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气极,面上反而冷静了下来,眯着眼睛看着福全,冷笑一声,道:
“福全,果真是你主子的好奴才。就这么好好当着差,走路也要格外小心些个,可别招个飞来横祸!”
说着,一甩衣袖,带着众人往后宫去了。
福全盯着皇后的仪仗,拍了拍心口,抹了一把额头,却是一脑门子的冷汗。回头一看,突然见殿门口探出一个人来,立即转身迎了上去,口中喊道:
“天也,娘娘,您怎么出来了?这可不是您该出来的时候!”
舒窈转了个方向,从窗口斜斜地看过去,就见有一个身子高挑的宫装丽人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福全面前,低低地和他说了几句话,福全面色有些不耐,但还是忍着听她说完了,摇着头叹息一声,伸手请她回去。
舒窈从窗前退了回来,身后正好站着个宫女,就问道:
“那是哪宫的娘娘,怎么倒是住进了九华殿?”
那宫女垂着头,规规矩矩地答道:
“回李小姐,那是重庆宫的程美人,因怀着身孕,又得官家宠爱,怕那边宫里照应不周,就接到了这里住着。”
怀着身孕?舒窈心里有些惊异,却不敢流露出来,装作好奇地问道:
“看美人的样子,应该月份还浅,几个月了?”
宫女笑道:
“李小姐好眼力,美人该是不满四个月的身子。”
舒窈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只是点了点头,膳也吃不下去了,吩咐宫女们收走,突然就特别盼望着赶紧见到沈君琢。
没等多久,却是福全又过来了,一见她就笑着道:
“李小姐可用的习惯?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尽管告诉咱家,这么点小事咱家还做得了主!”
舒窈忙摆手,说自己用的很好,不必费心。
福全就沉吟了一下,才道:
“李小姐看是否有必要再给官家看诊一次?今日里官家很是自在,连连夸李小姐医术精湛,那药的效果奇佳,不知要用几副……”
舒窈点点头,道:
“是当再看一次。”
福全忙笑着作请,引着她去见昭帝。
后殿里有蛐蛐的声音,等舒窈进去,就看见地上散落着几幅画,画的是花鸟虫鱼,倒是栩栩如生,十分生动。她进去的时候,就随手捡了起来,看了一看,卷起来放进了画案旁的大缸里。
第177章 夜雨行(1)
福全又引着她往后走去,再进了一扇门,室内就有些昏昏,没有点蜡烛。舒窈的目光适应了一阵,才发现昭帝坐在她的正前方,正炯炯地看着她。
她唬了一跳,忙跪下来行礼,却听到他郎朗的笑声,道:“莫离先生不必多礼!”
福全忙上前扶住了她,她的礼就行不下去了。
暗沉的光线中,舒窈看向昭帝,他实在是瘦的不像样子,要不是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有星光点点,简直要怀疑坐在面前的是人还是鬼。人成了这幅模样,经历了多少病痛折磨,舒窈可想而知。
她看着昭帝,道:
“官家有旧疾在身?”
昭帝提了提眉毛,她不知道这个?是沈君琢没有告诉她,还是故意有此一问?不管怎样,他还是和颜悦色,道:
“早年有箭伤在身。”顿了顿又问道:
“现在还没好吗?”
舒窈点了点头,道:
“那时留下了病灶。官家可是一直睡不好,夜间盗汗,白日沉闷?”
都说对了,她的确是有两下子的,他努力掩饰下来的不适在她这里竟是坦露无疑了。昭帝有些讪讪,不置可否,只朝站在舒窈后面的福全道:
“李小姐圣手仁心,当赏!去外面拿了朕那副八禽图来,给李小姐。”
福全应声是,忙着出去拿东西。就剩舒窈和昭帝,昭帝客气地道:
“莫离先生请坐。”
舒窈笑笑,找了个位置坐下,道:
“官家不必这样客气,做这些对臣女来说都是应当的。”
应当的?她会认为这些是她应当的,而不是为了交换什么吗?昭帝颇有意味地看着她,在昏暗的光中看见她一双秋水盈盈的眼,透着真诚和坦然。
他心里忽地一动,竟然有些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慌张的躲开她的眼神,正好福全进来了,他就吩咐了一声掌灯。
福全朝外示意了一下,有宫女鱼贯进来,将室内的一棵棵灯树点燃。
福全就将手里的画儿双手递给舒窈,舒窈正要跪下谢恩,昭帝摆了摆手,道:
“不要谢恩,当是普通朋友之间的一点心意吧。”
