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帝的脸色越来越沉。
天底下哪有这么神奇的事?鬼神之流,他是不信的。恐怕是鞑靼人掌握了什么秘方秘术……呵,大凉。几百年前天下分裂,河西走廊确实建立了五凉政权,鞑靼人也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了吗?
“陛下!”
这一回是尹福开的口,“陛下,武安侯来了。”
是李明寂。他同样策马而来,因为他特殊的身份,加之皇宫守卫本就曾是他的部下,没有一人敢拦他。
“陛下,恕臣来不及解释,”李明寂随意地套着喜服,装束还没有拆下,腰间却别着佩刀,杀气凛然,“郡主不见了,是鞑靼人。速关城门!”
……
不远处的城墙上燃烧起烽火,片刻之后,城门关紧,官兵们聚在城门附近,排查每一位进出人的户籍文牒。
城外驿站,客人们窃窃私语:
“什么事这么着急?今日不是华羲郡主大婚吗?”
“我还去看了那场婚礼呢,那叫一个气派,享尽荣华富贵也不过如此了吧。”
“听说是混入了细作……”
“细作?难怪要查户籍。究竟是哪里来的细作,这么紧张?”
驿站柴房,管事牵马进来,对前面的人笑道,“多谢。过几日山中恐有大雪,几位若急着赶路,记得早些出发,避开雪天。”
这么好的马驹,来换他们驿站无精打采的瘦马,这回他们可真是赚大发了。管事笑得合不拢嘴,等前面的人离开,又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马驹的鬃毛,“好马,好马,以后运货,就全靠你了……”
意外得了匹宝马的事,管事没有告诉任何人,若无其事地回驿站招呼客人了。谁知才过去不久,一队官兵便包围了驿站,为首之人手持令牌:“皇城司办事!违令者治罪!”
竟是皇城司!如今谁人不知,最不能惹的就是皇城司,尤其是皇城司那位指挥使。据说世家那个案子,他每天都要杀上百人,比地狱罗刹还要可怕。
说起来,如今他被封了武安侯,今日与华羲郡主成婚的,似乎就是他……
不等管事思考,有人在官兵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一身肃杀之气让周围人无不吓得冷汗涔涔。银色面具……是皇城司指挥使!
李明寂冷冷道:“搜。”
情况紧急,来不及把郡主府整个搜一遍,谁知他的运气就是这么好,一查就查到了问题,是那合卺酒被人动了手脚,里面下了麻药。李明寂自小不知服过多少毒,这点药对他并无影响,但舒窈不同。
顺着合卺酒这条线索去查,那喜娘已经死了。刀法奇特,是鞑靼部落独有的方式。不仅如此,好些仪卫皆被杀害,李明寂一路追赶,找到了这里。
他确实没想到……关城门阻止不了他们把舒窈带走,鞑靼在京城底下挖了一条地道,直通京城郊外的驿站。难怪过年时,他查封了一个书铺,是鞑靼人的接头点。
可与舒窈有什么关系?
第194章 大梦
官兵牵了一匹马进来,李明寂瞥来一眼,眸色一冷。
手中的长刀反射出管事惊慌失措的脸:“这匹马,你从哪里来的?”
这是边境榷场的马——换言之,并非来自中原,而是鞑靼人带来的马匹。那些人已经跑了。
难怪这些人将指挥使称作“杀神”。管事吓得两股战战,跪在地上求饶:“方才、方才有几个客人跟小的换的。那几个客人已经走了,他们急着赶路呢。大人,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冤枉啊大人——”
方才。他们走不远,要赶紧追上去!
“你们留在这里继续搜查,等我传信。”
说罢,李明寂把马牵出了驿站,跨坐上马。手中长刀往马上一挥,鲜血四溅,马儿嘶鸣一声,顿时加快速度,快跑起来。
从此处进入鞑靼境内,只有一条官道,想要绕开官道,只能进山。再过几日就要下大雪,大雪封山,山路崎岖难行,他们走不了太远。
……
舒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了李明寂。
温柔孤冷的,听话体贴的……还有单手取人性命,手中沾满鲜血的。他微笑地站在那里,沙哑的声音与强迫她的登徒子一般无二,却温柔地唤她:“皎皎,过来。”
那个她寻而不得的登徒子,终于有了脸。
是李明寂的脸。
只是那时,她已经死了。
她看见李明寂垂着眸,抱着她形如枯木、已经腐烂的尸体,坐在那张金碧辉煌的架子床上,像是一尊已经风化的雕塑。
舒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李明寂。
那双眸子如同一潭死水,眼里是一种绝望到极致的平静,黑洞洞的,与死人的眼睛,也没什么差别。
萧绥走了进来。
他着一身黄袍,后背绣着龙纹。雍帝颁下退位诏书,大业已成,他要登基了。
“李琮。”
他笑了笑,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嘲弄,“你我共占这天下,要什么女人没有,何必守着这小郡主不放?这么久没有人管她,她已经是朝廷的弃子了。”
李明寂的音调并无起伏:“我害死了她。”
舒窈张了张嘴。看见了她床边的寒春花。她想说并不是,她不是郁结而死,是中了毒……萧绥如此狡诈,说不定给她下毒的就是他!
