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一块斑驳的树影里,午夜柔黄的路灯投在她脸上,将她的轮廓衬的更小巧,却也放大了五官,陈南鹤视线在她的唇和翘起的鼻尖划过,落在勾起的眼尾,看到那双清媚眸子不露声色地眨了眨,投过来几分挑衅。
随后,嘴角和下巴小幅度轻轻扬起,她淡淡用四个字回应了陈南鹤最后那句走投无路的祈求,干净利索,不留情面。
她说:“那你跪啊。”
陈南鹤一震,却并没有退缩,脑中有且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杵在旁边看了半天别人家热闹的警察怎么还不消失?把他弄走我就跪。
他转头看了眼那小警察,小警察却误以为这位红着眼眶的可怜人是在向他求助,便一个大步迈过去,拦住他,当起了和事老:“哎哎哎,有话好好说。”
小警察也不明白他一个正经军事院校出来的高材生怎么干上居委会阿姨的活了,但还是好人做到底,想从中说和说和,可那位暴躁表白的丈夫看起来并不需要他,连连说:“没事,谢谢,您忙吧,我们就不浪费国家资源了。”
陈南鹤好歹把小警察劝走,可一抬头,发现左颖已经转身走了,她拐了一个弯,似乎朝着北海公园的方向去,他赶紧追上。
他当然没有乐观到认为已经被原谅,他知道他干的那些缺德事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被消解的,他做好了继续被折磨的心理准备,她可以骂他,可以惩罚他,甚至拿菜刀把他砍了也无所谓。
心态轻松了,他便不像一开始刻意与她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而是紧随她一路朝东走去,偶尔也低头壮着胆子瞥向她的侧脸,发现并不惹她厌烦后卑微地得到一丝愉悦。
他们从北平图书馆旧址绕过去,通过文津街走到北海公园南门附近的码头。左颖脚步放慢了些,略略环顾周围,此时公园自然早就歇业了,码头上人也不多,偶有一两个怀揣不同心事深夜在此偷赏荷花的,也都悄然埋在黝黑墨亮的夜幕里默不作声。
陈南鹤看出左颖有意在这歇一歇了,便想找个安静舒适的位置坐下,却听见她突然清亮喊了一声:“阿姨,等一下。”朝一个方向小跑过去。
他也跟去,见是一个拎着食品保鲜箱的老太太,保鲜箱上写着北京小吃拼盘,又贴着付款二维码,想必是在对面后海卖街边小吃的商贩。左颖问还有没有了?老太太说还有几份,都是豌豆黄和豆馅烧饼的拼盘,卖她七元一份。
陈南鹤拿出手机就要扫码,左颖忽地伸手轻轻挡了下他手腕,短暂的冰凉触感下,他听到这煎熬的一路上她主动说的第一句话:“不用你。”
而后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很旧的皱巴巴的 50 元纸币:“50 块,剩下的都卖给我可以吗阿姨?”
