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羞愧地低下头,余光却没离开过杨一。
“吴庆还没醒,你去屋里照顾他吧。”沈春行善解人意道。
吴敏顿时把头垂得的更低,感激般福了福身。
等人进了屋子,院里只剩下沈家人,杨一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真不用我?”
显然他刚在屋里已然听见几人对话。
沈春行摇摇头,神秘一笑:“我得留下你来镇场子啊,那边不用咱管,出不了大事。”
若真有凶险,她也不会暗中撺掇。
此行于蔚大人而言是意外之喜,于当地村民而言是良机,于沈家而言,则是助力。
板车被推回院里,即便在众人最惊慌之际,亦不曾落下过。
沈春行掀开盖在箩筐上的麻布,露出里面晒干的药草,从中挑起一两株,拿在手里把玩。
“常大夫呢?”
沈知夏指了指隔壁,没忍住,掩唇笑起。
“外面都快哭得震天了,那老头居然还能睡得着,也不知是真睡还是装困。”沈鸣秋替她翻译。
“你去把他喊起来,就说……”
沈春行挥挥手,笑得一脸天真。
“百姓蒙难,稚子无辜,幸得蔚大人愿出手相助,如今只差一味良药,还望常大夫施恩。”
阿四蓦地竖起耳朵,回过头时,只见沈鸣秋走出来,这个疯小子竟一句都没有多问,他眼中浮出疑惑,似看不懂这一家子了。
不大会儿。
常大夫急忙忙赶过来,还没踏进院子便喊:“少了哪一位味药,你快快道来,我带夏丫头去寻!”
院里许久都没有传出声响。
阿四坐不住了。
心底犹如有千万只蚂蚁爬过,想到村里的现状,以及随官差离去的何良仆,他倏地站起身。
然而不等阿四做出抉择,院里再次走出一人。
刁氏步履匆匆,口中喃喃,瞧着不是很情愿,“又来了又来,这丫头又要发疯!”
接着是红光满面的常大夫。
老头一身没法浆洗干净的白衣,似遇到喜事般,放声大笑,不顾目瞪口呆的阿四,又急急回了隔壁。
“你究竟要做什么?”
院里,杨一从灶房搬出口铁锅,那口黑沉黑沉的铁锅,许是这个清贫的家中唯一值钱的物件。
自觉拿人手短,沈春行冲着被惊呆的阿四笑了笑。
“听闻豫州地界多处被水淹没,以至于百姓无地可耕,若有人能提供不花钱的土地,让其耕种,你说,大伙儿是否会愿意走出大山,离开此桃源地?”
阿四细细品味着话中的意思,眼里渐渐被燃起一抹亮光,他叹息道:“若真有这种地方,才是真正的桃源处。”
很快过去三日。
蔚达仍未带着人归来。
这期间,犯人们被赶至何良仆家中统一看管,再没了之前的宽厚对待。当然,他们眼下也不需要这“宽厚”。
若不是没能摆正自身,又岂会有人敢生出逃跑的念头?
别看找回来两个孩子,那日带回来的尸首,却是更多。
杨一花了两日功夫,在村头的空地砌上土灶。
被关押住的犯人们对此一无所觉,可住在附近的村民却是隔着矮墙瞧得真真。
也正是因此,当沈春行把大黑锅架到灶上时,四周依旧是木门紧闭,并无一人敢靠近。
她也不觉意外,把掌勺的位置让给刁氏。
不大会儿。
小小的村落间便四散出刺鼻的异香。
嗅着竟然像是……肉味?
这股香味既诱人又霸道,顺着残破的土墙,忠实地传递给里面的人,让本就饥饿难耐的他们心生出渴望。
尤其是孩子们,明知不会落到自己嘴里,还是忍不住攀到墙头上,小心翼翼窥望。
当即被站在灶前的大姐姐所吸引。
沈春行眉眼弯成月牙状,朝孩子们招招手,笑意温柔。
“前些天,大人们打了八只狼回来,如今尚未入冬,需得在五日内食尽,若村里有人想吃,大可随意前来。”
见小萝卜头们抻长了脖子,她又刻意拖长了音。
“每日的肉只有这么多,若来晚了,可就没有了。”
谁能在闹饥荒的时候拒绝一碗肉?
便是拿命去换也值!
第22章 当为天意
狼肉味酸又腥膻,即便加了些药草熬煮,亦算不得多美味。
可在这些瘦成柴的村民眼中,便是绝佳。
很快,有妇人捧着碗走到灶台前。
在其紧张难以置信的眼神下,刁氏当真给她打了一碗,继而像赶苍蝇似的把人轰走。
“领到肉就赶紧离开,杵在这儿干嘛!”