可她在梦外,梦里的人怎听得见她的声音?萧绥张狂大笑,嗓音多了几分柔和,“李明寂,你是我养大的孩子,我们这样的人,天生就不会爱人。没了她,再换女人就是。”
“ 我知道那日是你抢走了她,但我没有派人阻止。我当然要让你栽个跟头,你才会清醒过来。”
“你我这样的人,爱上一个女人,对她们而言只是伤害,你永远得不到她的回应,又何必作践自己?不过,这一点,你倒是做得很好。得不到,就抢过来,真不愧是我的孩子,哈哈哈哈哈……”
舒窈怒不可遏,他就是这样教育李明寂的?他是把他当人,还是把他当禽.兽?萧绥真是个疯子!绞刑都便宜了他,应该判他凌迟才是!
李明寂也动了。
他轻轻把舒窈放在了床上,忽然取下墙上的兵器,径直攻向萧绥!
舒窈这才意识到,连萧绥也不是李明寂的对手。
他就这么被李明寂砍掉了头颅。
然而李明寂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的肩膀、腰腹都有受伤,踉跄着走了两步,忽而吐出一口血来。
“对不起……”
嗓音呕哑沙哑,也不知是对谁而说。
他最后看了床上舒窈的尸体一眼,支撑起虚弱的身体,手伸向油灯。
“窈窈,窈窈……”
意识模糊间,舒窈被人唤醒了。
眼前好像有火光在跳跃,身负重伤的青年平静地坐在火海之中,眼里浮现解脱般的微笑。她久久无法忘记这一幕。
而外面的人还在唤她:
“窈窈。”
她终于不耐地睁开眼,看见高大的帐顶,她躺在床上,坐在床边的人……是谢彦舟。
“你怎么在这里?!”
话里的陌生与冷意让谢彦舟心一寒,他勉强地笑了笑,“窈……郡主,我想见你。”
错乱的记忆慢慢回到舒窈的脑海。
她与李明寂成亲,她发现了李明寂腰上的疤痕,认出了李明寂的身份。
李明寂主动离开温泉池,去取换洗衣物……然后她失去了意识。
舒窈冷冷地抬起眼眸:“谢彦舟,你破坏了我的婚礼。”
她与李明寂的事,暂且放到一边。还是眼前这个对她纠缠不休的人更讨厌。
舅舅不是把他流放边疆了吗?他怎么还能出现在这!他们现在在哪里?
舒窈听见了帐外呼呼的风声。这种白色的营帐,她只在话本里见过,一般是在草原上扎营……他们不会已经离京城很远了吧?
“窈窈,我是在救你!”
谢彦舟忽然拔高了声音,“李明寂他有谋反之心,他蓄意接近你,你若嫁给他,日后他还会害死你,我在梦中亲眼所见!”
他居然也做了那些梦?并且将那些梦当作未来真实发生了的事了?
“萧绥已经正法,就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梦,你要挑拨本郡主和李明寂的关系,把本郡主掳到这里?”
见舒窈怎么都不信他,谢彦舟面露失望,向舒窈解释道:“我们马上去肃州。窈窈,鞑靼预备南下,京城安定不了多久。如今天寒地冻,京城的将士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提前将你带走,是在救你。”
“那京城那些百姓呢?你就不管他们了?”舒窈怒目圆瞪,“谢彦舟,亏你出身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享受恩荫,居然为了一己私欲,投靠鞑靼人?”
“我……”
谢彦舟张了张嘴,本想说他另有打算,然而他在舒窈心中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再辩解似乎也显得苍白无力。他沉默了下来,轻轻道,“窈窈,我真的不想害你。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
谢彦舟还是那个谢彦舟。
她最讨厌他的自负独断,明明是为一己私欲,却非要说得处处为她好,好像错的都是她一样。但谢彦舟不会懂,他永远不知道他们二人的矛盾在哪里,他们如何能好好说话?
舒窈压根不想理他,翻过身去,却意外在床头看见了一个香囊,散发着寒冷清幽的气息。
“这是什么东西?”
第195章 寒春
“寒春花。窈窈,你昏睡这几日,一直在做噩梦,我便让人寻来了这花。这个花原产自西南,滇商带到了北方,发现它在北方山麓也能活得很好,可以驱散噩梦。”
舒窈摘下香囊,扔在谢彦舟脚边。
“本郡主不用这东西,拿走。”
“窈窈,”一再被使脸色,谢彦舟额角青筋凸起,耐心也有些耗尽,“窈窈,这是察塔部落的圣物,是我特意为你寻来的。除了李明寂,你就容不得其他人为你好?”
