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今晚的月格外暗些,绒绒的月光泛着猩红之色。
夏日本就闷热,今日更是连一点儿风都没有,像是一块石头塌在心上,让人觉着喘不过气来。
钟府内,有人穿着夜行衣走进了厅堂。
他说:“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钟鸣端着茶杯的手一抖,眼中有灼热的颜色。
该来的终于来了……
“宁王呢?”钟鸣问道。
“已经带兵三万,乔装打扮驻扎在金陵城外。”
“王远勤呢?”
“已经带人围住了皇城,只听大人一声令下。”
“好,好,好……”钟鸣连道了三声“好”字,才对那下属道:“你叫他们准备好,本官马上便来。”
“是。”
下属走后,钟鸣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安,连带着整个人都浮躁起来了,站起身来,在厅堂里走了好几圈才算是安静下来。
宫变么?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参加了,但是不知道为何,这一次却格外紧张些。
不,不,什么好紧张的?
不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他既然能扶持沈暮迟登基,那换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挑选来挑选去,选了远在宁州的宁王。
宁王是先帝的第四子,性格软弱又平庸,先帝一向不喜欢他,年满十六周岁,便被先帝封了地,远远打发到了最远的地方去了。
也算幸运,避过了五龙夺嫡之争。
自打和沈暮迟撕破脸后,钟鸣就开始着手准备扶持宁王。
先是在宁州地区造势,挖出了一块带着飞龙的石头,石头上写着八个字——天下归势,王出江宁。
意在宁王才是那天命所归的天子。
接着伪造遗诏,称先帝遗诏本是传位宁王,有些人是鸠占鹊巢罢了。
沈暮迟手中的诏书本就得来的不干净,从这上头下手自然是极容易的。
等所有的一切都合理化之后,那便是最后一步——逼宫。
朝中大臣多是钟鸣的人,要逼他退位,沈暮迟一个孤家寡人又能怎么办?
更更重要的是,皇家羽林军在钟鸣的手上,若是沈暮迟若是有半个不愿,手起刀落,杀了他又如何?
等到天亮了,这江山已经是改头换面。
文武百官不敢异议,天下百姓更是蒙在鼓里。
这,便是他钟鸣的本事。
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都是因为那小皇帝不识好歹,太不听话。
他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有什么好怕的?该害怕的应该是那黄口小儿。
钟鸣在厅中走来走去的时候,马氏就坐在椅子中,她的眼眸低垂着,看起来无精打采,就好像整件事都跟她没关系一般。
钟鸣看到她这个样子,又来了火气。
“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是做给谁看?是不是巴不得我败了,你才高兴?”
马氏的头歪歪地垂着。
“老爷这话是如何来得?若是妾身巴不得你败,又何苦千里奔波,苦苦哀求我父亲帮你?
如今不光光是妾身,连马氏一族也都系于你一人身上,你又何苦说这样的话来挖苦妾身?”
马氏一番话倒是让钟鸣有些戚戚然。
这一次他能如此顺利,倒是多亏了马氏。
他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被沈暮迟削去了一大截,若不是马大人坐镇,未必就有那么多人卖他这个情面。
再加上一个王远勤,本应是沈暮迟的死忠,除了马大人,其他人也是万万驱使不动的。
这般想着,钟鸣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马氏的肩。
“这一次,你功不可没,你放心,我钟鸣也不是那忘恩负义之辈,这一次成功后,钟家的荣华富贵自然有你一份儿。
你是钟家的当家主母,现在是,将来也是,谁也不可能顶替你的位置。”
钟鸣说完了这句话,转身朝着外头匆匆去了。
独留了马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厅里,身边的烛火摇曳,衬了她的脸明明灭灭。
许久,她才低着头冷笑了一声,笑容苍凉也讽刺。
钟鸣变脸的速度有多快?也算是让她开了脸了。
以前,钟家主母这个身份让她觉得骄傲,如今却只觉得是摆脱不了的枷锁。
因为这个身份,它不得不裹挟着她马氏全族卷入这血雨腥风,让一生清明的父亲到如今落了个晚节不保。