妇人双手颤抖,连声感谢后,慌忙朝着倚在自家门口张望的孩子跑去。
却不料被人喊住。
“这位婶子,我等途经此处,不忍见百姓受苦,今日在此开下义诊,若您家有谁病了,可带来一看。”沈鸣秋一板一眼念道。
话说得委实不太中听。
可女人眼底却迸射出强烈希望,目光落到他身后的矮桌旁,在常大夫那张颇具资历的老脸上转了转,艰难开口。
“可我家没钱……”
沈鸣秋继续板着脸,“说了是义诊,就是不要钱那种,不光给看病,还包治好,这种傻……善人你上哪找去?”
话音未落被沈知夏拍了一小巴掌。
她强烈怀疑老三是故意找茬,就跟这些天防着阿四一般。
臭小子总是怕有人来抢走大姐。
深深看了眼常大夫,又望眼在骂骂咧咧分肉的刁氏后,女人拿碗的手不再颤抖,没有再多问,转身快步离去。
有了第一人,便有第二人。
不消片刻,空地上排起长龙。
等这第一天的肉分完后,几乎全村都知晓到——村里来了大善人啊。
当夜。
常大夫背着手去往隔壁,在箩筐中翻了翻,神色诧异,“你是如何知晓此处有瘴气?”
沈春行面色如常,“常大夫高看我了,秋日本就是疟疾盛行之际,我等多在野外赶路,不过是顺带采之,提防提防。”
此话倒也说得通。
可常大夫一个字都不会信。
但他面上仍装出被说服的模样,颔首道:“许是天意吧,这药来的刚刚好。”
隔日。
村头的空地上便立起第二口锅。
阿四将何良仆家的大黑锅也给贡献出来。
这些天他变得沉默寡言。
白日里只蹲在远处看乡亲领肉治病,夜里便守在自家的院子外,再没刻意接近过沈家。
这般自觉,倒是令沈鸣秋心气和顺了些。
一连几日。
村里渐渐有了些人气。
终日紧闭的院门大大敞开,村民们走到了阳光底下,对着沈家人露出真心笑容。
可把沈宴冬给高兴坏了。
大姐得分肉,二姐得熬药,三哥惯来只会冷漠脸。
唯有他,被一群萝卜头围住,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伙伴。
这厢和和气气,那边留守的官差却是快压不住暴动。
“你说你们这是为的啥,那些狼肉也就罢了,药草可是辛辛苦苦采来的,就这么白送……”
官差话说到一半,有些说不下去。
他也是苦人家出身,在不涉及到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帮把手的事,有什么脸面去阻止?
何况在沈家大姑娘那双晶亮的眼眸注视下,再无理的人,也得生出几分惭愧。
沈春行当然明白官差的意思,眼底闪过抹嘲讽,竟笑说:
“既然他们觉得狼肉比不得药草,那从明日起,便不送了。”
“咱也不好让官爷为难,若您拦不住,只拜托您全然当没看见,此事交由我等自行解决。”
官差扫了眼站在阴凉处的杨一,颔首同意。
有此人在,沈家吃不了大亏,待蔚统领回来,自己也不至于受责骂。
待到第五日。
得知狼肉彻底分光,被关押的犯人们愤怒冲出院子,直奔村头而来。
“好你个沈家,竟敢将大伙儿的药草拿去做人情!”
李氏冲在最前面,眼里全是兴奋,仿佛下一刻便能将刁氏彻底踩到脚下。
“大娘这话我就不懂了,药草明明是蔚统领吩咐,在我家知夏的教导下,统一收管。”
“当初也说好,若以后有谁得病,又刚好对症,便先紧着我这里的药草用,这不是,凑巧了吗?”
沈春行今儿没去分肉,而是坐在块大石上,撑起下巴发呆,见一帮人气势汹汹而来,她连眼皮子都懒得抬。
“好哇!原来你在这儿等我们!咱当初说的是给队伍里的人用,可没说要给外人!”
李氏自觉抓住沈家把柄,不停朝四周煽风点火。
“那些狼肉,明明是官爷们打来做口粮的,合该给咱们吃!可你却将其分给旁人,每日只给我们点肉沫星子,想糊弄谁呢!”
今日乃是最后一日分肉,见那些村民皆端着碗,犯人们彻底红了眼。
“就是就是!那些肉本就该是咱们的,岂能拿肉换药草?”
“今日你沈家必须给咱一个交待!”
“对!要么把药草还给咱,要么……”
李氏要么了半天,也没要么出下文。
连她自己都想不出,在这此等境况下,能让沈家做些什么?
