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了一下午,舒窈本该没有困意。只是听着李明寂轻缓的嗓音与沉稳的心跳,又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
是夜,秦阳侯府。
自下午回府之后,舒宁悠便惴惴不安,把自己关在小院子里,谁也不见。
不过,秦阳侯府上下阴霾笼罩,也没有人在乎她的情况。
科举一案,潘令泽入狱,潘氏一族全部被褫夺官职,且三代不能参加科考。之后又查出窦文霄买卖科举试题的事,秦阳侯作为翰林院修撰,也被免职。
秦阳侯与潘氏彻底撕破了脸,便是白日也能听见他们的争吵声。舒宁悠夹在他们中间,处境尴尬,别说婚事,便是及笄礼也办得极为敷衍。
前几日,舒宁悠一面等待时机,一面如往常一般,去旧书铺寻找《红尘乱》的新一册。尽管这本书与现实的走向已经大为不同,但在舒宁悠心底,她宁可把书全部毁掉,也不想让其他人捡到这个话本。
她在旧书铺撞见了鞑靼人。
……就连那举止古怪的旧书铺老板,也说的一口流利的胡语!
等舒宁悠意识到不对时,为时已晚,旧书铺的门被关上,那个年轻的部落王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她盗窃了他们部落的圣物,眼下圣物已经被玷污,要她以命相抵。
之前几册书都被舒宁悠烧掉扔了出去,她哪拿得出来?这样的威胁之下,舒宁悠只好自报家门,表示她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
于是就有了今日。
鞑靼人提前毁坏了龙舟的栏杆,而舒宁悠则扮作宫女,引导嘉懿公主一行人登上有问题的龙舟,寻找合适的时机。
他们的目标,原本是嘉懿公主。
鞑靼人表面对雍朝称臣,却始终没有失去狼子野心。打不过大雍,折辱一个皇帝疼爱的公主,自然不是问题。时下虽然民风开放,对女子的名节没有那么多拘束,然而堂堂公主湿着身体被胡人救下,也足够在京城掀起风雨。届时和亲一事,雍帝不嫁也得嫁。
谁知嘉懿公主半路被内侍带走,船上只剩下了舒窈,这更合舒宁悠心意,她毫不迟疑地将舒窈推了下去。
但她抬起头,对上了舒窈那个贴身侍卫的视线。
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跳入水中,像是在对舒宁悠释放讯号:
他看见她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从心底涌现,舒宁悠猛地意识到,现实与话本不同的关键,就在于舒窈身边多出来的这个贴身侍卫。
他是什么人?他为何要潜伏在舒窈身边?在话本的故事中,他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舒宁悠躺在床上,天色即明,她却迟迟没有入睡,生怕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个侍卫。
门外一阵骚动。
倚着门打瞌睡的婢女被强行从睡梦中唤醒,她打着呵欠睁开眼,正想问是谁,便看见了秦阳侯阴沉的脸。
他的身后,身长玉立的青年穿着朱红官袍、戴银色鎏金面具,勾起的嗓音冷淡薄凉:“皇城司办案。”
“秦阳侯次女舒宁悠涉嫌谋害华羲郡主,带走。”
第152章 落地
春日的第一场雨如期而至。
雨声潺潺,烟雾袅袅,沿街的人家欣喜地推开窗,迎接这天赐的甘霖。
茶楼酒肆中,人们议论着昨日京城的新鲜事。
“听说华羲郡主跌落金明池,是她那贴身侍卫把她救了上来?”
“不是说华羲郡主去年便宠爱一个侍卫,陛下还封他做了五品官吗?”
“有张皮囊就是好,傍上华羲郡主,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有了。”
“但这下也不知谁敢娶华羲郡主……”
原先与皇家联姻的,都是世族子弟。眼下世家倒了一大半,雍帝擢升寒门,总不能将郡主嫁给寒门子弟吧?
这么尊大佛,也不知谁敢把她娶回家。
官兵推开临水殿大门,舒宁悠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士兵按着,跪在雍帝面前。
那位戴着银面的神秘指挥使不紧不慢地踏入殿中,嗓音波澜不惊:“陛下。”
“臣调查了内诸司,昨日在龙舟陪侍的宫女共有六位。其中一位突发恶疾告假,回宫休息,舒宁悠假借她的名字,扮作婢女混入龙舟。”
青年的嗓音沙哑微凉,果真如外界传闻一般,单听声音,便让人遍体生寒。指挥使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舒宁悠的身上,这种诡异的熟悉感让舒宁悠的心跳漏了几拍,忽然意识到这战栗感——与昨日在龙舟上,是一样的。
这指挥使……
这指挥使,是舒窈那个贴身侍卫!
舒宁悠猛地反应过来,为何雍帝会给这样一个出身平平的侍卫授予官职,纵容舒窈与侍卫的流言在京城传播……这侍卫根本就不是普通人,他把李明寂留在舒窈身边,还是为了保护舒窈。
“陛、陛下,臣女冤枉!”
