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隔壁河州水灾,众多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偏偏朝廷救援迟迟不到,再等下去就要饿死了。听说信州庄稼长势好,很多百姓就朝这儿来了,粮食充裕的地方总会有更多的活路。
房屋都被水冲走,只来得及抢救出一些轻巧的财物,一些原本富裕的人家也无家可归,于是雇了镖队,一路护送到信州来。有亲友的暂时投奔亲友,没有亲友的就花银子买田买地安家。
富裕人家还好,带足了粮食和银钱,又雇了镖队保护安全,只要不碰到大队的流民攻击,一般都能顺利走到信州。可怜的是那些贫困人家,无钱无粮,很多就饿死在半路上。
人一旦面临饿死的危险,有时就会做出极为可怕的事。在这郊外,遇到流民是很危险的事。
两个亲卫生恐来的是饿急了眼的流民,提起全幅精神,手握大刀护在郑远钧身边。
两人身体绷紧,满蓄力量,随时准备冲出去与人相斗。
不一会儿,有四个人走到庙门口,看到庙内郑远钧三人,愣了一下。
其中一个穿着长衫的像是领头人,拱手道:“打扰几位了。在下路过此地,不想遇到大雨,人困马乏,想在这儿歇歇脚,不知是否方便?”
这几人颇为有礼,看起来不像歹人,郑远钧心下微松,笑着拱手还礼:“几位请进,这是一座废庙,谁都进得。”
四人走进庙内,选了一个角落坐下。
这是一个离郑远钧最远的角落,应该是那四个人特意选中的。两个亲卫看见,稍稍放下戒备,也跟着坐下,把刀放在一旁。
郑远钧悄悄用余光打量四人。
先前打招呼的那人穿着长衫,看样子是个文士,奇怪的是脸上一条伤疤,从额头到下巴,伤口还比较宽,把脸相全毁了,看不清长相。
最显眼的是一个黑衣少年,长得太漂亮了。
那脸像上天精心雕琢而成,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精致,脸上容光焕发,简直要放出光来,一走进这庙内,好像把这一片空间都照亮了。
古人说蓬荜生辉,诚不我欺。
难得的是他的美并不显女气,而是一种蓬勃之美,透着无限生机。
他的腰间配着一把大刀,看着和郑远钧差不多大,一双眼睛尤其明亮有神,只是冷着脸,让人看着就不敢接近。
另外两人都是穿着褐色短打,腰间挂着长剑。
除了那少年,其他三人应该都超过四十岁了,那长衫文士最为年长,估计在五十上下。
正打量着,不想那黑衣少年敏锐非常,察觉到一股窥探的视线,眼珠灵活地一下就转了过来。
郑远钧猝不及防,两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黑衣少年满脸不悦,皱紧双眉,眼中泛出冷意,如尖锐的针芒刺过来,刺得郑远钧打了个哆嗦,尴尬地转过脸去。
长衫文士轻咳一声,拱手道:“我姓崔,来信州探亲,不知几位贵姓?”
他也注意到了郑远钧打量的目光,尤其在青儿的脸上停留的时间长些,倒是不以为意。
这也情有可原,怪不得这人,青儿的脸也实在引人注目了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这人眼神清澈明净,打量的目光中只见好奇不见恶意。
有那长衫文士开口缓和气氛,郑远钧松了口气,抱拳回礼。
“我姓郑,这两位是我的随从,一位姓曹,一位姓杜。”
同样是行礼,两人一起做来,立时便有了高下之分。郑远钧的礼仪只能说是规矩没有差错,长衫文士的行礼动作却流畅自然,赏心悦目,让人想起魏晋名士之风。
郑远钧从不知道一个人行起礼来还能这么好看,动作中自有一种韵律,使人不自觉就沉迷其中。
长衫文士正好坐在黑衣少年的旁边,在美人的身边最容易被人忽略,沦为美人的陪衬,然而即使是那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也不能压下他的风姿。
郑远钧两辈子都是颜控,看着长衫文士行事从容,举止风雅,黑衣少年容貌昳丽,世所罕见,不由就对他们有了好感。
长衫文士视线落在两个亲卫的刀上,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赞叹道:“两位的刀不错。”
两把刀寒光凛凛,一看就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好刀。
黑衣少年也是用刀之人,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三年前,郑远钧重金购得两把大刀,送给了她的两个亲卫,以贺他们武功有成。这两把刀很是锋利,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绝世好刀了,两个亲卫都极是宝贝,曹刚更是每天都要把刀擦好几遍。
郑远钧听到长衫文士的赞叹,心下有些得意,脱口而出:“刀好,刀法也好。”
话一出口就懊悔不已,我怎么这么多话呢?这才刚知道姓、名都不知道的人呢!