舒窈一愣,站在对面的福全已经笑着将卷轴塞进了她的手里。舒窈迟疑了一下,罢了,即是昭帝的一番心意,太过推辞反而小家子气,失了坦诚,舒窈就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诊脉,舒窈细细地诊了一遍,将之前的方子略调整了一下,交给福全,又交代了他如何煎药,忌食哪些,说了一阵子才算完。
再无他话,舒窈向昭帝告辞。昭帝含笑点头,一直看着她退出了殿。
……
……
沈明赫没有想到,他和沈君琢还有这样见面的一天。他从外面喝了酒回来,打着酒嗝推开门,蓦然间就看见屋里坐着一个人,眼睛一花,恍惚觉得那是老国公爷,一个激灵之下酒就醒了一半。
再一细看,才看清楚坐在那儿的是沈君琢。
他吁了一口气,将手里的小酒坛往沈君琢身边的桌子上一放,道:
“阿弟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一声阿弟,瞬间就让沈君琢想起了很多。幼年时跟随着兄长外出,那时候他个子矮,上下马车都得人抱着,别人家都是下人们抱这样小的主子,只有他一直是兄长亲自抱上抱下。
他跑得快,很多时候不看脚下,摔倒了就有兄长扶起来轻声哄劝,一句一句阿弟乖,莫哭,阿兄给你买糖葫芦吃……
他还曾爬上他的肩头,坐在他的肩上与他一起看日出日落,听他讲盘古,讲女娲,讲后羿……
他的阿兄是个多温和宽厚的人啊,他从严父那里缺少的慈爱,在他这里都得到了弥补。
第178章 夜雨行(2)
可是后来,一切都慢慢变了。他的才华渐渐显露,一时间在京师里风头无两,父亲对他显然更加器重,兄长和他在一起只会被人拿来对比,一比,就从各个方面都败给了他。
他看着兄长眼里的光芒慢慢消失,一步步被人从他的身边挤走,等到他想喊他的时候,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最后连他的背影都渐渐看不见了。
他知道他的出色对兄长来说是一种伤害,可是兄长却不知道,他对他来说亦兄亦父,他的陪伴对他来说多么重要!
有些事就这样阴差阳错,他们兄弟们开始愈行愈远,他光芒万丈,他朴实无华。如果单单是这样也就罢了,随着那位蒋夫人的进门,兄长开始彻底地变了。
兄长开始关心爵位的传承,担心自己的将来。而那个时候,他沈君琢少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张狂张扬,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不明白兄长的那些担忧,更鄙夷他为了继承爵位而做的那些努力。
裂痕就这样一点点扩大。
他理解老国公爷迟迟做不出决定到底把爵位传给谁,在长子和次子中间举棋不定的原因,一个显而易见碌碌无为,一个惊才绝艳大有前途。父母都是这样吧,想给子女们留好道路,可是爵位给了长子,国公府以后岌岌可危,爵位给了次子,长子就真的成了弃子。
或许是老国公爷久卧病榻后,反复思量,终于决定为了沈家的将来,牺牲一个儿子。
前一天,老国公爷将写好的请封奏疏拿给他看,他清清楚楚记得那奏疏上请立的世子是他,老国公爷谆谆嘱咐他将来一定善待兄长,将国公府光大下去。
他对着老国公爷叩首,庄重地答应着。
余老夫人守在病榻前,日夜不眠,他们兄弟们换着侍疾,老国公爷却一睡不醒,再也没能说出话来。
赐封的圣旨到了,他在听清楚旨意的一瞬间有些震惊,扭头看向兄长,他看见兄长的一张脸咻地红了,却不曾看他一眼。
他明白了,心里冷笑一声,不过一个爵位,他不和他挣,没了这个爵位,他一样可以风生水起,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恰逢有奏报来京,因草原连年干旱,北匈奴的大批牛羊饿死,人畜无依,只得来大成边境上抢夺,一时间肆虐猖狂,边境民众苦不堪言。
他听了,毅然决定往北境上去,好男儿志在四方守边疆,他不稀罕祖宗挣下来的功勋,不信他自己挣不出功业来!
说走就走,简单辞别母亲,在和兄长告别的时候,他看出他的脸色很不自然,张了张口有话要说,但直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没有长亭送别,没有依依不舍,他走的意气风发,对这京师没有丝毫留恋。
追杀来的突然,冷箭擦过他的耳边切断他的发丝,他回首看清那一队人马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些人是来杀他的。那一刻,心就冷的如同寒冬玄铁,他的好哥哥,他的好嫂子,为了断绝后患,竟真的要置他于死地!
