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行往后退了一步。
对于李氏的厚脸皮,她是服气的。
眼看现场要乱,老张顺手抄起腰间的鞭子,在空中挥了两下,“吵什么吵,都给我老实点!”
众人立马噤声,不敢再往前。
只拿可疑的眼神在二人之间乱瞄。
老张岁数大,作为队伍中的二把手向来很受尊敬,眼下却发现连自己人的神情都变得兴味起来,顿觉不好办。
若蔚统领在此,依他的品性,这些小事自然不算什么。
可偏偏他不在。
倘若要是自己开了这个头,只怕在背后会被说道死。
沈春行是什么人?
察言观色乃她的强项。
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众人脸上轻轻扫过,沈春行羞怯般将陶罐提起,略略放重了些嗓音:“既然大伙儿都抢着去帮忙,那我便不去了吧。”
正下不了决定的老张闻言怔住。
又听她继续说:“只是我若不去,那去城东采药草的事,便只能一并托给叔叔婶子,想来他们定不会辜负大伙儿的期望。”
啥子?
药草?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庄户,可不是山民啊,何曾采过药草?
“张头儿,你怎么不早说要去城东啊,我这差点就先进了城。”负责驾驶水车的年轻官差纳闷回头。
“啊。”老张嘴里含糊,心里不比那些傻眼的犯人好多少。
到底要去哪儿……方才压根没来得及提到啊。
小姑娘长得老实,心思还挺活泛。
他只以为沈春行是想唬住那些人,也不拆穿,反倒是帮起腔:“这丫头说得对,谁要跟去,就得连采药的活儿一起接去。”
年轻官差瞅瞅沈春行,好奇道:“咱是去采什么药啊?”
老张眼神飘忽。
他哪知道采什么药啊!
沈春行面色如常:“还不是蔚大人心善,怕大伙儿淋了雨往后遭罪,来时我在城东外的林子里见到过暖身御寒的药草,刚好合用。”
这句一出,连李氏都把伸着的手给缩回来。
若是能进城,只怕这里一大半人都会奔着药铺去,填饱肚子跟保住性命,孰轻孰重,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既然能有不花钱的药汤喝,那还争个什么劲儿啊!
当即都露出讨好的笑容。
“咱哪儿认识什么药草啊,还是春丫头你能者多劳吧。”
“是是,可不敢坏了大人的善心。”
李氏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等到水车发动起来,才猛地拍了下脑袋,喊道:“不对啊!春丫头何时学会采药呢?”
“她是不会,那不还有二丫头嘛。”
对于沈家二姑娘沈知夏,庄里人其实并不熟悉。
可只有一点,永生难忘。
当年春丫头目睹亲爹惨死在眼前,隔日便发起高热。
然附近刚生过灭门惨案,全城戒严,刁氏寻不来大夫,绝望下差点没抱着春丫头一同去死。
是无人看管的二丫头,踩着双血肉模糊的小脚,从庄子后面的树林里寻了药草,熬成一锅汤,顶着刁氏的打骂给春丫头灌下去。
这才换回一家老小的性命。
此事左右邻居都看得清楚,刁氏对春丫头的偏心,也是从那时起才逐渐显露。
因而在看到水车路过沈家歇脚处时,发现沈春行将二丫头一同拉上车,众人彻底松了口气。
在他们眼中,二丫头连那般凶险的高热都能治好,区区风寒又算得了什么。
没能蹭上车的沈鸣秋见此撇了撇嘴,小声道:“我敢打赌,若是这些人知道我二姐只识药草不会医人,定然不会如此心安。”
“打赌不好,会输,容易吃芹菜。”杨一摇摇头,把爬到自己背上的沈宴冬摘下来,又顶到脖子上,让他骑马玩儿。
沈鸣秋无语地扯扯嘴角,心中腹诽不已。
那是因为你总被大姐诓!她不爱吃芹菜,可不就得你吃嘛!
这天下有何人能赢过她呢。
就连旁边那些自以为得了便宜的蠢货,又岂会知,得了沈家的一分好处,需有还十分的准备。
小小孩童嘴角呛起抹嘲讽的笑意。
把那双本该填满天真的双眸,映衬出几分薄凉。
若是沈春行在此,少不得要给他几个脑瓜崩,训几句,小孩子玩什么深沉,太违和!
可惜她不在。
沈鸣秋迅速敛住眼底情绪,转头便跟杨一拾柴去了。
要熬一大锅药汤,可不是轻省活儿。
那边几人先去了趟东城门外。
老张这才知道小姑娘没蒙人,当真是要替大伙儿采药,他用稀奇的眼神打量沈知夏许久,摸着下巴不出声。
这位沈家二姑娘……瞧着委实没有大姑娘出彩。
长得一般般,举止还拿不出手。
走了一路,老张每每问起什么,都是沈春行作答,沈知夏连头都不抬,沉默得像是不存在般。
“你这妹妹莫不是哑巴?”
