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视线落在别处,张了几次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还是那样的缓慢轻哑,能藏下所有的焦虑和恐惧:“刘嬷嬷说,给你按脑袋可以缓解头疼。”
林却:“……去学了?”
李暮:“说了要还你的。”
林却那边传来了一声笑,李暮终于拉回不听话的视线看向他,就看见他朝自己伸出了手。
李暮一时没反应过来,林却催促:“不是说要还我吗?”
李暮终于迈开步子走到床边,难得一次握住了林却的手。
林却把头枕在李暮腿上,李暮不是很熟练地用着刚学来的手法,根据他的反馈调整位置和力道。
李暮能明显感觉到随着时间流逝,林却确实没有原来那么难受了。
证据就是林却的话又多了起来:“过几日就是栖梧生日,我想着送一个安颖就差不多了,昨晚又寻思你和你八妹也去,便另外备了套马具给她,你若拿不准送什么,可以送把弓。”
安颖?
李暮想了想,终于反应过来是林却昨晚说的内阁学士安颖。
李暮无语凝噎。
感情你昨天说的请内阁学士讲课,就是给林栖梧送的生日礼物?生日礼物送一套专业讲师课给孩子,真有你的。
林却:“等栖梧生辰后,我打算让晏安去做七皇子的伴读,免得他又到处乱跑,不肯回家。”
李暮:去呗,等等这个“七皇子”有点耳熟,谁来着?
林却:“希望他在宫里少惹事儿,至少别把哪位皇子给弄死了。”
李暮:你对他要求还挺低的哈。
林却:“他入宫读书,你别忘了送他点什么。”
李暮终于出声:“笔墨?”
小孩上学那肯定就是送文具了吧。
林却:“你看着送就行。”
林却絮叨一通又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唤了李暮一声,嗓音带着一丝丝倦意:
“微曦。”
李暮很难拒绝林却这样叫她:“嗯?”
林却:“你说我对你的好,你会还我。”
李暮:“嗯。”
林却:“为什么不换个说法?”
李暮:“?”
什么说法?
林却抬起右手,手指微曲,用指背轻抚李暮的脸颊:“我对你好,你也会对我好。”
李暮愣愣地看进林却明明不带笑,却温柔似水还带着几分缱绻的眼。
当下的气氛让李暮感到熟悉,她想起之前经历过一次类似的情况,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于是她说了——
“我不会把酒给你的。”
“啧。”
……
李暮大嫂的产期也在九月。
发作的消息来的猝不及防,李暮听说后便往李府去了,林却还从宫里找了个擅长接生的御医,一并送去李府。
李府上下忙乱不已,李暮本来只想当一根杵在产房外面的木头,结果在屋内开始往外端血水后,老太太就让李暮的二姐李枳跟李暮到别处待着。
李枳虽然出嫁三年,可直到被休回家也没生过孩子帮不上什么忙,因为这个,宁家遇到有人说他们休妻的事情,总要辩驳是因为李枳无所出,而不是他们胆小怕事,一听说李枳大伯被扣在宫里,就巴巴将人送回娘家撇清关系。
因着李暮嫁入了燕王府,他们还曾私下里说过类似“燕王妃的姐姐又怎么样,此女不好生养,便是燕王来也阻不了他们休妻。”以此推翻自家畏惧强权的骂名。
这样的话当然也被送到了燕王府的鸽舍,转头李枳的前夫就掉进河里淹死了,宁家像一只被揪住脖子的鹅,总算消停一阵。
可这也阻止不了外头的风向转变,原还说是宁家做事不厚道,现在也松了口,同情起了宁家。
李枳的爹气够呛,催着让妻子再找个人把李枳嫁了,也不拘什么身份,只要让李枳嫁出去赶紧生一个,好证明不是李枳不能生,是宁家那短命鬼不中用,出他这一口恶气。
李枳为此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此前担心大嫂还好一些,如今和李暮被赶到一处,没有了产房外人人着急忧心的氛围裹挟,她不免又心中苦闷,坐着发起了呆。
李枳和李暮的丫鬟嬷嬷都被叫去帮忙了,屋里就剩她们俩。
李暮在一旁解七妹李楹的九连环——李家还是习惯拿孩子的东西哄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得益于现代网络科技的发达,李暮曾看过九连环的讲解视频,还拿舍友拍摄汉服的道具九连环练过手。
虽然时间过去很久,但她还记得一些步骤,多试几次也就找回了记忆。为了防止九连环叮铃哐啷的声响太扰人,李暮还尽可能避免了金属环之间的碰撞。
她解了复原,解了又复原,后面实在累了才放下九连环,一抬头就发现李枳愣愣地看着屋外院子里的那一口井。
李暮心头一跳,手比脑子快,一把抓住了只是呆坐着的李枳,放在腿上的九连环因此掉落在地上,发出嘈杂的声响。
李枳如梦初醒,回头望向李暮,迟钝几秒才勉强自己勾起唇角,问:“小五怎么了?”
