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几人开始挨家挨户搜起,何良仆站在原地没动,突然就想起那个喊自己老丈的小姑娘。
她有一双会说话的黑亮双眸,让人望之而心生退意。
九月天,夜里比白日冷上许多,何良仆额角却无端渗出几滴汗珠。
身侧的矮墙上,不知何时冒出一个脑袋,两个脑袋,三个脑袋……
他一生不信鬼神,却在这时忏悔起平生——怪不得突然想起那个小姑娘,可不就在眼前吗!
身后响起几声沉闷的呼喊。
夹杂着刀剑相撞的锵锵声。
“上当了!这些压根不是寻常官兵!老何呢?老何在哪儿!”
何良仆竟然瞧见小姑娘朝自己露出一个笑脸,还很有闲心地招了招手。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场面实在是诡异得很,既如了他的意,却又超乎他的想象。
——
沈春行将小老四薅下来,一把扔进沈知夏怀中。
“他没吃吗?”
沈知夏抿嘴笑,比划了个睡觉的姿势。
傻孩子那时刚好在会周公,眼下倒是清醒了。
沈宴冬挣扎着逃出二姐的怀抱,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警惕看向院里唯一的陌生人。
阿四……
“我要是你,我就乖乖坐那等结果,”沈春行好心提醒,“别看我家小老四是个萝卜头,比力气你还真不行。”
阿四恍惚了下,还以为她是在喊自己,在意识到话里意思后,悲愤看了眼沈宴冬。
当真捡了张凳子坐下。
矮墙旁还直愣愣杵着个大块头,阿四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够识时务。
只是他有些不解。
“我明明见你吃了咸菜,为何没中招?”
沈春行撇撇嘴,很难跟他解释什么是偷梁换柱,什么是声东击西,只得总结道。
“从未吃过如此淡的咸菜,一股子药味,想不吐都难。”
阿四哑然。
“不对,我明明见她咽下去了,还有那位……好汉。”
被盯住的沈知夏一扭身,拉着小老四回屋了。
刁氏跟沈鸣秋正在里面呼呼大睡,等明天人醒了,知道错过场好戏,臭小子不定要如何闹腾。
沈春行理直气壮地朝人一瞪眼:“你都知道他是好汉啦,高手,不用解释!”
阿四……他觉得自己此刻比小老四还小老四!
外面的打斗声逐渐变弱。
何良仆步履沉重地走进院子,先是扫了眼阿四,见他无恙,方才把目光放到沈春行身上。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沈春行不答反问:“你都这把岁数了,真的是单身汉吗?”
这个问题属实震惊全场。
连杨一都扭头看了眼她。
何良仆神情悲愤,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恨恨一咬牙。
“我才三十八!”
沈春行疑惑地挠挠头。
“为什么你能把三十八喊出十八的委屈?”
“……”
蔚达走进院子时,见何良仆满脸绝望,已然放弃挣扎,冲着沈春行不满道:“你严刑拷打了?”
沈春行朝他露出个熟悉的腼腆笑容。
“算了……我现在没空管这些,你自己看顾好自家人吧。”
沈春行一愣,正欲问清楚,人又火急火燎地离开。
她琢磨了下,走到何良仆身前,语速极快地说道:
“若想保住你的人,便放机灵点,蔚大人是个好官,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说完不再理会。
沈春行带着杨一出了院子,才明白蔚达方才那句话的意思。
此刻四周空荡荡,不止那些山贼们逃窜走,连官差们都不见了踪影。
只有少许几个守在现场。
沈春行眼疾手快地拦住其中一位。
“发生什么事了赵大哥?”
赵四急的满头大汗,见是她才停了下来。
“别提了!有犯人没中迷药,想趁乱逃跑!”
“本来咱都谋划好的,只要他们不出屋子,决计不会出事,这下好了,直接撞山贼手里!”
“逃就逃吧,他们还把薛县令的马车给劫持走了!”
沈春行下意识看向矮墙旁。
寒风中,只有两只矮小的骡子在瑟瑟发抖。
车厢门紧闭,也不知那妇人在不在其中。
她就说好像忘了什么,原是忘了这个倒霉蛋啊。
在蔚达等人的眼中,年轻县令的安危显然高于一众犯人。
如今人都走光了,除去那些昏睡的人外,村子里只剩下寥寥几个清醒人。
沈春行站在原地等了会儿,听见身后响动,她转过身。
“我要是带你摸进寨子,算不算立功?”