想着父亲满头花白的头发,无可奈何的眼神,以及为了她四处奔波的苍老身影,她的心便像是被寸寸凌迟,疼痛不已。
钟鸣……
这一次,他最好是胜了……
**
月黑雁飞高,虫鸣熹微,秦淮河畔,烟柳笼沙,有人打马从河边过,带过急风拂细草。
钟鸣远远看去,前方似有灯火闪烁,前方有宫阙千重。
他心中微动,不免捏紧了马缰。
只是没有察觉,分神间,一股幽香已经盈满了鼻尖。
眼前一个黑影一晃而过,像是朝着那秦淮湖中而去。
钟鸣心中一惊……
明明前方还有大事等着他,可是他鬼使神差,竟就这般勒了马,他转过头看过去,只见那湖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叶扁舟。
那舟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身姿顽长,着湖色长衫。
那身影……莫名看着几分眼熟。
扁舟渐渐朝着河岸划了过来,划动了平静的湖岸,将河中明月搅动成了零碎的星光。
那舟上的男子开口说话了。
他喊:“钟鸣……”
那声音分外耳熟,是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声音。
那些他原本不愿回忆起的过去,忽然呼啸而来,他一直极力掩盖的记忆之门,缓缓掀开,带着旧日的尘埃,烟尘四起。
不会的,不会的……
钟鸣知道,他已经死了许久了,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可是四野寂静,只有那一抹缭缭幽香,熏得他有些昏昏沉沉。
一时间,他竟然记不得,这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了。
“钟鸣……”那个声音还在唤他。
那扁舟越来越近,幽暗的月光下似乎能看清他的脸。
“父……父亲……”钟鸣唤出口的声音却似乎带着颤抖。
他从马上翻滚下来,几步跑到河边,只见江上笼烟四起。
雾越来越大了,只有舟上那一点江火独明,猩红摇曳,远处似乎有寺庙的钟声格外寂寥。
钟鸣问:“父亲,是你吗?你回来找我了?”
“这些年你从不来我梦中,为何偏偏这个时候来见我?”
片刻,那道苍老的声音开口了。
“跪下!”一张口,却是带着责备。
第73章 钟鸣的心结
钟鸣被这个声音吓得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屈膝下去,可是到了一半儿却生生停住了。
“不,不,儿子为何要跪?”
“从前父亲最爱让儿子下跪,父亲走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进儿子梦中,为何还要儿子跪?儿子做错什么了?”钟鸣问。
“没做错吗?”那声音带着几分薄怒,几分威严。
“为父让你廉明勤政、扶持新帝,好好做一个贤臣,光大钟家,你做了吗?”
“扶持新帝?”
钟鸣怔了片刻,忽而笑了一声:“儿子扶持了啊,不止一个,父亲在下面可看到了吗?
父亲看看前面……”
钟鸣手一指,指向远处的千重城阙。
“那里,还等着儿子呢,等着儿子另立新帝,等着儿子重建一个新建的王朝。
到那个时候,万里江山皆为我钟家所有,天下熙攘,皆臣服于我钟家脚下,父亲说,这算不算是光大钟家?”
钟鸣说起这些话,眼中便带着几分狂热,近乎于癫狂。
“所以父亲才选在今夜前来是不是?儿子马上就要成功了,所以你也要来看看?
到时候,儿子让新帝将父亲的牌位供奉到太庙里,儿子让天家,让整个沈家世世代代都供奉父亲,为您修碑建祠。
父亲,您会高兴吧?
这辈子,您生了我这样的儿子,足够你含笑九泉了吧?”
只见那江上的寒舟一晃。
听到船上的男人喊出了一声:“逆子……”
声音颤抖,显然是真的怒了。
“我钟家簪缨世家、诗礼传家,为父让你光宗耀祖,没让你结党营私、大权独揽,混成了赵高、李斯之辈。
我叫你照顾好你妹妹,你呢?
你将你的外甥女送进宫里,为你谋取荣华富贵,你还记着为父临死前你答应为父的话吗?
为父今生最后悔的事,便是生出你这样的孽障!”
只听那船上的人句句怒骂,声音越来越急切。
可是这些话,却并没有唤回钟鸣一点点的良知与后悔,相反,他的神情越发狂热,看着那船上之人越发怨毒。
“妹妹、妹妹、妹妹……
你就知道妹妹!
从小到大,你时时刻刻记挂的都是妹妹,何时想到过我?”钟鸣大声质问道。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病病歪歪的模样,又何曾拿正眼看过你?
你热脸贴了冷屁股,日日往她院子里跑,生了个女儿你当成宝贝似的。
可我呢?
我和我娘呢?
我们望穿了眼睛也不见得你来看过我们一次。
你什么时候像别的父亲一样将我举上过肩头?你什么时候带我骑过一次马?你又什么时候带我打过一次猎。
没有!你从来都没有!
