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路上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行人,不在夜市街段的店铺早已打了烊,偶尔有一两个亮着灯赶工的,街道上都是黑乎乎的一片。
天气热了,马车不再是四围都遮得密不透风,而是用了轻薄的幔子挂在上面,风一吹,那幔子能被吹起,层层叠叠地荡漾起来,如同花瓣一般。
舒窈坐在车里,一身男装,梳着高高的发髻,耳边有微风,脑后的发丝被风吹起,温柔地飘荡在夜色当中。
任镖头驾车从来都是稳稳当当,不疾不徐。马蹄落在街道的青砖上,响起清脆的哒哒声,车轴上足了油,倒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样安静温暖的夜难免让人有了畅谈的欲*望,舒窈道:
“还没问过镖头,镖头是哪里人士?”
任镖头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撑着膝头,一边驾车一边道:
“我祖籍辽阳,家里祖上原也是农户,后来嫌种田实在没个收益,就将那田产卖了,到城里寻个差事。不想祖父一不小心惹上了官司,家里倾家荡产赎人,自此后一贫如洗。家父自幼就被送去武馆习武,想着以后靠着这个能有个营生。后来就干起了走镖的事,我也算是子承父业。”
舒窈哦了一声,正想问他可有家室,就见迎面来了另一辆高大的马车,马车是敞篷,正中端坐着一人,一袭白色的道袍,在月光下被风吹得轻轻鼓了起来。
两辆马车很快交错而过,舒窈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了刘国舅!她端坐在车里,还好马车顶上有幔子,想必在这融融的月色下对面也看不清她。
刘国舅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那辆挂着白色幔子的马车。这样的马车在这个季节很常见,世家子弟们、商家富户们不愿意顶着大太阳出行,一般都会挂了幔子在敞篷的车上。
他不过是瞥了一眼,那当中端坐着的公子身姿缥缈,墨发飞扬,他就有了想看清到底是何人的打算。原本他不该走这条路,却让车夫专门改了路线,迎着那辆马车走了过来。
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有风吹过,那层峦叠嶂的幔子如同一朵盛开的昙花,在夜色中一刹那间盛放出惊艳,而那车里坐着的人,则像九天神明一般,美的惊天动地,静的一潭深渊,神圣不可亵渎。
第168章 细思量(2)
两辆马车越走越远,舒窈的心突突地跳着,再也无心询问任镖头的情况,一心要往一水间去。
她低声催了任镖头一句,马鞭扬了几下,马蹄声就紧凑了起来,不多时,就到了一水间的后院。
青山派众人对她已经熟识,不用通传就有人带着她往里面去。
对于青山派来说,黑夜的到来,他们的生意才刚刚开始。
一水间后面另有乾坤,只是区别于一般的生意场所,这里只在地上放着几盏气死风灯,昏昏暗暗的极不清楚,照在人脸上更是一片模糊。有几人站在厅中谈着生意,却是连话也不说,只需交出早就写好的悬赏事由,出价则是靠着手语。
青山派从来不议价,赏家出价多少,他们在所不问,只要有人接,他们就能从中抽成。舒窈走过那边厅堂,朝里面看了一眼,没有多做停留,就去见姚巍。
姚巍早已知道她来了,站在廊下等她,远远地就向她行了个江湖礼节。舒窈同样向他抱拳,等到走近了,舒窈却是仔细地看了一番他的面色。
姚巍笑着道:
“依莫离先生看,我这病可全好了?”
舒窈轻轻一笑,摇了摇头,往里走去,直接在堂内的主座上坐下,等到有人上完了茶,才道:
“姚掌门这病症是好不了的。不过倒也不必担心,只要远离那些猫啊狗啊的,就没有问题。”
姚巍在心里一晒,也不说透,择了一把椅子坐下,道:
“先生让打听的消息都送了过去,先生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舒窈觉得自己抓住了青山派这只羊就可劲儿薅羊毛多少有点不道德,但谁让她没有别的羊可抓呢,只好对不起姚掌门了。她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才道:
“姚掌门派人去荆州吧,把荆州的事好好记一记,有些事总要呈到御前,才算是见了天光。”
姚巍以为她要借沈君琢的手把事捅出来,心里有些笑她还是太年轻。就算是沈君琢插手,也不过最多再出一个吏部林侍郎,况且那林侍郎不过是丞相的一条走狗,不沾亲不带故,丞相说弃也就弃了,这样的事可出一次,不可能再三再四。
丞相与沈君琢的对峙,一个手握政权,一个手握军权,互相牵扯又互相对立,谁都不能奈何谁,谁也不可能过多地向对方妥协。
他也不多说,青山派就是这样的风格,有人请他们做事,做就是了,不问缘由。他也不想干涉太多,点了点头,道:
“好,马上安排人过去。后续再怎么做,还请先生明示。”
舒窈嗯了一声,道:
“一步一步来,先将杨万广和曹文义这三年在荆州的所作所为都摸得一清二楚。要快,赶在京里的人到之前就要做完。”
姚巍算了算日子,想要将整个荆州三年的事查清不是简单的事,况且有的事还会被人有意捂着,这样一来,时间就有些紧了。他应了声是,朝外面招了招手,那个劫他出狱的汉子出现在门外,姚巍吩咐道:
“让青鸟带着人去荆州,今夜就出发!”