褪去伪装后,何良仆的身上再无半分畏惧,一双看似混浊的眼中闪烁着锋芒。
沈春行笑的像个拍花子的老鬼。
“算啊,怎么不算呢?”
“到时我替你向蔚大人求情,想来大人会给我几分薄面。”
还没走远的赵四诧异回头。
沈家大姑娘瞧着老老实实,没想到也会吹牛皮。
给你薄面……多大脸啊?
第18章 你怎么在这儿?
“投诚?”
蔚达带着人一路追击,渐渐深入丛林中。
夜色昏暗,难以辨明方向,情势变得焦灼。
这时,后方有人顺着足迹追来。
见赵四身后跟着那个山民,蔚达拧了下眉。
等听完对方来此的目的后,他先是眼睛一亮,继而转为复杂,神色间透出古怪。
“我的任务是将这些犯人送去赤岭关,剿匪乃当地官府的职责,你找错人了。”
此次出行,除却犯人外,不过才带了二十来位军中好手,想要以此来围剿一处山寨,实非易事。
何良仆心底一沉,想起临来时那位小姑娘的玩笑话,非常干脆的往下一跪。
“不求大人剿匪,只求大人救我等脱离苦海!”
“我等本是在这山中避世的寻常百姓,然去年边关告急,朝廷紧急征兵,村内男儿皆毅然从之,可寥寥岁月一晃而过,出去的人却再也没回来。”
蔚达双手蓦地握紧,竟快快向前两步,想要将人扶起。
然而那人却像是膝盖生根,在此刻,他佝偻的背脊莫名给人种强有力的错觉。
“前不久豫州境内连降暴雨,知州大人为护得府城周全,下令开闸放水,以至于连淹数十村庄。”
“百姓遭殃,流寇四起,我等亦是因此而惨遭胁迫。”
“大人!我不求您为民除害,只求您看在那些为夏渊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好男儿份上,帮一帮他们的老母妻儿,好让地下的英魂得以安息!”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震的在场所有人心中一颤。
望着眼前以额触地,肩头轻轻颤动着,不敢起身的中年汉子,蔚达面色逐渐变冷。
好一个知州!
他离开京城时,有人曾告诉过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可事情真到了眼前时,又有几人能做到视而不见?
蔚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俨然敛去所有情绪,他手一挥,冷声喝道:“继续追!”
往前走时,朝着仍跪在地上的人,轻轻扔下一句。
“无论你是受何人指点,此事我既已知晓,定然不会不管。”
何良仆跪着的身躯微微僵住。
耳边似又响起那道如泉水击石般的灵动嗓音。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若是蔚大人,我定然会拒绝你的投诚。”
“可若是有人以大义要挟,我即便心中不愿,嘴上也得逞逞能。”
“这世间呐,好人总是最为难,好官,是难上难。”
蔚达一步步往前,踩着杂草落入幽暗的山林中,背对过众人时,脸上方才露出些许不渝。
聪慧是好事,可是太过招摇,难免会惹出祸端。
沈家大姑娘这人啊,还是太孩子心性,得敲打敲打。
——
“若有人以大义与恩情要挟,你当真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就犯吗?”
沈春行清点过那些被迷晕的人,心中微微一动。
听到有人问自己这么个傻问题,她满脸诧异,“你看我像好人吗?”
被捆住双手的阿四神情复杂,他很想说像啊,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这位初看便极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的姑娘,像是一朵长在田野间的野百合,即便如今自己被她所俘,仍生不起半分怨恨。
可她偏偏不是那田野里的花,而是游荡于山间的鬼魅,一言一行皆不同于寻常。
“你为何要帮何叔?”
沈春行白了他一眼,“哪有许多为什么,我瞧着很像陪聊吗?”
阿四黑黢黢的脸上泛起抹红晕,被吓得有点结巴:“你,你一个姑娘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沈春行用古怪的眼神将人从上到下打量,发出一声嗤笑,不再搭理,返身回了自家借宿的院子。
“你得陪我走一趟,有个小朋友走丢了。”
躺在板车上小憩的杨一倏地睁开眼。
“家里怎么办?”
沈春行隔着窗纸向屋内望去,笃定道:“无妨,有老三在,压得住祸。”
两人说走就走,顺着村尾的小道上了山。
天边渐渐亮起。
一抹朝霞穿透云层,落在满是枯寂的山谷间。
“你到底要找谁?”
阿四跟了一路,见两人像是漫无目的瞎逛,忍不住问了句。
“找债主。”沈春行回答了又像没回答,她不高兴地回头望眼,“你就非得跟着我们?”