你知不知道,从小都因为庶出被别人嘲笑。
从小,和别的孩子打架,人家的爹娘为自己的孩子撑腰,而你呢?你只知道责怪我。
你从来都只知道让我下跪,跪宗堂、跪列祖列宗……”
钟鸣想起小的时候,他与他娘看着父亲日日往那个女人的院子里钻,看着父亲日日将钟音抱在怀中,喂她吃糕点,捧着她的脸亲也亲不够。
可是他和他娘呢?
也就只能远远地看着。
那个时候,他娘便抚着他的头道:“鸣儿一定要认真读书,一定要出人头地,到时候,看谁还敢看不起我们娘俩?”
一想到这些,钟鸣便更恨了。
“你给过我什么?
我们母子二人好不容易等到那个女人死了,你呢?
你竟然伤心过度,没几年也跟着那个女人去了,临死之前,还要将钟音托付给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照看钟音?
你又凭什么要求我?
你要是那么放不下她,你就带着她一块儿走啊!”
他恨毒了眼前的男人,像是怨毒的诅咒。
他听了他娘的话,认真读书、汲汲营营,从未有过惫懒的时候。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真正的快乐过,年轻时他也曾遇见过心爱的姑娘,可是为了仕途前程,转过头便去讨好了马氏。
他要权利,他要整个天下,要钟家青史留名,要列祖列宗睁着眼睛看看是他钟鸣光耀了门楣。
甚至折损了自己的一对女儿也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他曾经就想,若是他成功以后,一定要让父亲看看,一定要问问父亲,这些年,他有没有觉得亏欠过自己的儿子。
只可惜,父亲死得太早了,他如何拼命努力,也没能赶在时间前面。
甚至,这些年,连他的梦里都没来过。
一定是父亲太过偏心,所以他只给妹妹托梦,从来不来看一看他。
那些话,他憋在心里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今日,一定是父亲感觉到了,感觉到他马上便要成功了,所以他来看他了。
看,果然,他的选择是没错的。
他迷迷糊糊,似乎都忘了自己已经走过了半生,是应该沉着冷静的不惑之年,是算计天下的首辅大人。
他像是一个孩童,依然希望得到父亲的关爱与愧疚,等待着他的一个道歉。
像小时候无数次被罚下跪那般,只是这一次,他不再逆来顺受,而是捏紧拳头问一声:“儿子没做错,儿子为什么要跪?”
说出来了,都说出来了!
那憋在心里多年的郁结,那所有的不甘与怨恨,都说出来。
他以为,至少能够得到父亲的一句抱歉。
只要一声“对不起”,这些年他所有的辛酸都是值得的。
可是等了半晌,却听见了父亲幽幽一声叹息。
他说:“早知道你是如此,为父就应该在你小时候就掐死你。”
一句话,让钟鸣心头一跳。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角已经多了两行泪水。
他忽然笑了起来。
呵呵,这便是他的父亲,这便是他的父亲……
他向来如此啊……
自己做了他几十年的儿子了,怎么能不了解他呢?怎么还会对他抱有期待呢?
他在期待什么?
他笑着笑着,眼神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狠戾:“可是你现在已经死了不是吗?死人是主宰不了活人的世界的。
你杀不死我的!”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了,不会再因为父亲的一个否定而难过了。
他长大了,他是权倾天下的首辅,是能将天地颠倒的第一权臣。
鬼在他面前也要畏惧他三分。
钟鸣这么想着,竟是身子往前,作势要抓那站在船上的身影:“你去死吧,既然你已经死了一次了,那就彻底灰飞烟灭吧。
以后,也再也不要出现在我梦中了……”
他伸手一捞,竟然抓了个空,脚下不稳,竟是“噗通”一声栽进了湖水中。
第74章 旧事
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他,涌进了鼻腔,隔绝的外界的香气,河水一激,让钟鸣彻底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梦!
谋反是真的,前头宫阙里等着他的人也是真的!
那父亲呢?
他打眼望了过去,只看见茫茫湖面,水波漾漾,哪里能看到父亲的身影?
岸边上,一个人少女提着一盏灯笼站在湖边。
少女穿一袭秋香色留仙裙,身影倒映在水面上,袅袅婷婷。
她蹲下身朝着钟鸣伸出手去。
钟鸣游得近了,刚要伸手去接,看到来人却是惊了一下:“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儿?”
穆清朝对着他粲然一笑:“外侄女还不知道舅舅还有这等心结呢,今日,侄女帮舅舅解了多年的心结,舅舅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侄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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