李暮脑子飞速转动,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
李枳仿佛看出了李暮对她的担忧,反过来安抚李暮:“我没事,我……”
李枳没说几句就湿了眼眶,她最近总这样,明明好好的,也没父母在跟前逼她,可她就是会说着话突然就泪意上涌。
往日她一定会把心头的情绪压下去,忍着不哭,不叫人厌烦,这次她想着是李暮,是曾经说过哭不是她的错的李暮。
她终究没忍住抱着李暮嚎啕大哭起来,难过地问李暮该怎么办。
李暮任由她抱着,听她哭诉这些日子的经历,手在李枳背上轻轻拍着,无声安慰。
半晌,李枳发泄完心中的情绪,同李暮道了歉,又同李暮道了谢
李暮不知道她谢她什么。
李枳只说:“我想明白了。”
父母曾撂下话,说她若不肯嫁,就尽早出家当姑子去,省得丢李家的脸。
原先她是惧怕的,李暮来了才想起,刚被休的时候她与李暮一起陪老太太去明台寺,那竟是她出嫁后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日子。
或许,当个姑子也没那么吓人。
不过她没同李暮说,怕李暮误会是自己害她去出家。
而李暮也是回到王府第二天从鸽舍那里得到消息,知道李枳同父母说了要出家去,信佛的老太太虽然心疼李枳日后要常伴青灯,却也替她拦下了父母,做主将她送去了明月庵。
正是书中李枳出家的那座明月庵。
第二十章
李暮曾经还想,李家没被抄家,家人俱在,一定不会让李枳被扔去明月庵做姑子。
怎么也料不到李枳的命运会在绕一大圈后,又回到了她原本的轨道上,而且这一回导致她出家的不是别人,是她还活着的父母。
好在情况和书里还是不一样的。
书里李枳是被休弃无家可归才去的明月庵,这次她是不想成为她爹出口恶气的工具,被随便嫁了,才选择去做姑子。
有家里打点,日子应当会比书里好过许多。
同时也因为家人都还在,她没法像书里那样剃度——还是本朝太.祖,出于人口需要规定了出家的年龄限制,女子必须满四十才能出家,违者仗一百还俗,还要连累庵寺。
几任皇帝过去,这项条例早就没最初那么严苛,有了许多转圜的余地,像书中李枳那样家破人亡又被休弃还没有孩子的女性,无俗世拖累,是可以剃度的。
现在的李枳不行,需要在庵里带发修行三年,才可以剃度。
也不知道这次她还会不会遇见顾池。
李暮跟顾池见面次数并不多,她给昭明长公主敬茶见过一次,中秋家宴一次,偶尔在燕王府碰见他来找林却几次。每次见面他对李暮都很尊敬,能看出是真把李暮当成嫂嫂来看待——哪怕李暮比他还小几岁。
此外李暮对他的印象就是话少、长相冷峻不近人情,玩狼人杀撒谎骗人的时候因为表情太冷很难让人怀疑到他头上。
要是他跟李枳和书里一样遇上了,没有李家那一出悲剧横在中依誮间,他们的关系会不会……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林却抬头,正对上李暮复杂的视线。
李暮:“在想问题。”
一对姐妹和一对兄弟,年纪大的和年纪小的在一起,这个称呼要怎么算?各叫各的?
顾池管她叫嫂嫂,她管顾池叫姐夫?
