿吃饭,起身告辞,老太太怕他直接让李氏回春晖院,扶着许呈辽也跟在他们后面。
跨过门槛,李氏心里越来越惴惴不安,拉着儿子的袖子,再次让他保证,“一定要在你爹面前乖些!”
再打眼一看,许呈晋已经站在不远处等着他们了,她露出一抹羞怯的笑,缓步走向他们。
桃桃也好奇地探出个脑袋,想看看让大太太如此警惕的李氏是何模样,继而被跟在李氏后的少年惊艳到。
他年岁不大,身量已经很高,穿着一身锦衣,月光下散着微光,那张脸和许呈晋如出一辙,俊秀精致,但多了抹张扬的少年气息,耀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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