察塔部落,鞑靼人……
舒窈知道,梦里的她并非死于李明寂之手,另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操作,害死了她。
原来,他们藏在这里。
“谢彦舟,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去年外祖母生了一场大病,就是被这寒春花害的!”
他口口声声说李明寂杀了她,要保护她,却把这东西送到自己面前,想害她的到底是谁?
谢彦舟的脸色冷了下来。
谢彦舟了解舒窈的性格,知道她不屑于说谎,恐怕这寒春花真的有问题。这花并不是他自己拿来的,而是曾经的和亲公主、如今昆弥后妃之一的舒宁悠拿给他的。说舒窈睡不好,这是鞑靼的圣物,对舒窈应该很有帮助。
谢彦舟曾经将舒宁悠视作红颜知己,她又是舒窈的妹妹,她应该不会害她。谁知现实却狠狠打了谢彦舟的脸……
“明日就要继续赶路,你先好好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衣物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床头的木箱子里,我叫两个人来侍候你。”
舒窈没好气道:“不要。”
谢彦舟只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里。
他一走,营帐也安静下来。舒窈掀起被子,顿觉脚上一软,使不上劲。脚踝还是麻的,估计是药效还没有散去,也不知道谢彦舟用了什么手段把她掳到了这里。
她吃力地下了床,木箱子里是堆放整齐的胡服,谢彦舟知道她爱干净,准备的都是新衣服,但见过更好的,这一点体贴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李明寂……
这一刻,舒窈又想到李明寂了。
他会来找她吗?她突然消失,李明寂是不是觉得是自己不愿见他?
他那么聪明,不可能察觉不到问题。
还有二表哥。二表哥常年驻守边关与鞑靼人作战,他知不知道谢彦舟投靠了鞑靼,知不知道不少鞑靼人潜伏在京城?
可她不能干指望他们。舒窈想,他们这么着急赶路,恐怕京城的人已经有所察觉,后方有官兵在追。她必须做点什么,拖延时间。
一瘸一拐地走到帐门边,舒窈撩起了一点,飒飒寒风呼啸着灌了进来,两个守卫撑着长枪,拦在她面前,不准她出去。
舒窈后退几步,关上帐门,却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
舒窈病了。
是冻病的。
眼睛是红的,脸也是红的。马车里烧着厚厚的炭盆,衣服也裹了一层又一层,她却仍然缩在被褥里发抖,烧得迷迷糊糊。
衣着单薄被带出了京城,连着十几天的赶路,加之又是大雪天,哪怕谢彦舟专门准备了马车,也架不住舒窈体力不支,受冻生病。
谢彦舟摸了摸她的额头,那一处肌肤烫得惊人。他是听闻了舒窈婚讯,才擅自带兵出城找舒窈,昆弥也知道舒窈在皇室的地位,默许了他的行为。
可他带的都是精兵,并不擅长医术。把携带的药喂给舒窈,直接被打翻了药碗。
胡人哪有京城小娘子那么娇贵,一发起热,像是去了半条命。看着床上高烧不退的舒窈,谢彦舟想,他们原本计划不走官道,冒着风雪快马加鞭赶到肃州,这一下,就不得不放慢脚步了。
不过,如今他们已经出关,绕道走了这么久,天气又恶劣,李明寂一时半会儿应该追不上来。他不能因为着急把舒窈带走,就不顾她的身体。
这种大雪天,是会冻死人的。
谢彦舟下定决心,先扎寨休整一晚,明天一早,改变路线,去城镇找医馆为舒窈治病。
朔洪镇靠近大雍与鞑靼部落的边境,是走官道进入肃州的必经之地。自古为汉、胡杂居之地,朝廷在此设有榷场,以供各族人民进行商业贸易。由于居民成分复杂,多是逃役的流民后代,此地人人尚武,民风彪悍,地头蛇众多,便是官兵也奈何不了他们。
在昆弥的战略计划之中,等他们拿下肃州,就该打这个朔洪镇,直捣关中了。
这种地方,拳头才是硬道理。谢彦舟直接让骑兵包围了医馆,押着话都说不利索的大夫上马车,为舒窈看诊。
舒窈烧得神智不清,少有清醒的时候,却还知道让谢彦舟滚,“你别碰我。”
谢彦舟道了声好,留大夫在马车内,寸步不离地守着马车。
车帘放下,舒窈盯着这大夫,忽然褪下腕间的金镯,塞到大夫手里。
这是她唯一带出来的东西,与她手腕的尺寸正好,因为喜欢上面的雕花,这段时间一直戴着。
舒窈压低了声音:“说我重病,不易舟车劳顿,否则必死无疑,越严重越好。”
她的心跳得飞快。这恐怕是舒窈做出过最大胆的事了。她没什么本事,却是演戏的一把好手,过去就靠撒娇卖乖哄了不少人,其实她完全没有看起来病得那么严重,不过她皮肤白,再加上装虚弱,谢彦舟一担心她,便顾不上细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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