撞进雍帝沉静冷淡的眼眸,舒宁悠求生的欲望达到巅峰,“陛下,臣女被鞑靼人胁迫,倘若不按照他们的规定,他们便要杀了臣女,臣女也是被逼无奈……”
李明寂的薄唇冷冷勾起:“是吗。”
另一队士兵押着身着鞑靼服饰的使臣进殿。
他是随昆弥进京的侍从之一,一双细长的眸中满是惊慌,不断地说着陌生的鞑靼语。李明寂身后,一位精通鞑靼语的官员上前,不知与他说了些什么,侍从双目瞪大,被士兵押着跪在雍帝面前。
官员拱手道:“陛下,他说此事乃他一人所为。他见陛下对和亲的态度模棱两可,便心生一计,挟持舒宁悠,让她毁了嘉懿公主的清白。他的目标是嘉懿公主,他不知道为何落水的人是舒窈。”
此先一直没有说话的雍帝,终于开了口:“拿剑来。”
李明寂拔出腰间佩剑,由内侍尹福递给雍帝。
雍帝提着剑,步步走下台阶,革靴靠近,每一步都犹如刀锋扎在人的心尖。
“哐!”
手起剑落,飞溅的血晕开在金龙纹上,侍从人头落地。
满堂俱寂。
便是身经百战的士兵,在这样的高压下,脊背也无法保持绷紧,遑论被叫来的官员与内侍,有些胆小的,已经吓得跪在了地上。
只有李明寂岿然不动,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这一切,好像在欣赏一场闹剧。
最害怕的,应当是舒宁悠了。
侍从人头落地的这一幕将成为她毕生挥之不散的噩梦,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她恨不得立刻昏迷过去,让自己从这场审判中脱身。
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与舒窈作对,为何要去捡那套话本,为何要在嘉懿公主离开后,将舒窈推下了水……
但是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沾着血的长剑被随意丢在地上,雍帝的指尖还沾着血,尹福大着胆子递上手帕,为他擦尽手上的血迹。
“传朕旨意,”雍帝嗓音平淡,“赐舒宁悠县主封号,嫁与察塔部。”
……
舒窈早上又发了热,迷迷糊糊被喂了一碗汤羹,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三月本就春寒料峭,湖水冰冷,虽然只泡了一会儿,对身体的伤害依然不小。中午醒了片刻,一看裙子,居然还来了癸水。
这简直不是雪上加霜,而是雪崩了。
浑身使不上劲的舒窈哀怨地躺在床上,听春蕊、松针与她说起今日发生的事。
想念她的郡主府。
想念她的小猫咪。
还想念她的侍卫。
她一刻也不想在这琼林苑里待着了,反正每次来这都没什么好事。
“郡主,舒宁悠被陛下封为县主,马上就要嫁到察塔部去了。昨日您落水的事,就是她做的。”
听松针说罢,春蕊呸了一声,嫌弃道:“她咎由自取。”
舒窈都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谁知道她突然来这么一下,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昨日尹福来找嘉懿公主,说的是不是就是和亲的事?
“听说鞑靼的风俗极为野蛮,父亲死了娶母亲,哥哥死了娶嫂嫂,”松针光是想想便眉头紧拧,“幸好二皇子他们征服了鞑靼部落,没有让他们祸害更多的百姓。”
这事实在让人不快,松针又换了个消息,“陛下还颁布了一则圣旨,为嘉懿公主与中书舍人周溶赐婚,今年秋季举行典礼。”
哎呀,这可真是件喜事。
想起嘉懿公主昨日愁眉苦脸的样子,舒窈便想笑。
不过,嘉懿公主与周溶曲折了这么久,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定。
这两人的事,她可没少陪着帮忙,嘉懿公主得好好感谢她。
虽然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帮过什么忙了,但舒窈还是在脑海里列起了谢礼清单。
小腹的疼痛一阵又一阵,舒窈生理期很少会痛,今日总算是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一张小脸白了下来,把自己埋进了被子。
如果这个时候,怀里有一只毛茸茸、暖烘烘的波斯猫,该多好啊。
于是,在听见推门的声响之后,哪怕已经疼得没没什么力气,舒窈还是命令道:“来人,备轿,本郡主要回府。”
她不想在这地方躺着了。
李明寂看着被子里鼓起的一团,轻轻挑了下眉,“皎皎身体不舒服,不宜乘坐马车,为何还要回府?”
“因为想念我的猫——”舒窈探出脑袋,又默默补上了一句,“还有侍卫。”
第153章 揉揉
琼林苑服侍的宫人半夜接到通知,说是郡主要回府,替她备好车驾。
春蕊担忧:“郡主睡前不是还在喊疼吗?怎经得起马车颠簸?”
松针幽幽道:“可能是因为有人回来,郡主不治而愈了吧。”
春蕊:“当真有如此神奇之事?”