果然美色误人啊!从看到这长衫文士和黑衣少年,她的戒备心都降低了。
她家孩子多,她对孩子从来奉行的都是鼓励教育。
两个亲卫虽然比她大几岁,但她两辈子为人,是把他们当弟弟看的,还有一个嫡亲的亲弟弟,另有三个现在才几岁的侄儿侄女。对这些孩子,她是把他们从小夸到大,日日夸时时夸,变着各种花样地夸。
夸习惯了,这时对着刚认识的人夸奖的话也随口而出了。
郑远钧咬着嘴唇,脸上满是懊恼。
长衫文士挑了挑眉,笑道:“不知刀法师承何家?”
这可真是一个心无城府之人,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他这一笑,虽然脸上有伤疤看不太清笑容,但郑远钧一眼看过去,马上忽略了他的脸,被他的双眼吸引住了。那眼中绽放出满满的笑意,如春暖花开,让人如沫春风。
“怎么会有如此风流的人物啊!”郑远钧暗自叹息,“也不知他年轻时是何等风采。”
“郑家,祖传三百年的郑家刀法,是郑家先祖偶遇奇人所授,天下数一数二的刀法。”杜明抢着回答,仰着下巴,一脸骄傲。
“……”郑远钧捂脸。
这傻孩子怎么就把她爹的吹嘘之词当真了呢?这么多年都深信不疑,逮着机会就要炫耀一番。
郑家刀法即使厉害,也不能夸口说天下数一数二啊,你都没出过信州,知道天下有多大吗?即便要夸天下数一数二,当着熟人夸夸也就罢了,怎么能当着才刚见面,什么底细也不知道的外人夸呢?
万一别人较真呢?你还要和别人比一下刀法吗?
怕什么来什么,这不,郑远钧马上听到了一声冷哼,声音还不小,庙内几人都听到了。
是那黑衣少年,他哼的。
看看他腰间配的大刀,郑远钧有些心虚,不会真要当场比比刀法吧?
杜明也看到了那黑衣少年的大刀,下巴抬得更高:不服气?来比一场!
“是信州郑大都督的郑家吗?”长衫文士看着杜明脸上的跃跃欲试,微微一笑,这也是一个心无城府之人。
这样的人应该好套话,在信州最大的郑姓是郑大都督,于是他先从最大的猜起。
“咦?”杜明睁大了眼。
郑远钧惊讶地看着长衫文士:真聪明,这都能猜出来。
曹刚正要矢口否认,看到郑远钧和杜明脸上不打自招的神色,顿觉牙疼,放弃地闭上了嘴。如果曹刚是现代人,这时候就会来一句:猪一样的队友啊!
长衫文士展眉笑道:“失敬,原来是郑大都督家公子。”
还准备多猜几次的,不想一次就猜中了,那就继续猜下去。
“先生客气了。”
曹刚双手蠢蠢欲动,只想上前去摇醒郑远钧。
二公子,你听清楚,他先前只猜你是郑家的,你承认便罢了,郑家远亲也是郑家的。他刚才说的可是郑大都督的公子,你怎么这么干脆地就默认了?
你不会没听出其中的区别吧?
曹刚摇摇头,也怪不得二公子,实在是这人套路太深了,让人防不胜防。二公子向来直率,哪是这人的对手。
那黑衣少年和两个褐衣人都看过来,眼中是忍俊不住的笑意。
这两人真是直白,这么容易就被套出底细了。
先生对上这两人,可真是杀鸡用牛刀。
郑远钧正和长衫文士客套着,紧挨她坐着的曹刚突然身子紧绷,手握住了刀柄,脸转向庙门口。
除了郑远钧和那长衫文士,其余几人都是武者,耳聪目明,这时听到了庙外的动静,都拿着兵器,站了起来。
过得一会,郑远钧也听到了庙外急促的马蹄声。
第三章
“射!”庙外一声大喝。
“嗖!嗖!嗖!”
密密麻麻的箭雨从门窗飞进来,箭头锐利冰冷,寒光闪烁,直逼眼前。
郑远钧简直要吓呆了,僵立在原地,看着眼前直逼而来的箭,一动也不能动。她上辈子在和平年代长大,这辈子是金尊玉贵的都督府公子,两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铛铛!”曹刚挥舞大刀,格开几支射来的箭,心中惊骇。
这箭不是普通的箭,应该是军中用箭,威力十足,震得他手臂发麻。
两个亲卫护着郑远钧,一边挡着箭,一边后退,找到一张桌子,蹲下来躲在了后面。
“咄!”一支箭擦过郑远钧的耳边,向后飞去。
她转头一看,那箭射入了窗边的木框,只余箭尾在外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要是射在人身上,不得穿体而过?
“进!杀!”庙外人大声喝令。从门口冲进来一队人马,身穿铠甲,个个精悍强干,一股血煞之气,举着刀剑,劈头盖脑杀过来。
两个亲卫拼死抵抗,但对方人太多了,又穿着铠甲,占了大便宜,不一会儿两人就险象环生,被划中几剑,身上迸出鲜血。
郑远钧虽然自己毫无武值,但她出生武学世家,身边围绕的都是顶尖的武者,眼力还是有的。
这些人武器精良,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招招直奔人要害,这肯定是军中人,且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精兵。
在信州,兵马全在她爹的掌握之中,不可能来杀她,外地的兵马和她无冤无仇,也不认识她,更不可能来杀她。
这些人应该是那几人的仇家。
到底是哪方人马,竟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行劫杀之事?