年轻官差无意中的一句话,令沈知夏无措地揪住沈春行的衣角,老张当即明白过来,瞪了眼年轻官差,“就你话多!”
沈春行拍拍沈知夏的手,坦然道:“她只是还没做好开口的准备。”
“小孩子都这样,等想开了,自然就学会说话了。”
两人都以为小姑娘是安慰妹妹,帮着岔开话题。
到了地方。
远远便能瞧见城门外聚集着一帮流民。
老张领着人下了车,吩咐年轻官差自个儿进城取水。
沈春行却把人拦住,隐晦提醒:“还是别从这儿进城的好,大人们许是没逃过荒,这人若是饿极了,难免做出胆大之事。”
她特地来此一观,便是想看看,这些人究竟能有多大胆。
老张经验丰富,心知此话有理,决定还是绕些路,等回去时再从南门进城取水。
在沈知夏的指引下,四人很快采满一箩筐药草。
看着那些杂七杂八,咋瞅咋不像一个品种的“草堆”,年轻官差犯起狐疑。
“熬个御寒的药汤罢了,需要这么多种吗?”
沈春行这回没打马虎眼,朝着两人无辜眨眼。
“这个啊,那得回去问问常大夫,咱只管采,不管熬。”
常大夫便是随行的老大夫。
想起那位的脾气,老张跟年轻官差对视眼,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小赵啊,回去后你跟常大夫提这事。”
“别啊张头儿,我就是个驾车的!”
俩人竟当着沈春行的面便开始推来推去,似乎都不想与那位常大夫打交道。
沈春行听得有趣,刚要出声,被远处传来的高喝声打断。
“尔等该知袭击朝廷官员是何重罪!还不速速退去,莫要自误性命!”
第12章 凑成一桩巧合
方才散漫坐在城门外的流民们,此刻全都站了起来,将一辆外观算不得奢华的马车团团围住。
而站在马车顶上的那人正是蔚达。
他面色凝重,手搭在腰间佩刀上,似乎已做好出鞘的准备。
可底下的那些流民却没有被震住,仍是激动地往前涌,挥舞着双手想要将马夫拽下来。
“抢的就是你们!拿着朝廷俸禄,却不管咱老百姓的死活!”
“若不是知州无能,我等又岂会背井离乡!”
“闹了那么久洪灾,也没见谁来管过,既然官老爷们不拿咱当人,索性就都别想好!”
沈春行几人躲在远处的树林里,将争吵声听了个七八分。
“洪灾?没听说过何处发大水了呀……”赵四疑惑不解,“蔚头儿他们不是去寻医馆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老张脸色瞬变,急道:“别废话,赶紧去帮忙!”
那薛家子可以出事,蔚统领绝不能出事!
两人火急火燎地冲过去,凭借着手中佩刀的威势,很快突破重围来到马车旁。
沈春行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拉起知夏上了水车。
她一手松垮垮地握住缰绳,喊了声“驾”,便轻松让马调转方向往来时的路驶去。
沈知夏回头望眼,拉起沈春行的另一只手,在其掌心轻轻划了几笔。
“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
沈春行神色淡淡,似乎对城门口的那场冲突完全不敢兴趣。
她把人引到这儿来,让该发生的事如期而至,便仅此而已。
沈知夏拉着沈春行的手划了又划。
只不过这回像是小姑娘间的嬉戏,把那心中的犹疑与担忧坦然流露。
沈春行耐不住痒,略一思索。
“你喜欢他们?”
沈知夏认真地写下——好人。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沈春行无声发笑,她安抚似的摸了摸沈知夏的脑袋,轻声解释。
“就因为是好人,所以才该来这儿。”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
蔚大人福缘深厚,迟早是要身居高位,早一日看清世间疾苦,于百姓而言是好事,于她而言嘛……是乐子。
沈春行好心情地吹了曲小调儿。
而沈知夏在得到答复后,很快便把这事抛之脑后,她小心翼翼牵起姐姐的手,好像唯有在无人的时候,方才敢露出烂漫天性。
再好的人也比不过大姐在她心里的地位。
大姐说得总是在理的。
——
水车慢悠悠地进了南城门,沈春行没有要往里走的意思,只在附近寻了水井,又花了两文钱请人将水车打满。
她这细胳膊细腿的,还真抬不了几桶。
等回到驻地时,有人远远瞧见水车便激动喊起来:“来了来了!沈家大丫头没逃跑!”