陈南鹤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花光这张旧纸币买根本吃不完的小吃,他忙着去找了张长椅,脱下身上的黑衬衫外套垫在椅子上,她倒是没拒绝,坐下后就取出一盒吃起来,可当陈南鹤也想去拿时,被她拦下,把保险箱护在身边。
“不是给你买的。”她说。
“你也吃不完啊。”
“你别管。”
陈南鹤没再说话,安静坐在旁边,他上身只剩了件白色背心,坠了条银色蛇骨链,露着看起来瘦却攀着几块结实肌肉的手臂,好在盛夏夜晚的风都卷着燥热,他反倒舒适了许多,不经意瞥向身边,发现她的吃相有点奇怪。
她吃的并不急,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但丝毫看不出来她在享受食物,只是机械的把它们全部干掉。他不禁入神地歪头看着她,她似乎也并不在意旁边毫不掩饰的探查目光,又拿出一小盒点心后,纤细的手指灵巧拆开塑料包装,突然缓缓开口。
她拿出一颗豌豆黄,咬下一半,突兀说:“我曾经离家出走去找过她。”
“谁?”话一出口,陈南鹤就会意她指的是谁了。
她也没多解释,自然知道他懂:“她不是我们那本地人,当年我们那煤炭生意还不错,她是来打工的。听左冷禅说他们结婚时她老家一个人也没来,只寄过来一大包花生当嫁妆,左冷禅反倒是给他们邮过去两万块钱,后来再也没有来往。”
陈南鹤一阵局促,他并没有想躲这个话题,这是他们之间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同时扼住他们喉咙的宿怨,是早晚要面对的。让他局促的是她此刻提起这个人的语气,她小口小口咀嚼那 50 块钱换来的食物,语气平静的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她继续说:“他们都说她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嘴甜会说话,人也漂亮,爱打扮。我听小姑说,她是我们小城第一个穿喇叭裤搭豹纹吊带的女人,喇叭裤还是低腰的那种。我从没见过她的照片,她走了之后左冷禅把她的东西全烧了,我脑中每次想起她,就是那套穿搭,没有容貌。”
“高二那年,龙凤胎的妈妈也走了,”左颖又拿出一块豆馅烧饼,突然笑了笑,“左冷禅也是个妙人,一辈子桃花运不断,却一个女人都留不住。”
陈南鹤也跟着笑了声,他一笑左颖忽然转头微微皱眉看了下,他立刻闭嘴眼神瞥向别处,好像刚刚捡笑话的不是他一样。
左颖回身,眯着眼睛看向不远处的荷花滩,吃掉那块烧饼后才又继续:“因为没人照顾龙凤胎,他非让我退学,我不干,他就断了我的钱,我当时太想继续上学了,我想考大学,甚至已经选好了要去的城市、学校和专业,所以我就决定去找她,我想她当年一定是有苦衷才走的,她并不是真的不要我,而且就算她有了新生活不认我也没关系,能帮我解决眼前的问题让我继续上学就好。”
“我找到了当年那个包裹,就是她老家寄花生的那个,上面有寄件地址,是商丘那边的一个村子,我攒了点零花钱,买了车票,谁也没通知,一个人去了商丘。”
“可那个地址已经不存在了,周围都是新盖的楼,我在附近的市场打听,遇到一个热心肠的姐姐,她说她能帮我。我跟着她做了三四个小时的大巴车,越走越偏,在车上她小声用方言跟别人打电话,她不知道其实我听得懂他们的方言,我听出来她在说骗来一个年纪大点的,不知道能不能卖的上价钱。”
说到此,左颖蓦地停顿了下。
陈南鹤忽地弯了腰,手肘撑着腿,他心里泛起莫大的酸楚,另一只手很想去触碰她,却不敢。
左颖继续边吃边说:“我很快知道她是人贩子,就嚷着肚子疼闹着要下车,中途向司机求助了。好在司机是个好人,报了警。当地的警察人也不错,又帮我找人,人没找到,只通过她表姐找到一个联系方式,一个手机号。”
“我打了那个手机号,迫不及待说我是谁,边哭边说,对面一句话也没有,只有很细很轻的呼吸声,大概两分钟不到,就挂了电话,再也不接了。”
左颖挺直了腰目视前方:“她虽然一句话也没说,我就是知道,我确定,她是王晓梅。”
左颖利脆的话音刚落,几乎立刻,陈南鹤接下来,回应她。
他沉沉地说:“对,那就是她。”
左颖震惊转头,他直起腰,侧头看着她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坦白说:“那就是她的电话,你是不是还给她发了一条信息,留了你的名字和高中宿舍地址电话?”