松针:“谁知道呢。”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路上,舒窈打着呵欠,坐在李明寂的腿上,倒不觉得颠簸。
身下的大腿修长笔挺,肌肉紧实有力,舒窈伸出手,有些好奇地捏了捏。
几乎是同一时刻,李明寂捉住她作乱的手,颇为无奈地看着她:“皎皎,听话。”
她正来着癸水,李明寂不想与她乱来。
舒窈眨着干净无辜的杏眼,拍开他的手,“我只是想看看男子与女子有何不同。”
怎么她的大腿捏起来就软软的,与李明寂的手感截然不同?
舒窈挪了挪身体,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皱着眉头道:“李明寂,你的匕首究竟放在哪里?”
李明寂没有立即回答她,修长有力的手仍是紧紧扣着她的手腕,低沉的嗓音已经带了几分警告:“皎皎当真以为,是匕首?”
舒窈呆住了。
平时玩笑开得再多,除掉梦里那些意外,她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何况李明寂在她面前,一直都是端方克己的君子,何曾有过如此逾越之举?
“你……你……”
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愈发感到羞愤,“你放肆!”
李明寂轻笑,只是不慌不忙地揽着她的腰肢,薄唇贴着她的耳垂,“在皎皎面前,情难自禁。”
语气轻佻,勾起的眼角肆意风流,哪有半点克制守礼的君子模样?倒像是下凡的狐狸精,勾一勾手指,便叫人魂牵梦绕。
舒窈一路上都没再搭理李明寂。
等马车到了郡主府,李明寂将她抱起,舒窈生着闷气,还是乖乖地伸出手,没有拒绝他温暖的怀抱。
卧房之中,波斯猫嚣张地霸占了舒窈的床铺,看见小主人回来,才懒懒地掀起一双鸳鸯眼,不情不愿地给她让位。
舒窈被这傻猫气得没脾气。
她在外面担心它没有陪伴睡不好,它倒好,在她这称王称霸了?
不听话的小猫,是要被捉来暖榻的。
舒窈捞起波斯猫,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只是她实在低估了一只长毛猫的重量,一整只猫趴在她身上,舒窈只觉得喘不过气。
这熟悉的感觉,难怪有时候她半夜会梦到被压在山下,原来罪魁祸猫在这里。
波斯猫被抱上床又被放下来,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被嫌弃,眨着鸳鸯眼充满无辜地与舒窈对视:“喵嗷?”
直到一只无情的手捏住它的后颈皮,轻轻松松把它拎了起来,放到了它的专属小榻上。
波斯猫挣扎了一会儿,见打不过眼前的人,只好不情不愿地趴了下去。李明寂漫不经心地看着它表演,唇边勾起轻笑:“皎皎先前还说要回来看猫,这会儿却是连床都不让它上,实在无情。”
舒窈觉得他话中有话。
她充满怀疑地看了李明寂一眼,顺着他的话道:“那你上来。”
一开口才产生悔意,李明寂是不是早有预料,就等她说出这句话?
然而她身为郡主,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岂有收回的道理,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明寂轻车熟路地上了她的床,躺在她身边。
舒窈与他大眼瞪小眼。
想起马车上的“意外”,舒窈就觉得尴尬极了。她怎么这么傻,那么明显的位置,早该想到是什么情况,居然还理直气壮地问他。
她正闹着别扭,却听见李明寂问:“还疼吗?”
疼?
舒窈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他在问她癸水的事。先前光顾着害羞,居然完全忘了关注小腹的疼痛,经他这么一提,才觉得那种熟悉的疼痛感又回来了。
“我略通岐黄之术,若皎皎还难受,可需要我为皎皎舒缓一二?”
他似乎在征求舒窈的意见,然舒窈神色稍一松动,那双手便立即伸了过来,隔着寝衣,一深一浅地按压着她的小腹。
他的“略通”,确实是谦虚了。只是按压了一小会儿,舒窈却觉得身上的筋脉都活络了不少,小腹的坠痛也有所散去,显然是起了效果。
身体放松下来,半梦半醒的时候,她想起自己要问什么,不高兴道:“这是女子的私事,你这手法又是从谁那儿学来的?”
身边的人被她逗笑,碰了碰她的唇角,保证道:“无师自通,没有别人。”
舒窈这才放下心,慢慢进入梦乡。
……
一连几日,京城的大事一桩接一桩,茶楼酒肆的议论就没有断过。
先是秦阳侯家的庶女被封县主,即将远嫁鞑靼,再是嘉懿公主与新任中书舍人定亲,秋季完婚。
鞑靼的车队并未在京城待多久,送亲的队伍准备好后,即刻便要启程。
舒宁悠被人药晕,醒来时一身大红喜服,双手双脚皆绑在了花轿上,嘴里塞着布条,挣扎不得。心高气傲如她,如何会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般局面?可秦阳侯居然没有说一句为她求情的话,可见已经放弃了她这个女儿,或者说,放弃了整个潘氏。
喉中腥甜翻滚,舒宁悠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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