汉子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舒窈,很有些不情愿,但到底是掌门的吩咐,到底还是应了一声,出去做事。
第169章 细思量(3)
舒窈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到了子时,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沈君琢的马车停在门口。
她有些诧异,再过一个时辰他就该上朝了,除非休沐。可她记得七天前他刚刚休沐过一次,离下次休沐还有三天。
她快步往里走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沈君琢也正好朝她走过来。
夜色正沉,他黑色的衣袍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如玉的面庞却在荧荧灯火的照耀下愈发白皙。
舒窈迎上前去,就见他的神色有些不同寻常,看着他道:
“可是有事发生了?”
沈君琢低头对上她的眼神,虽然不情愿,但他还是得做出这样的选择,他道:
“赵飞勇连夜从宫里出来找我,官家的病情怕是控制不住了。咳喘的厉害,再这样下去早朝就会被人看出端倪……”
舒窈心里一惊,若是官家此时有个闪失,大成的江山可算是完全落在了刘氏的手里。谁不知道瑞王养在重熙宫,虽没有明确说记在皇后名下,实际上却也差不多了。
若是昭帝驾崩,新皇年幼,离亲政还有些年头,这些年里到底谁说了算可大有学问。后宫垂帘听政,前朝也得有辅政大臣。刘氏一族前朝后宫皆占了,天下可不就成了他们说了算吗?
这么一来,沈君琢这样与刘氏抗衡过的人,哪里还会善终,她也还哪里有机会推翻丞相,救出李家?
想清楚了,舒窈问道:
“我可能进宫去看看?”
沈君琢正是为了这个来的,他本不欲舒窈卷进这场争斗,而现在看来却不得不为。官家在这个时候万不能有事,特别是在瑞王还没有完全依靠他的时候。军权在握的大臣,若是不得上位者的信任,死的比谁都快,死的比谁都惨。
他若是死了,舒窈怎么办,余老夫人怎么办?跟着他一起坠入深渊的还有他麾下的那些将士……现下是容不得再细细思量权衡利弊了,只能这样,冒险迈出这一步,或者前途就能变坦途也说不一定,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就点了点头,道:
“目下可能只有你一人能稳住他的病情了。”
舒窈心知此事事关重大,当即又问:
“那怎么进宫呢?”
沈君琢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一旦进宫,就算是卷入了帝王辛密,不到最后不得抽身。罢了,不管怎样,他总也能保她安全出宫,就算是到了最坏的结果,他也总还能撑上一阵子,到那时再想办法安排她和母亲的退路吧。
他指了指停在一旁的马车,道:
“那上面有一套宫女的衣裳,你就扮作宫女,随我进宫吧。”
跟在他后面的赵飞勇听了,赶忙从马车上取了包袱下来,递给了舒窈。事不宜迟,舒窈没有再说什么,接过包袱后就去换衣裳。
这边赵飞勇站在沈君琢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无感慨,他是过了好久才接受他的大将军对一个小姑娘动心了的这件事,也是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还蒙在鼓里。虽然他想不通娶亲生子有什么好,但他对李二小姐这样的姑娘却也没什么反感,这门亲事他同意了!
想想他们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的样子,他真的从心底里祝福他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第170章 细思量(4)
不多时,舒窈换好了衣裳,又改了发式,从内室里取了装着一套银针的布卷就奔了出来。
沈君琢扶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等他跳上去,赵飞勇就抖了抖缰绳,马车动了起来。
沈君琢的马车还是一如既往黑漆漆遮的严严实实。虽是第一次去那充满神秘和威严的九重宫,但身边有沈君琢陪着,舒窈的心就觉得踏踏实实。
一路上,沈君琢细细地给她讲宫中的规矩、宫中的礼节,末了又说她只在九华殿,别的地方一概不用去。
舒窈听了一一记在心中。沈君琢反复思量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遗漏,想想后宫虽是皇后的天下,但整个宫廷的防务在他手中,有个任何风吹草动他也能第一时间就得知消息,心下略略放下了些心。
又想起徐达昌刚刚探知的消息,心里就沉下去了几分,他探手将舒窈的肩膀揽了过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才缓缓说道:
“你还记得我说过沈彦出事不是意外吗?”
舒窈知道他一直在查这事,事情出了这么久,越到后面只怕是越难查,她微抬起下巴,黑暗当中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到他一双眸子中闪烁着的星光。既然不是意外,事情肯定不简单,她心里做好了准备听他说出惊人的结果,就道:
“如何?真是有人做了手脚?”
