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皱皱眉头,显然没想到,卫潇潇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居然没有被自己吓住,仍然在有条有理地反击。
然而比狱卒更震惊的是卫潇潇,她在这个狱卒身上感受到了海水一般深不可测的气息,而上一次让她感受到这种气息的中年男人貌似还是……上官丞相。
可一个区区狱卒,除了能对犯人们骂骂咧咧以外,出了这水牢就是个不起眼的下等人,他怎么可能培养出类似上官丞相的这种城府感?
卫潇潇仍然在思考着这番对话如何收场的时候,不知何时,夏幽来到了二人的身边。
“老吴,她不是坏人。”夏幽淡淡道,“别吓她了。”
被称作老吴的狱卒看了一眼卫潇潇,没说话。
卫潇潇呆站在原地。
这么看来,夏幽和老吴关系很熟,那自己刚才把想要越狱的苗头透露给夏幽……
“你记得吧,我对你说过的,我也试过逃出去。”夏幽转向卫潇潇。
卫潇潇想起来了。
是啊……夏幽也想过要逃出去。
而且显然,她失败了。
失败了按理说应该就地处死的,但夏幽现在依然好端端地活在这里……
“我试图逃跑的那一次,抓住我的人是老吴。”夏幽搂过一一,摸了摸她的头,“是他饶了我一命,瞒住了腾蛇。”
“老吴在这里呆了二十年,是最了解腾蛇的人,我方才对你说的事都是他告诉我的。”
“腾蛇手眼通天,我们跑不了的。”
*
日头晃晃悠悠地朝天空正中央挪去,一转眼就到了中午。
小屋里设施简单,一张床、一个柜子、两条板凳、一张长桌、,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大件家具,桌上摆着几个边缘磕得破了角的瓷杯瓷壶。
这是老吴作为狱卒的生活居所,十几年来如一日,他一直就住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
卫潇潇的眼睛在屋内敏锐地扫了一圈,在柜子旁看到了卷成筒后立着的宣纸,窗户旁晒着一只暗青色的砚台,上面墨迹未干,毛笔掷在一边,笔端已经有些毛躁了。
文房四宝。
这不该是会出现在一个狱卒房间里的东西,进来几天后卫潇潇已经对这些狱卒们有了一些基本的认知——他们基本都是泥腿子出身,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说话粗声大气,结束了工作之后就是吃酒吹牛打牌,抑或用粗俗的字眼点评着女囚们的容貌身材。
而老吴显然与他们不同。
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擦了擦桌上的瓷杯,给夏幽和卫潇潇倒了壶茶,茶壶边还有半包蜜饯,老吴将它们倒出来,查验了一遍,在确保没有发霉的后,他将这包蜜饯递给了一一,一一快活地拿着它到一边吃去了。
等着茶水变凉的工夫里,夏幽淡淡地介绍:“老吴算是在所有狱卒中地位比较高的,因此稍有些特权,其他狱卒大多都是两人一间小屋,只有老吴一个人一间。”
老吴挥挥手:“也谈不上什么特权,不过是在这里做得久了,比别人的辈分大些。”
卫潇潇问:“吴大哥是为什么来京郊水牢做了狱卒?”
老吴抿了一口杯中的热茶:“这有什么为什么,不过是命运弄人罢了。我原本是周围村落里的一个平民,父母过时得早,又有村头恶霸欺负,让我终日不得安生。”
“刚好有个水牢里当差的营生找到我,我便来了,这里至少清静些。”老吴叹口气,“都是混日子而已。”
他说得很流利,想必之前也被多次询问过这个问题,已经无需再重新组织一遍语言。
卫潇潇将杯中的茶水喝完,垂眸沉吟了片刻,突然笑了笑。
“吴大哥。”她说,“既然已经邀请了我来这里做客,我以为大家就是想敞开天窗说亮话,交换一些真实情报的——所以在自己的出身上都要撒谎,就大可不必了吧?”
她这话一出,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老吴没有吃惊,也没有恼怒,只是放下茶杯,平静地望过来:“卫姑娘,此话怎讲?”
卫潇潇指了指窗边的砚台和毛笔。
“我一进门就看到了文房四宝,显而易见,吴大哥是个读书人。”
老吴依旧波澜不惊:“父亲在世时教我写过几个字罢了,读书人不敢当。”
卫潇潇笑着摇了摇头。
“那杆毛笔,别看都已经快用得秃了,却是一杆真正的好毛笔。”她轻声道,“紫豪毛笔,用的是野兔的脊梁上三寸的一处毛发,古人云,非中山兔毫,不能佳。”
卫潇潇看向老吴:“吴大哥是识货的人。”
“当然,吴大哥也可以跟我说,这毛笔是别人偶然送你的,你自己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材质。”
“那不如把你写过的字拿出来观赏一下,毕竟一个随手练过几笔的乡野村夫,和一个多年寒窗苦读的读书人,写出来的字不可能相同,我们鉴赏一下便知。”
室内又陷入了寂静。
半晌,夏幽转头看向老吴。
“老吴,卫姑娘是个聪明人。”她说,“不用瞒她。”
卫潇潇没有告诉夏幽自己叫什么,只说自己姓卫,于是夏幽就一直这么称呼她。
老吴沉吟半晌,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摸着自己脸上的胡子,最终,他微微颔首,低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寒窗苦读多年,是那一届进士中年纪最小的。”
卫潇潇眸光微微一沉。
老吴竟然出身进士。
那他现在应该加官进爵,每日在朝堂上面见天子,又怎么会居住在水牢里这样一个破屋中,一住就是快二十年,日日和一帮囚犯打交道?
