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不好留两人吃饭,过年总是可以例外的。
而自家的几个孩子里,又属知夏最乖巧,只要往门口一站,任谁也无法拒绝她。
“终于要开饭啦?”王有才搓搓手,兴奋地往灶房里钻,“今儿我给大伙儿露一手!东北铁锅炖,保你们没吃过!”
他从早上就憋到现在,被刁氏从灶房里赶出去三回。
统共就俩灶眼,一个炒菜用,一个炖蒸连带烧水,哪有多余的地方给老头发挥啊?
也就能等刁氏忙活完,才轮到他。
大伙儿对那啥“铁锅炖”,并不抱希望,迄今为止,能用厨艺征服沈家的男人,唯独薛永安。
“铁锅炖不得边煮边吃吗?这么大口锅端到屋里,放哪儿?”
沈春行是个懂行的,没等老头动手,先发出质疑。
王有才默默盯了会儿锅,犹疑道:“那炒个地三鲜?”
“……”
翻遍整个北境,但凡能找出一颗土豆来,她倒立给老头写个服字。
王有才也反应过来,讪笑几声:“要不改成锅包肉?”
沈春行的表情更为鄙夷了,“行是行,你自己跟我奶要糖。”
这年代做菜可不兴放白糖,那玩意儿是稀罕物,一般都是锁在老太太屋里头。
王有才吧嗒吧嗒嘴。
颇为悲愤。
空有一身好手艺,在偌大的古代,竟连仨东北菜都吃不上!
悲哀啊!
最后还是沈春行给他想了个招,拿陶罐代替铁锅,勉强也能贴上几个饼子,算是一锅出。
再来个韭菜盒子跟锅包肉,且圆了王有才的思乡之情。
“我再强调一次啊,俺是山东人!”
“那你把白糖还来,我给你找两根大葱。”
“……”
“那啥,我突然想起来,老常屋里还有一人,咱不用管吗?”
“呦,常大夫有你一个还不够,咋还学会藏小三啦……”
被俩老头狠瞪了眼,沈春行才想起,哦,原来是那个倒霉蛋啊。
自从被在雪地里抓回来后,一直猫在常大夫那边养伤,没怎么露过面儿。
刁氏只听说救回来这么个人,具体身份却没多问,如今被提醒到,难得大方地一挥手。
“喊过来一起吃呗,今儿菜多,这大好的日子,留一个伤员独守空房,显得咱狭村多没人情味。”
老太太发话了,无人敢不从。
杨一望向沈春行,见她微微点头,便道了声:“我去喊。”
继而大步走出门。
沈春行分拣着地上的东西,将其分成三堆。
一份留着自家用。
一份准备等会儿给吴家姐弟。
还有一份,她要用在村子里。
“我知您老有志气,愿意读书是好事,可是吧,独守空房可不兴用在这儿啊,若是被敏姐听到,又得奖赏你抄书了。”
听到孙女的打趣话,刁氏老脸一红,装作没听见,转身去把菜端上桌。
她这个村长也不能白当。
自知没学问将寸步难行,老太太硬是拉下脸,跑去旁听孩子们的课。
如今沈家的担子全压在大丫头一人肩上,刁氏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苦涩。
她惯来偏心,把一整颗心,都牵挂在沈春行身上。
很快,满院飘香。
浓郁的酱汁与酸甜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给人以新奇的感官。
“这味道……”
常大夫没琢磨完,脚下不听话地跟着王有才进了屋。
他定定看了会儿席面,选了个离锅包肉近的位置坐下,急不可耐道:“人都到齐了吧?齐了就开饭吧!”
两波人刚好前后脚进来。
刁氏犹豫了下,“真不用等等小薛吗?”
沈春行给大伙儿摆碗筷,闻言想都没想。
“不用。他若是要来,早就来了,这会儿还没来,定然是被什么事绊住,咱吃咱的。”
虽说这是两人重逢后过的第一个年,可身在乱局中,哪还顾得上形式,只要知道对方在何处,便已足够。
沈春行很懂薛永安。
因而她没猜错,他确实被琐事绊住。
第88章 意有所指
红泸县。
县衙后院。
会客厅内,薛永安与蔚达正对面而坐。
小厮低着头送进茶水,又低着头离开。
等到退出去后,方才虚擦了把额头。
“这都第四杯了,里面咋一点动静没有。”葛巴暗中嘀咕。
后门口停着两辆马车。
一辆是送人来的,一辆是薛府备下的。
茂平坐在横梁上发呆。
本来他们都准备动身了,没想到蔚达又折返回来,只得把行程暂缓。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薛永安那少有的耐心快要消磨殆尽。
他把茶盏放下,沉吟道:“蔚兄给沈家的礼物,我已托人送去,可还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言辞直白得不像是读书人。
倒是跟传闻中迂腐不知变通的性子极为相符。
蔚达思量着,面上微微一笑:“以沈家与贤弟的关系,哪用得着我担心?说来许久未见沈家大姑娘,她身为贤弟的丫鬟,竟然不留在府中,着实让为兄诧异啊。”
薛永安尬笑。
怕什么来什么呗。
他本是要随田旺林一同去狭村,在发现来征兵的是蔚达后才改了主意,好不容易交接完把人送走,没想又折返回来。
结果这人东问西问,就是不入正题,俨然一副来走亲访友的架势。
“这大好的日子,你府上怎冷冷清清,莫不是,嫌为兄踩着饭点来,舍不得好酒好菜?”