左颖只眨了眨眼,恍如雷击般。
陈南鹤抿唇,略艰难说:“那个手机她后来就不用了,前年,手机到我手里,我就是顺着那条信息找到你的。”
盛夏午夜的北海公园码头,在一片浅浅的荷花滩对面,他们一高一低略略歪着头凝视对方,眼神里滚着无数汹涌情绪,既有被命运捉弄后的不甘和无奈,也有对彼此自私又复杂情感的控诉,或忏悔。
忏悔的自然是陈南鹤,他觉得没有比此刻更适合袒露自己卑劣行径的时候了,他缓缓吸了口气,甚至故意浅浅笑了下,而后又大胆的伸手轻轻擦拭他老婆嘴边残留的一点点豌豆黄残渣,说出一切。
他说:“听说过雷普利人格吗?她就是。”
“她根本不是王樱,这么多年,她一直盗用王樱的身份生活,并把自己活成王樱的样子。我找过她很多破绽,都被她反过来证明是我神经病不正常,我不是她的对手。很久以来我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下,前年大概是我状态最差的时候,没有目标,低沉,绝望,我以为我很快就会像我妈那样彻底疯掉。”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妈是自杀的。大概太痛苦了吧,她在医院割了手腕。”
“小时候我不理解她,但那年有一次我实在挨不过,胡乱吃了很多药,很快我就知道可能也会像她那样,但我居然一点也不怕,那时候我理解了她,甚至替她高兴。”
“我当然没死,洗了胃,活了过来,行尸走肉的时候,遇见了你。”
“一开始我只是好奇,然后就一头栽了进去。我那时候已经没什么力气跟她周旋了,我当然也知道如果证明你跟她的关系,就能戳破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她就不再是那个人人尊敬和爱慕的王樱博士,自然在尚飞也待不下去。但是,我就是,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也承担不了那个后果。”
陈南鹤看着旁边的人,一阵心疼,鼻子酸涩:“我狠不下心,可我又害怕,所以我什么都不敢告诉你,宁愿你把我当成一个普信男,一个社畜,什么都好。”
他紧紧盯着左颖,恍惚看到她乌黑的眼睛在自己脸上转了转,里面闪着晶莹宝贵的光,可突然他视线一阵模糊,暗自骂自己没用,两根手指急促地抹了下眼角,再看过去,发现她已经敛起情绪,继续吃剩下的北京小吃。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视线平行望向远方,眼里却空洞无物,好像整个人的精气神都随着轻描淡写分享出来的痛楚往事一起散在即将来临的黎明里。
夜已经褪去了墨黑色,天边甚至泛出一点浅蓝,不知过了多久,左颖机械地咽下最后一块豌豆黄,轻轻叹口气。
她依旧语气淡淡:“知道那 50 块钱的来历吗?”
不等陈南鹤回答,她说:“那是这么多年,我唯一保留的与她有关的东西。”
陈南鹤惊异地看她,这才理解她为什么逼着自己一口一口独自吃掉那张旧纸币换来的食物,她在与她过去最深的执念告别,吞掉它,才能重生。
比起左冷禅对她的压榨和剥削,王晓梅的一次次抛弃伤她更深。
左颖不知旁边的腹诽,看了眼天边破晓的红,语气忽地轻盈起来:“你看,天亮了。”
陈南鹤却并不在意天边,更专注眼前,他深深看着眼前的人,看她转头,看她露出笑容,笑着看向自己,一如往常一般摄人心魄。
不由自主地,陈南鹤伸出手抚摸她的侧脸,又垫在下巴,近距离倾身看着她。她并没有躲,甚至微微歪头在他手上蹭了蹭,留下一阵柔软酥麻。
天边呈现罕见的浅蓝与浅红交杂的景象,宛如马卡龙一般的朝阳里,陈南鹤看到他老婆的脸在他手心温软地笑开,狐狸般弯起嘴角,又勾起眼尾,她望向自己,软软糯糯又步步为营地问了他几个问题,让他毫无抵抗。
“陈南鹤。”
“嗯。”
“你爱我是吗?”
“是。”
“我要什么都可以是吗?”
“是。”
“什么你都给吗?”