杜明已被砍翻在地,挣扎半晌,终是没能站起来。
曹刚挡在郑远钧身前,三个人围着他厮杀,他左支右绌,杀掉最后一人,也倒在了地上。
郑远钧抬眼一扫,心凉了半截。
这边站着的只有她和那长衫文士了,两个都是没有一点武力的,其余都已受伤倒地,那边站着的是一个中年武者,提着重剑,凶神恶煞。
两方强弱一目了然。
“杨校尉,是你,好个贼子!”
郑远钧循声看去,是一个褐衣人,卧倒在地上,一只腿上鲜血淋漓,双眼恶狠狠地瞪着那中年武者,目眦欲裂。
他们果然是仇家,看样子还是生死大仇,她是倒霉被连累的。
郑远钧心下暗忖,不知道这杨校尉能不能看在她爹的面子上放过她。
刚转念到此,曹刚已经开了口。
“这是郑大都督家的二公子,偶然路过此地,对几位之间的恩怨毫不知情,可否请大人放过,过后郑大都督一定重谢。”他支起上半身,也不知伤了哪儿,说话十分艰难。
杨校尉看了郑远钧一眼,摇了摇头:“今天你们看到了我,就不能放你们活着回去,就是郑大都督在这里,我也只能杀了。”
虽然他不愿与郑大都督为敌,但遇上了也没办法,只能过后仔细清理痕迹,不让郑大都督发现了。
曹刚心里冰凉,这是一定要杀人灭口了,二公子逃不掉了吗?
二公子今天早晨还说,回到庄子就收早稻,可以收很多很多粮食;
二公子说,以后要产雪白雪白的糖,要造玻璃修水泥路,要制弩造火药;
二公子说,天下大乱之前要找一个世外桃源,或者是海外仙山,大家一起安安心心过神仙日子。
……
二公子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还有那么好的神仙日子没过,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今天连累二公子及两位,惭愧至极。”
长衫文士看见两个亲卫满脸绝望,心中愧疚,缓缓转向郑远钧,双膝跪下,俯下身去,直起身子,再拜,连拜了三次。
行动间无比郑重,又透着一股沉重的悲哀。
他从小立志杀敌护民,不想今天却连累了无辜之人。
“崔先生藏了十八年,让我好找,若不是今年六月我去河州运送军粮,还发现不了你的踪迹,从河州直追到信州,这才赶上了。”
杨校尉神色冰冷,逼近长衫文士:“青州双才之一,一代大才,今天折损于这无名之地,委实可惜,崔先生还有什么话说?”
长衫文士面色惨然;“我死不足惜,只恨霍将军镇守青州边关二十年,战功累累,却被孙贼陷害。”
“十八年冤屈,不能昭雪于天下。”
“孙贼杀害边民冒充匪贼骗取战功,事泄后恐霍将军追责,竟联合北凉军引将军入陷,暗放冷箭杀害将军。”
“孙贼因此折损朝廷八万兵马,反诬将军贪功冒进以致兵败。可恨皇帝听信谗言,竟杀将军在京满门老小。”
“将军被害后我大齐军心大乱,北凉军冲破青州边防入关,致使京城被破,中原百姓被害无数。”
“大人也出身于边民,家人也曾被北凉番兵残害,孙贼此等恶行,大人即便不能阻止,又怎能相助?今天更是要斩草除根,杀害将军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话落,另一褐衣人悲从中来,双手捶地,仰面大呼:“老天无眼!老天无眼!……”
声音凄厉,一声又一声,直叫得嗓音嘶哑,几欲泣血。
郑远钧听得心中凄然。
杨校尉微垂下头,哑声说道:“我劝过,还和孙将军争执过几次,但他不听我的。”
“我已尽力,实在拦不了。”
“事已至此,我只能做好善后,不能留下隐患。”
“拦不了就要帮着作恶,哪有这样的道理!”伤着腿的那个褐衣人狠狠呸了一声。
杨校尉叹气:“孙老将军于我有大恩,粉身碎骨皆不能报,我怎能让孙将军出一点差错。”
“私人恩怨,怎能在家国大义之前!”黑衣少年只觉荒谬。
就为了报一人之恩,就置家国百姓不顾吗?天理何在?
家国大义吗?杨校尉有点恍惚,是谁教过我家国大义?
杨校尉想起了许多年前,北凉番兵闯进了他们的村庄,冲天的大火,满村的惨呼。
他才五岁,母亲把他藏在水缸里,全村人都死光了,他到处流浪。
后来他被掳到北凉,成了一个小奴隶,每日都是繁重的劳作,刺骨的冰水,带血的鞭子,无尽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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