薛永安尬笑到连自己到觉僵硬。
好菜没有,好酒倒有一坛,然而已经搬上马车,挂了“沈”姓。
见他闭口不言,蔚达心里明白几分,果然是没打算在家过年,只怕自己前脚一走,这位贤弟后脚就要去找沈家大姑娘。
他想着事,神情一肃。
“我听闻,你将骆管事下了大狱?”
薛永安把手搭到桌上,轻敲两下,反问道:“她胆敢谋害朝廷命官,难道不该吗?”
蔚达摇摇头,“那件事无凭无据……再说已然过去了,你还真想因此跟国公府生出间隙?”
“此事非我想不想,蔚兄应该去问问国公府的人才对。把这么一个胆敢弑主的刁奴送来,莫不是很想让我死?”
这话一出,等于彻底撇清双方间的关系,连最后的遮羞布都没给国公府留。
蔚达心下了然。
他确实小看了这位薛氏分支里出的少年天才。
明明身手高超,且文武双全,一朝被贬,亦不曾有过半分萎靡。
能屈能伸,伤时愿蛰伏,放得下架子,敢于跟一介小女子达成某种“协议”。
真到危机关头,却也舍得亮出底牌,不做那躲在暗中,坐看他人生死的毒士。
如此人物,在京中时,竟被当作目中无人的酸儒。很难说,这里面有没有国公府的推波助澜啊……
蔚达眼里闪烁过复杂的情绪,良久后,忽得起身。
“既然贤弟不准备留饭,那为兄就先告辞了,以后有机会再来叙旧。”
他略显刻意地垂眸看了眼薛永安。
“沈家大姑娘聪慧可人,就算放在京中,亦是不多见的才女,你既将她留在身边,当珍惜才是。”
薛永安脸上的笑容转淡。
他不喜欢有人惦记着苏苏,给沈家送礼可以,给苏苏,不行。
“如今京城且还乱着,贤弟当谨言慎行,一切未成定局前,你我,亦或是国公府,都莫要轻言放弃。”
蔚达留下句意有所指的话便离开。
薛永安把他送到门口。
临上车前,对方还在念叨着沈家。
“我观那几个孩子都非寻常,以后定然能有所成,贤弟莫要误了人家啊。”
一个在板车上躺了半截路程的病秧子。
一个不会说话的黄毛丫头。
再加上一个都三岁了,还在牙牙学语的傻孩子……
茂平实在没看出来,到底是谁不同寻常?
“老爷,他这是啥意思啊?”
薛永安大步跨上马车,一掀帘子。
“多事人自寻烦恼,莫要理会,速速前往狭村……再晚一步,你我只能馒头就大酱!”
茂平当即顾不上别的,使劲一挥缰绳。
他前些天可是往沈家送去好些猪肉跟熏鸡!
要没吃上,多亏心啊。
——
按照习俗,吃年夜饭前,需得放一串鞭炮。
而古代的鞭炮,则称之为“爆竹”,乃是用一节一节的空心竹,放到火中燃烧,随之会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
往年在庄子里时,沈家都会提前备好爆竹,可今年来到北方,却是找不着的。
刁氏干脆敲了几下铁盆,以此代替,反正都是听个响,权当图吉利。
完事她招呼大家落座,见门口站着个面生的小伙子,畏畏缩缩,不敢进来似的,忙一把将人拉进来,按到桌旁。
“来者是客,你千万别客气,你要在饭桌上客气了,等会儿他们可不跟你客气。”
把人听得一愣一愣。
他哪是客气,明明是冻伤未痊愈,走不快啊!
见来人有些呆傻,刁氏一捅沈春行,“对了,这人叫什么?”
沈春行直接大声:“问你了,叫什么?”
“……”刁氏牙疼般呲了一下,“合着这么些天,你们连人家叫什么都没问?”
沈春行无辜耸肩,“需要问吗?”
她又没准备将其留下。
非是自己捡的人,才不乐意管了。
小伙子本来长得就白,生着病就更白,听完两人的嘀咕,那是白里透红,闷声吐出俩字。
“庾苌。”
“啥子?”刁氏一扫席面,“有肉不吃,吃啥鱼肠子啊……鱼长那玩意儿吗?”