阿四抬抬被捆住的双手,“那不然你放我走?”
沈春行像看傻子一样看他,“走就走呗,还得提前打个招呼?”
阿四迟疑看看四周,“我真走了?”
沈春行挥起小手,想说声再也不见,耳边忽然传来细微响动,她快速转头,准确捕捉到一抹鲜红身影,当机立断地抱住身旁一棵大树。
“你这是……”阿四傻眼了。
话没说完,被杨一按进了树叶堆里,整个人趴在地上。
“噤声!”
沈春行动作极快地爬到树上,高高眺望了一会儿,不由朝下面咋舌。
“我一直以为你算是高手了,没想到有人比你还猛。”
感受到手底下的人没有挣扎,杨一松开手,躬着身子悄悄朝前方靠近。
“你留在此处。”
沈春行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远处。
人与人交缠。
兽与兽齐舞。
好一场杀戮盛宴。
除却树枝上坐着的小姑娘外,四周阴森森,自有冤魂不断往这边靠近。
沈春行笑了。
债主无恙,有缘得见本地同僚,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啊。
瞄见半空中浮现出一道白袍身影,沈春行最后望了眼远处,见几人在杨一的协助下,很快反杀掉场间贼寇,她不再犹豫,悄无声息地出溜下树,盯准某一方向狂奔。
——
活人间的暗流涌动,惊扰不到死人的安宁。
自有那来自阴间的使者,踩着点来接引亡魂。
在无人能看到的地方,白无常将冤魂串到一条锁链上,心满意足地拍拍手。
这可真是一夜间就完成一个小目标!果然要想富先修路……未开化的小世界就是香啊。
他莫名想起某个被称为地府头号卷王的手下,叹了口气。
“好日子没捞着啊,你说你,咋就那么点儿背……”
“现在捞捞也不晚啊!”
突兀响起的声音,自然吓不到白无常,他转过身,与沈春行来了个面对面。
然后一人一鬼都傻眼了。
“你怎么在这儿?”
异口同声后是默契的无言。
沈春行扶了下额,她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
原本只是想来会会本地同僚,怎么就碰见了曾经的顶头上司?
“所以你掉下奈何桥后转生到了此地?”白无常当即掐起指决,“难道我们一直找不到你的魂魄……”
沈春行心头燃起希望,“你们还找我呢?”
白无常读懂她的意思,无奈道:“你若只是被冲进三界间,哪怕魂魄受损,上面也能帮你解决,可如今既已入了轮回,按规矩,必须走完这一世,才能回地府就职。”
“我懂我懂!”沈春行打从穿来的那日起,便做好准备,闻言也不气馁,反而有一丝惊喜。
看来自己的铁饭碗是拿稳了!以后她照样是阴阳两界最受欢迎的崽!
白无常转过头,扫了眼枝叶抖动的荆棘丛。
“先不说了,你如今为人,当切记行善积德,我辈修行向来少沾因果,可恰也是因此难以积攒功德,这许对你而言还是桩造化。”
沈春行一愣。
功德这东西好是好,可与她这样的低层职员,委实没什么大关系啊……
来不及细想,沈春行朝着逐渐消散于空中的身影摆出挽留手。
“哥!道理我都懂!我不求什么黑科技跟大杀伤武器,只求你下回来时,能不能给我捎上几瓶云南白药!这流放路,它磨脚啊!”
“……”
白无常咧了咧嘴角。
没错,是这个熟悉的味道!认错谁也不可能认错她!
第19章 彪悍的病秧子
被拨开的荆棘丛后露出一张极具威慑力的脸。
杨一手提溜着阿四的脖领子,任凭对方如何挣扎,亦不能撼动其半分。
他面无表情时,便给人种莫大的压力,似连脚边的野草都因此被迫伏低。
沈春行眼神游移不定,“你看你,多大人了,咋还欺负小孩儿。”
杨一松开手,闷声闷气道:“说好留在那等我。”
沈春行顿时心虚的矮了半个头,余光瞥见杨一身后跟着几人,忙岔开话题。
“张叔你也在这儿!”
老张眼神古怪地扫她两眼,没好气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咋什么地方都敢瞎跑!旁人都说你是疯丫头,我还不信呢,这下不信都不行!”
荆棘丛后,一辆马车孤零零停在堆狼尸中间,染血的木轮在荒地上踩出重重痕迹。
沈春行扫了眼地面,嗅着空气中浓烈刺鼻的血腥味,讪笑不已。
人死后魂魄离体,通常无法离尸身太远,老白方才来锁魂,便是在这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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