沈君琢点了点头,将她搂的更紧,道:
“查了出来,知道沈彦当日去向的人不多,安排惊马的人有口音,查来查去,查到了彦哥媳妇乳兄的身上……”
什么?舒窈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下子从沈君琢怀里挣脱了出来,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吗?
“怎么会!为什么?”她心里又惊又恨又气,实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沈君琢早料到她的反应,将马车里放着的一个盒子递到她手里,道:
“这里面都是那泼才在赌场上写下的欠条。这还不是全部,有人在沈彦出事后帮他还了一大笔。那泼才不经事,被抓住后没用什么刑就招的干干净净。是蒋夫人,让人找了他,让他去想办法将沈彦弄个残疾,若是不照做,就要将他欠赌债的事捅到彦哥媳妇面前,让他母亲丢了差事,若是照做了,就可以帮他还上一大笔银子。只是没有想到,沈彦从马上摔下来后伤了头,竟是去了……”
听了这个,舒窈只觉得浑身一片冰冷,手臂上不由起了一层栗,人心险恶,竟能到如此地步吗?那国公府里,竟是藏着这样见不得人的祸心吗?
她有些发抖,不敢相信,但沈君琢所说她早就知道一二,许妈妈的儿子成了赌棍早在离开国公府前春桃就告诉了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蒋夫人要让他下此狠手?沈彦再怎么说也算是她名义上的儿子,怎么就能如此无情?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沈君琢道:
“沈彦一直都很出色,比起来才华浮于表面的沈瑜,沈彦更得国公爷的喜爱。国公迟迟不请封世子,蒋夫人一直在担忧他会选择沈彦,你要知道,蒋夫人是个狠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选择弄残了沈彦,应该是她想出来最直接最简单的法子了,毕竟宗族里不会同意让一个残疾来当世子。”
“所以,所以她揪住了许妈妈儿子的弱点,逼他动手!”舒窈心里越来越凉,接话道。
“不!”谁知沈君琢反驳道,他停了停,接着道:
“不是她揪住的,一开始就是她安排的。从他们一进京师开始,她就着手让人引诱那泼才去赌场,给他下套,让他上瘾,到他终于还不上赌债的时候,她才让人出现……”
第171章 细思量(5)
舒窈只觉得浑身都凉透了。没想到从姐姐一嫁过来就有这样的阴谋在等着她,更没想到蒋夫人会为了沈瑜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突然有些担忧姐姐在国公府里的近况,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身边又没有个特别得力的,万事都得靠她自己。
她看向沈君琢,昏昏暗暗的马车里,却见他的眼里露出寒芒,看着马车前面,隔了好一会儿才道:
“家兄性子懦弱,一朝被人牵着鼻子,就一直挣脱不了束缚。这所有的一切错都在他,但凡他能当起些事,都不会让事态发展到这地步。但是舒窈,”他看向她,一双眼里藏着怒火,接着道:
“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蒋氏,沈家家门不幸,娶了这样的悍妇毒妇进门,不管是对沈家,还是对彦哥媳妇,终会有个交代!”
那声音掷地有声,更充满冷意,舒窈却无端觉得放心,只要他说了,她就相信他一定会做得到。停了停,她轻声说道:
“那姐姐……”她还没说完,沈君琢就接了话过去,道: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梁妈妈是我的人,有她在府里照顾彦哥媳妇,你大可以放心。”
的确,思前想后,梁妈妈一直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是他的人也不奇怪。舒窈觉得稍稍放心了一些,马车突然一颠,又走了一段,就停了下来。
想是到了,沈君琢低低说了一声先等等,就掀开了帘子先走了出去。外面响起两人说话的声音,除了沈君琢的,另外一个声音不是女声,却比一般的男声要细一些。
又坐了一会儿,有宫女踩着步梯凳上来,掀了帘子接她出来。
沈君琢和她错开了几步,走在前面,他的旁边跟着一位穿着红色衣袍的公公,塌着腰,比他矮出了一大截。
身边的宫女很是客气,却不多说话,只提着灯笼引着她往前去。
宫墙很高,在夜色中看不清颜色,冷冷的伫立在旁,甬道很深,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每隔十几步,在甬道两旁就站立着两个目不斜视的禁军。
此刻正是夜色最深得时候,夜风吹过来,不知是怕还是冷,舒窈觉得领着她的宫女有些发抖。她看她一眼,那宫女垂着头,只看着眼前的路面,灯笼的光照在她的脸上,似乎是一片惨白。
这深宫啊,果然是个令人敬畏的地方!好在前面有他,舒窈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个肩宽腰窄的背影,心里就安稳了下来。
感觉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过了几道门,前面突然宽阔起来,一座高大的殿宇矗立着,夜色当中如同一个巨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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