小伙子脸色快转绿了。
“我姓庾,单名一个苌字,就是……苌楚的苌。”
苌楚就是猕猴桃。
大伙儿恍然大悟。
倒是沈春行很稀奇,她没想到这会儿已经有猕猴桃了,不由凑近些:“你叫庾苌,那你爹娘肯定很喜欢吃苌楚吧,你家是哪儿的啊?”
庾苌:“……”
这话问得真新鲜。
他天生地养,早几年把唯一的师傅下葬,鬼知道他家在哪。
可小姑娘眼眸晶亮,里面仿若有荧光在流淌,清透纯粹,找不到丝毫龌龊的心思。
庾苌抿唇,故作冷漠:“姑娘难道没听说过,上古时期,曾有一凶器,名曰鱼肠剑?我这名字,便是从这儿来的。”
沈春行夹菜的手顿住。
嘴角古怪地上扬。
救命啊,都说谐音梗要扣钱啦!这人得多无聊啊,才特地找到这么个“苌”字……
第89章 新年要有新气象(一)
沈家吃饭的时候没啥讲究,惯来是只摆一桌。
从未分过席。
家里总共就俩大人,四个孩子,真要是男女分席而坐,怕得把桌子从屋内摆到屋外去,不够忙活的!
主人家都不在意,上门来蹭饭的,自然更不能多计较。
俗话说,吃人嘴短,客随主便……反正常大夫是不会去讨那没趣。
至于王有才,他压根就没那概念,怎么说都是活着看到过新世纪的老人,思想还是很进步的。
今儿也不例外,照旧是混坐。
只是人来的太多,刁氏便让杨一把书桌搬到堂屋角落,又从每个碟子分拣了些菜,摆过去,权当给几个孩子另开一桌。
因着是大年夜,早猜到会有人上门,刁氏烧菜时松了松手。
眼下一盘菜分成两碟,份量依旧足够。
按照习俗,年夜饭通常会做十道菜,喻意“十全十美”。
万事都冲图吉利。
往年至多两个荤菜,今年却是大变样。
除却王有才自告奋勇的三道东北菜外,还有红烧狮子头,梅菜扣肉两道大荤。
素的则只有炒青菜跟拌干丝。
再加上蛋饺肉圆汤,南瓜饼,以及一盘得从年三十摆到正月初三的红烧鲫鱼。
好期盼着“年年有余”。
老太太本来挺不舍得下肉,就算那些肉,都是旁人送来的,也得思量着算计着,慢慢吃。
直到沈春行将其带进屋子,看了眼从西苑挖出来的宝箱后,方才转变了心态。
她本就不是小气的人,活的拮据,全因太穷。若可以,谁不想顿顿吃肉,天天都穿新衣裳?
虽不知箱子里的东西究竟能值多少钱,但刁氏清楚一点,到了大丫头手里的东西,就只会越变越多,绝没有变少的份。
再加上成天听沈春行念叨“生意经”,她早就对年后要做的买卖烂熟于心,这么一琢磨,刁氏顿时变得敞亮许多。
“来来,多吃点,瞧你瘦的!”刁氏给吴敏夹了筷子扣肉,“尝尝你春行妹子的手艺,这玩意看着油腻,闻起来贼香,味道……指定差不了。”
大伙儿一听,本来准备夹扣肉的筷子,立马往旁边移了移。
这年头自然没人嫌肉肥。
可关键是要看谁做的。
当初那盘饺子,实在是伤了他们的心。
“给你来块肉多的。”王有才给常大夫夹了块排骨,又往庾苌碗里放了块鸡肉,“你们快吃吧,把里面的菜吃完,才好贴饼。”
他倒是没多馋肉,一想到浸满汤汁被泡到软和的贴饼子,就忍不住要流口水,忙往嘴里塞了块锅包肉。
“恩!还是那个味儿!”
外皮酥脆,见面裹着的猪里脊肉感嫩滑,再佐以酸酸甜甜的酱汁,可谓是老少皆宜,瞬间就征服了桌上的所有人。
“没想到老王挺有一手啊,以前在家时,咋没见你给我做过?”
常大夫这人不好甜食,可嗅着那股带着酸气的香味,就莫名感到开胃,忍不住夸赞。
“真新鲜,没买肉,还想吃肉,咋做啊……”
王有才嘀咕着,又夹了半个狮子头给庾苌。
那道菜离得远,小伙子瞧着木讷得很,连起身夹菜都不愿。
这老人家看到孙辈,总忍不住要去关爱关爱。
也不管人家习不习惯。
反正沈春行发现,小伙子似陷入某种纠结,用筷子戳了一下狮子头,举起,又放回碗里,反复几次,好像那并不是什么美味珍馐,而是穿肠毒药般,不敢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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