“给。”
她凑近,用只能他听见的声音说:“我要尚飞。”
“好。”
陈南鹤抿唇,他觉得,他跟跪没什么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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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那就是一对抢钱夫妻
尚智远觉得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没什么真材实料,也不善笼络人心,在尚飞混到如今这个位置除了投胎技术好之外,全凭他拿捏住了尚一祁最在乎的三件事——吉鸣、王樱和陈南鹤。
吉鸣是尚飞在国内最大的竞争对手,也是福建起家的老牌家族企业,从市场策略到产品研发上一直都跟尚飞对着干,是尚一祁最棘手也是最忌惮的对手。于是,尚智远花了很多功夫拉拢了吉鸣内部的关系,总是能及时提供情报向老尚邀功。久而久之,搞情报成了他一块重要业务了。
王樱就不用说,这女的心机和手段都堪比现代版武则天或者甄嬛,那些年老尚身边莺莺燕燕也围了不少,什么段数的没有,谁想到兜兜转转二十年下来赢家居然是她,给了名分不说,还老眼昏花地让她进了管理层,尚智远现在给她的名字备注都是“钮祜禄博士樱”。所以认怂,服软,识时务,必要时给她当狗就是了。
尚智远没少给王樱当狗。狗的自有修养是什么他比谁都门清,除了毫无底线的跪舔之外,还得察言观色替她去咬人,咬的最多最狠的,当然是陈南鹤。
没办法,谁让他是老尚唯一的儿子呢,是万万不能让他翻身的。
他知道对陈南鹤干的那些龌蹉事上不了台面,可以说是恶行了,可仇早就结下了,与其费劲巴拉跟他缓和所谓的兄弟关系,不如干脆毁了他,让他彻底没机会。
何况他很清楚老尚看不上他哪里,谁会把几代人心血的企业交到一个疯子手里呢?尚飞毕竟是正正经经国货之光的大品牌,又不真的是可以托孤或垂帘听政的封建王位。更何况,最重要的是,老尚不是个舐犊情深的爹。
所以收拾陈南鹤很简单,想个办法让他发个疯闹个事,再适时地让老尚看见就行了。就比如前几个月哥几个在老尚城堡里故意当着他的面围着那个鼎聊童年趣事,他果然就没搂住,老尚也就暂时断了让他进董事会的想法。
每次老尚有笼络那疯狗的打算,尚智远都是这么干的,损是损了点,但生在这样的家族企业,摊上那么个冷血的暴君,丛林法则的标准都比普通人残酷多了。尚智远觉得是陈南鹤倒霉和天真,怪不了他。
最近老尚那个大动作也浮出水面了,加上他身体的状况依旧不太好,又动了拉拢陈南鹤的念头。把陈爸爸弄来当说客不说,还让王樱去讨好他那个偷偷娶的没文化的小娇妻,想干嘛?一家团聚?天伦之乐?难不成还想有生之年抱个孙子培养孙子?尚智远烦闷,更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了。
他趁着过生日叫几个朋友组个局,也约了陈南鹤,特意发了两遍聚会的包厢号他都没回复,还以为他不来了,结果酒喝到一半时那疯狗出现了。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还带了那个曾往他西装上泼咖啡的没文化没背景粗鲁俗气的老婆。
“小鹤!弟妹!”尚智远佯装热情地扒拉开眼前的人群凑过去,小短手握拳使劲在陈南鹤胳膊上捶了下,“你来不早说!早知道等等你们了!”然后冲包厢的专职服务员,“把我的酒再拿两瓶来,哎对了,小鹤不能喝酒是吧?”
这时旁边一直揽着陈南鹤胳膊的左颖浅笑着说:“我可以替他喝一点。”
尚智远挑眉打量,发觉他们俩今天看起来格外登对,不知是穿着同款情侣 T 恤的缘故,还是连体婴一样紧贴着没分开,让他想起那种即将登台表演的团体组合,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
他倒是也没在意,故意揶揄:“弟妹懂事,我们尚家是无酒不欢的,这个小鹤知道。”
说完尚智远摆手领他们去包厢里间,没注意到左颖轻蔑地笑笑,与高她一头的陈南鹤眼神里的蔑视交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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