周围响起悉悉索索的争论声。
梗着脖子站在中间的刁氏激动挥开人群,“我就说我孙女不会跑吧!她怎么可能扔下咱这一大家子!”
“谁知道是不是想跑没跑了……”
李氏的嗓门还是那么刺耳。
沈春行面不改色地将水车驾到众人跟前,冲着等待已久的蔚达等人腼腆一笑。
“见到诸位大人安好,我就放心了。方才情况危急,咱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去把该干的活儿先干了。”
有官差上前检查水车,见里面已然被灌满。
“你可真是……”蔚达皱着眉头看了沈春行许久,到底只说了声,“胆大心细。”
见到人回来,老张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故意板起脸训斥:“再没有下回了,要记住你的身份!”
沈春行喏喏应是,余光扫过几人的装扮。
她嘴角悄悄上扬,又很快抿成一条直线。
那平日里板正的制服,眼下不是少了袖子,就是被撕扯成一条一条,身上倒没见什么伤,想来后面官府的援兵有及时赶到。
蔚达敏锐察觉到小姑娘的打量,心里好笑极了,眼下却没心思去与其周旋,一拂袖子转身而去。
“再请常大夫去看看吧。”
周围的犯人们立马四散开,连水车上明晃晃的药草,竟也当作没看见般。
沈春行眯了眯眼,心下了然。
马车既然出现在东城门外,定然是寻医未果,如今众人对自家避之不及,想来自己回来前刚发生过什么。
果然刁氏面色难看地走过来,一改在人前的激动,压低声音道:“你还回来作甚!那位县令,据说是活不成了!”
沅溪镇属实不算太富裕。
大夫是寻着了,开出的药方却与常大夫所言相差无几,如今城外被流民困住,城内缺食少药,人怕是只有等死的份儿!
“那妇人也是昏了头,一听越往北灾情越重,竟想着要返回临安寻医,这不是说笑嘛!”
“幸亏蔚大人赶去得及时,不然当场便能被那些流民给撕了!”
“眼下人没救活,我瞧她像是要找咱当替罪羊,方才还扬言要让你陪葬!这不要了我的命嘛!”
刁氏越说,眼神变得越为凶狠。
哪里还有先前面对官差时的低声下气。
“城东既被流民占据,只要咱能跑过去,他们便是想抓咱,也没那么容易……”沈鸣秋眼珠子乱转,手下意识摸向后腰。
被沈春行拍开。
她斜睨眼沈鸣秋以示警告,又朝刁氏宽慰道:“不就是药材吗,谁说咱这儿没有?”
刁氏愣住。
恰逢赵四过来牵走水车,他一动,沈知夏便费力地搬起药篓,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赵四忙喊:“小姑娘,你别跟着我啊,你去找张头儿。”
沈知夏低着头,不言不语,脚下不停。
赵四……这沈家二丫头不光不会来事儿,还挺犟!
可看着小小人儿抱着那么大个竹篓,走三步歪一下,他还真狠不下去心肠,只能认命地带起路。
“常大夫,您看能不能用这些熬锅药汤,给大伙儿去去寒啊?”
马车旁围了一圈人,赵四硬着头皮走过去。
“什么药汤?胡闹,那东西是能随便熬得……吗?”
老大夫摇着头从车厢出来,见有人抱来这么一箩筐东西,不由惊疑一声。
“是是,小孩子胡闹,我这就去把它给扔了!”赵四心里咯噔下,忙去抢沈知夏手里的药篓。
谁料有人动作比他还快。
老大夫几乎是扑过去的,脸贴着那些药草,嗅了又嗅,神色惊喜中透出些许诧异,“咦,来得怎如此巧?”
沈知夏抱着药篓怯怯地往后退了几步。
“咳,”蔚达伸手拦住老大夫,“莫要吓着孩子。”
老大夫翻了翻药草,嘴里嘀咕:“我吓着她,你吓着她?也不看看自己脸黑成什么样,方才我要晚来一步,这儿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你吓哭。”
蔚达刚要板起脸。
又听老大夫继续说道:“这回成了,刚好凑齐那副药。”
他心中一动,瞥了眼赵四。
对方立马上前耳语一番,将药草的来历悉数告知。
得知是出自沈家大姑娘的提议,由沈家二姑娘出力,从而促成了这么一桩“巧合”,蔚达终于感到些有趣。
老张二人能及时赶到城东,亦是因此啊……
不过才十岁出头的乡下孩子,竟也能被教养的如此出色?
可真是……
他心中有无数念头在纷飞,面上却不显,当即命人去熬药。
第13章 发难
沈知夏回来的时候,耷拉着脑袋,显得兴致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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