林却:“我想知道是什么问题,会让你露出这样的表情。”
李暮的表情让林却觉得这个问题一定很有意思。
没影子的事儿,李暮暂时没法说,但她承诺:“如果有机会,我会说的。”
如果李枳和顾池会在一起,如果那时候你还在,这个奇妙的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讨论。
……
事务繁忙的九月,大嫂顺利产子,二姐出家,林栖梧十一岁生辰,林晏安入宫为七皇子伴读。
林栖梧生辰那天李暮跟着林却去了长公主府,给林栖梧送了一把林却帮她挑的开元弓。
林栖梧正是长身体长力气的时候,原先那把嫌太轻用不上正准备换新的,收到李暮的弓和林却的马具,高高兴兴去马场跑了大半天才回来。
过完生日林栖梧才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位讲课先生,叫苦不迭,直到听说李暮也会和她一起上课,她才心情好些。
李暮难以想象,要是没有加上那副马具,直接跟林栖梧说林却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门新课程,小姑娘会不会撸起袖子跟她哥打起来。
上课前李暮还挺紧张,毕竟不像现代教室里坐着满满的人,这课上就三个学生,压力直接拉满。
幸好林却又想了办法安排李暮在帘子后面上课,与林栖梧和李云溪是分开的,安颖也只能看到她一个影子,不然她肯定又要在上课前一天失眠大半宿。
这门课程不是每天都有,主要看讲课老师安颖的时间安排。
李暮听得还算可以,也会认真写功课,就是怕写得太差被拎出来在两个孩子面前受批评,所以她会在上交前让林却替她看一看。
林却不仅会帮她查漏补缺,还会引经据典同她补充相关的律法规定和各地的风俗习惯,搭配往年的案例同她细细讲解。
不过即便这样安颖还是会给李暮指出一些问题,让李暮受益匪浅。
李云溪也很喜欢听安颖讲课,安颖总夸李云溪小小年纪见地不凡,如果夸完后面没有加“可惜”两个字就更好了。
可惜李云溪是个姑娘——这种话李暮不是很爱听。
林栖梧则是整堂课都听得很艰难,好在她不喜欢归不喜欢,学还是会认真去学。
……
林晏安入宫做伴读的第一天早上,李暮老早就醒了,盯着架子床顶上的承尘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想继续睡,然而又睁开,闭上,又睁开,最后慢吞吞起身盘腿坐床上,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林却被李暮的动静吵醒,很迷茫:“屋里着火了?”
李暮解释:“晏安入宫。”
林却还是不明白:“我知道是今天,所以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李暮一脸严肃:“第一天,送一送。”
林却:“你送?”
李暮想,但不敢,所以她才从醒来到现在一直在纠结挣扎。
林却:“我送?”
李暮眼睛一亮:对啊。
随即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林却用手背挡着眼睛,不肯起来:“他下个月过完生日十三岁,这个年纪我都入伍从军去了,他进个宫而已,又不是上战场。”
十三岁怎么了?她十八岁上大学还希望爸妈送一送她呢,结果有人来吗?根本没有,她一个人去的学校,一个人搬行李一个人办入学,舍友爸妈帮着忙里忙外还给她送外地特产,她一边害怕一边羡慕。
林却听李暮半天没动静,没继续吵他,也没躺下睡觉,就挪开手看了眼,见李暮低着头在那掰弄自己的手指,一脸平静。
李暮抬头对上林却的眼,也没说什么,就默默躺下了,盖好被子闭上眼,一副“行吧,那我接着睡了”的模样,完全没有要再勉强林却的意思。
林却继续用手挡着眼睛,安静了几秒,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双手摁住李暮刚醒来略微发烫的脸一通揉,揉完才越过李暮下了床,叫屋外的人备热水和出门的衣服。
李暮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顶着被揉红的脸等林却洗漱换衣。
林却出门前还跟李暮谈条件:“我回来前不许睡。”
李暮爽快地点了点头,答应他。
林晏安看到林却,得知林却是专门来送自己的,一向八风不动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裂缝。
林却,面无表情:“你母亲天没亮就把我叫起来了,说你第一天入宫伴读,非要我把你送到宫门口。”
林晏安张了张嘴,愣是没发出声来。
林却转身朝门口走去,林晏安赶紧跟上,行动间第一次露出了本就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慌张和无措。
上了车,林却还说:“她真把你当孩子了。”
恢复镇定的林晏安,微笑着:“父亲,我本来年纪就不大。”
林却翻出旧账:“一个人跑去扬州求学大半年不回来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想?”
林晏安垂下眼,一副虚心认错的样子。
马车朝着宫门驶去,车上挂着燕王府的灯笼,别的要去上朝的官员车马遇见都会主动让道,一路畅通无阻。
林却靠着马车闭上眼,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栖梧有你祖母看着,阿池早已能独当一面,唯有你和她,我怎么也放心不下。”
林晏安揣着袖子,问:“父亲后悔吗?”
林却睁开眼,蹙着眉看他:“为什么要后悔?”
林却只是放心不下,并不觉得他们不该成为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行至宫门,林晏安下车,目送马车离开。转身跟着宫门口的小太监进去前,他微不可闻地说了句:“我也不后悔,父亲。”
林却回来的时候,李暮依照约定靠着床柱,眼皮子一掉一掉,苦苦支撑。
可见她平时睡不着还是心病,不然怎么说让她别睡,她反而犯困起来。
林却换了衣服洗了手,回到床上接着睡。
李暮也终于躺了回去,这次两人安安稳稳地睡到了平时起床的时间。
大约是社恐不出门不社交,生活没什么波澜的缘故,日子总是过得非常稳且快。
十月初二,林晏安十三岁生日,他们一家三口难得一起坐下吃了顿午饭。
李暮得知林晏安有刻章子的喜好,就根据最近看的几本杂书,送了几块不错的石料,林却则送了他一把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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