那些倒在地上尸首流淌出来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袍,温热温热的,他第一次执刀杀人,他以为他会惊慌,会恐惧,会发抖,可是没有,抽出刀的那一刻鲜血喷涌,他的心有些隐隐作痛,有什么东西缓缓从他心底里消失,他的四肢开始有些麻木,双眼也有些发红,失望和失落一同袭向他,他突然就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世上孤独的一个人,那兄弟亲情啊,单薄的如同纸一样。
天突然下起了雨,他站在磅礴的雨势里仰望天空,那雨滴如同万只箭矢,茫茫一片落了下来,扎在他的心上,又凉又痛。
第179章 夜雨行(3)
咚地一声,桌子上放了一只酒杯,沈明赫打开酒壶,咕咚咕咚地倒上了一杯,将酒杯递给了沈君琢,一双醉眼看着他,道:
“阿弟这样忙,除了逢年过节都不曾见到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来,先和阿兄喝上一杯,喝了这一杯,咱们再说别的。”
沈君琢的眼神很冷,他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酒杯,那酒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轻轻荡漾,晶莹的光泽里似有一双殷切的眼。他伸出一只手,冷冷地推开了酒杯,将一张银票和一个稻草娃娃放在了桌上。
沈明赫低头看了看,放下了手里酒杯,将这两件东西拿起来看了看,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他。
他的眼神有些浑浊,又有些少年的天真,沈君琢冷硬的心一动,用手指敲了两下桌子,道:
“武阳侯府的银票,用来买凶惊马杀沈彦的;巫术用的傀儡,在你三儿子住的窗户底下!”
沈明赫混沌的双眼忽地缩了一下,拎起那个傀儡看了一眼,又拿起那张银票细细地看,果然见上面盖着武阳侯府的戳,再看面额:一百两……
他忽地笑了起来,越笑越是癫狂,甚至将自己笑的滑倒在地上,桌子被他猛然间一靠,上面的酒壶哐啷一声倒了,咕噜噜滚了下来。
他的儿子,一条命竟然只值一百两银子,他多么出色的儿子啊,一百两,一百两就买走了他的命!
笑了好一阵子,他将银票往桌上一拍,道:
“就凭这张银票,你就能说她买凶杀人了?”
沈君琢看向他,他的嘴角微微抖动着,他还在笑,可是两行清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哪里是不相信,他这是太相信了啊!可他却不愿去面对,不愿去做出决定。
沈君琢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道:
“你若是不愿意动手,不想、不敢动手,我可以帮你。”
沈明赫抬头,带着些迷茫看着他,过了好一阵子,才道:
“父亲当年没有做错啊!我怎么能当这个家呢?我优柔寡断,碌碌无为,连内室妻子都管不好,哪里能支撑起这样偌大的一番家业!”顿了顿,他痛苦而颓然地道:
“你要怎么办?国公府的女主人要是出了什么丑闻,毁的可是整个国公府!还有瑜儿,他也会没了将来……我自己没什么建树,我不能再让国公府蒙羞了啊!”
就是这样,他忌惮着这样那样的名声,就算知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为非作歹,甚至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帮凶。
沈君琢在心里摇了摇头,他善良吗?是,他连一只鸟兽都不曾伤过;他罪恶吗?是,他的放任不管让多少亲情毁于一旦,还赔上了自己的儿子。
沈君琢站了起来,浑身的冷冽让沈明赫打了一个寒战,他望着他,忽然觉得他离他那么遥远,远到他的面容开始模糊,他再也不是那个需要他抱上抱下的阿弟,再也不会跟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脚印蹒跚而行,他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他是个比陌生人还要陌生的人。
屋里的光线更暗了,唯一从门外照进来的光洒在了沈君琢的身上,将他照出一圈淡淡的光晕。沈明赫看向他留给他黑暗的身影,高大,冷清,坚硬,一股寒意从他的心头渐渐升起,与洒在地上的酒气一起将他笼罩了起来。
第180章 夜雨行(4)
沈君琢到底还是涌起一丝怜悯,他低头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沈明赫,长期的酗酒让他眼神迷离,眼角下垂,鼻头发红,身子也跟着烂了起来。
他们的名字,都取自诗经,是美好而又殷切的期望。而今兄弟之间走到这一步,不在世了的老国公爷肯定没有想到。
他蹲了下来,看着他,向他伸出一只手,道:
“阿兄,不要在乎那些名声,你该在乎你的心。你到底在乎什么,关心什么?”
沈明赫却不再看他,垂着头,拉过掉在地上的酒壶,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摸着。他在乎什么,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他在乎的早已经被他亲手毁了,一念之差下断送了兄弟亲情,最喜爱的儿子一命呜呼,现在再来谈这些,还来得及吗?
他心里悲凉,人生失败不外乎如此了吧,他败的一塌糊涂,彻彻底底,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空捏了一个国公的身份,眼看着家族凋敝,大成的江山飘摇,他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
这就是他抢来的身份,不该他得的,他抢来也没有用啊!他后悔了,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错一旦铸成,想要改需要太多的勇气,他实在没有这个勇气,他连重新审视自己的勇气都不够!
他摇摇头,眼里是颓丧,身上透着疲惫,摆了摆手,道: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就说你要怎么办吧?要去杀了她?要让我降爵?我知道你和彦儿感情颇深,他是你带大的,跟着你进进出出,说话办事都是照着你的样子学……你要给他报仇,行,你不在乎国公府,不在乎你的名声,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说着,挣扎着要起来,却一脚踩在地上的酒水,猛地滑了下去,狼狈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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