“要么把命赔给你们可好。”沈春行帮她把话补完。
依旧是往日里的那张笑靥,此刻却带着无尽的嘲讽,像是故意挑衅,又像是打心底的鄙夷。
她环视一圈,忽而重申道:“大娘方才说,药草只能给队伍里的人用?”
李氏一愣,发狠似的点头:“那是自然的,当初采药可是经过蔚大人许可,你如今擅自将药草给出去,怕是会牵连咱受责罚……”
“记住你方才的话。”
沈春行将其打断,径自站起身,走到灶台前,示意刁氏继续给村民分肉。
她自己则握住把菜刀,松松垮垮站在那儿,对着快要被恐惧冲散的队伍咧嘴笑了笑。
“说好五日便五日,少一日都不成,你们今儿既然来了,就别想空着手走。”
村民们自然不会怕她,甚至还有些愤怒——这愤怒是对着那些犯人而去。
竟把沈家大姑娘这般的善人逼至如此!当真可恶!
犯人们倒是想不怕,可瞄见默默走到沈春行身后的杨一,又着急忙慌摆出迟疑的姿态。
李氏跟沈家不对付,他们平日里可没闹过矛盾,当真要为了这点事撕破脸?
关键是脸撕完了……也凭空多不出肉啊!
局面就此僵住。
众人大眼瞪小眼。
直到锅中的肉快被分完,李氏先忍不住了,再顾不得让旁人打头阵,拍了下自家儿子。
“你个傻冒,还不快抢!”她说完又补了句,像是在替自己找借口,“这可是官爷给咱打的口粮,咱吃了不亏心……”
“谁给谁打的?”
在众人争相往前的嘈杂中,忽有一低沉嗓音插入其中。
那声音犹如隔着层窗纸般,飘渺轻忽,令听见的人怀疑是自己生出幻觉。
唯有沈春行把菜刀扔回案板,伸了个懒腰。
这装腔作势,也挺无趣的。
第23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骚乱在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中化为静止。
撕扯着的人们不由松了手,瞠目结舌望向身后。
羊肠小道尽头,约莫有百人浩浩荡荡而来。
除却多日未归的官兵外,还有一些衣衫褴褛的大汉。
这些人脸色蜡黄,多有病态,可本该混浊的眼眸,此刻竟亮得吓人。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混在队伍中的十几匹马,直让留守官差使劲揉起眼睛。
这到底是去剿匪,还是去扫荡?怎么还连人带物打包回来!
待队伍走到跟前。
众人似才发现领头的马车,想起方才传来的询问声,又联想起车厢内那人的身份,李氏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她一动,旁边顿时四散开,反倒将其彻底显出来。
“那些狼明明是我家老爷打死的!”车夫愤愤不平。
李氏一惊,慌忙指向沈春行:“都是她给的,可不是我想吃的!”
车夫看向沈春行,方才的愤怒全然消散,竟讪讪坐回去,嘀咕句。
“吃就吃了呗,又不是啥好东西,我家老爷还能不让你们吃吗?”
沈春行疑惑歪头。
这个反应属实出乎她预料,虽然,倒也没毛病。
见对方如此好说话,李氏心中暗暗后悔,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这时。
有官差上前见礼,将近日所发生的事一一汇报。
听完后,蔚达眼神古怪地扫了下沈春行。
连带着他身后的所有官差,竟都齐齐看向坐在大石头上的小姑娘,表情微妙。
那场面实在有够诡异。
偏偏被盯住的人毫不在意,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腼腆一笑。
“恭喜大人得胜归来,定然是老天有眼,方才能庇佑忠良,令必行有惊无险。”
蔚达心中一动,“你怎知是有惊无险?”
“大人说笑了,这走了多少人,回来多少人,连个伤重的都没见着,可不就有惊无险吗?”
小姑娘轻柔的话语,如同萦绕在耳边的暖风,瞬间将众人拉回到两日前……面色顿时更显古怪。
何止是有惊无险,简直是有如天助般!
他们从未想过原来剿匪还能这样轻松!
蔚达虚点了下旁边围观的村民,又指指灶台,“这都是你想出来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便给人种不喜的观感。
李氏瞧准时机,赶忙抢先告状。
“大人,您可得替我们做主啊!这都是沈家女的主意,她一介犯人,竟敢胡乱行事,真真是不把诸位官爷放在眼里……哎呦!”
话没说完,被一物砸了脑袋。
李氏还以为是刁氏,愤怒转过头,却见刁氏满脸错愕地低下头。
似在疑惑手中的大勺为何还在手中。
“谁,谁扔我!”
回应李氏的乃是四面八方扔来的石头。
“老虔婆!”
沈宴冬从矮墙上冒出脑袋,含糊不清地吐出三个字。
紧接着是数不清的小脑袋,皆愤愤盯向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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