老吴看出了卫潇潇的疑惑,他冷笑了一下,吐出八个字:“世道不宁,奸人所害。”
“我出身寒门,而朝中党争严重,我不肯依附于任何一方,于是很快被所有人排挤。”
党争……
卫潇潇心头突突一跳。
朝中争执得最大的两个党,不就是丞相党和长公主党么?
当年皇帝刚刚继位时,尚且年幼,长公主权倾朝野,党羽遍布朝中,一度只手遮天。不过这也让长公主的性格愈发骄奢淫逸、无法无天,刘国舅贵为皇后的弟弟,长公主说扇他耳光就敢扇他耳光,扇完他连哭都不敢哭一声。
这样的做派当然引起了众多朝臣的不满,而上官琅当上丞相后,火速笼络了这批朝臣,成为自己的亲信,他心机深不可测,在长公主的视野下隐忍着培养自己的势力,终于发展出了深厚的根基,能够和长公主分庭抗礼。
当然,这其中还穿插着一些别的势力,比如以刘皇后和刘国舅为首的外戚党,以太子楚云阔为首的新生代,近些年来,这两股势力发展迅猛,而长公主则由于本人身体不好、精力渐渐不济,退出了舞台的中心。
而现在老吴说他当时是因为不参与党争才被排挤的,那么至少可以确定一点——
他既不是长公主的人,也不是丞相的人。
这意味着……他或许可以为自己所用。
第三十五章 不甘
一一吃饱了蜜饯,窝在夏幽的怀里睡着了。
老吴整理了一下衣摆,像是要送客:“午休的时间结束了,你们回去吧。”
他顿了顿,对卫潇潇补充:“你预谋逃跑的事我就当不知道——但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如果你真逃了的话,我身为狱卒,肯定要把你抓回来。”
夏幽抱着一一站起身来,打算离去,卫潇潇却仍然坐在原地没动。
“吴大哥。”她看着老吴的背影,沉声道,“你请我来这里做客,绝对不是只为了劝我吧?”
老吴原本正背对着卫潇潇收拾瓷壶瓷碗,闻言,身影微微一顿。
“像你说的,你是个进士,曾经有着平步青云的机会,但就是因为不依附权贵,所以下放到了这里。”
“但有一点是说不通的,即使是你在朝中被人排挤,那么来这里之后,也应该依然是个朝廷命官,也就是说,徐牢头的那个位置应该是你坐。”
“而现在的你却只是一个狱卒……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你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卫潇潇盯着老吴,静静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不甘心。”
老吴转过身来看向卫潇潇,那双自始至终古井无波的双眼,像是突然燃起了一瞬的火星。
“我不甘心?”他低声喃喃,像是质疑卫潇潇,又像是在问自己。
室内一片寂静,但空气中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氛围,卫潇潇知道自己过于咄咄逼人了,但她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不逼老吴和自己站到同一个阵营,那这个能看出自己有逃跑计划的老狱卒就是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我怎么会不甘心?”老吴低低地笑起来,“这么多年了,我不甘心过多少次,可那又有什么用,不甘心又能怎样?”
他坐下来,握住茶杯,手指因为过于用力,骨节变成了青白色:“二十年前我高中进士,所有同届生都留在朝中为官,只有我被下放到边境小城。”
“当时的我是何等不甘心,可我对自己说,无妨,即使是边境小城,也必然有证明我才干的机会。”
“那一年洪水滔天,整个南方因为水患,收成锐减了九城,民不聊生,是我彻夜翻看了历朝历代所有治水的典籍,从贪官污吏的嘴里抠下来了银子,和无数工人亲自在河道上不眠不休了大半年,疏通河道、兴修水利,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有利民生的功绩?”
“可我得到了什么?我回京述职,上官丞相肯定了我在水利方面的建树,他说,现在南方的水患已经解决了,但还有一个地方需要我这样的人才。”
老吴松开手中的茶杯,露出一丝苦笑:“这个地方就是京郊水牢。”
卫潇潇沉默。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每座牢城的一把手都是朝廷派来的命官,而京郊水牢被派来的官员就是老吴。
“所以你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一个狱卒?”老吴深深吸了一口气,凉凉地笑了出来,“因为腾蛇。”
“京郊水牢和别的牢城都不同,这里四面全是水域,几乎是一个封闭的孤岛,只要掌握了船道,就完全能够左右外界和这里的联系。”
“腾蛇原本是来向我投诚的,他说自己是这一带的地头蛇,有着各种人脉,我知道治理这种关押着三教九流的大牢,不可能全凭自己的书生意气,所以答应了和他合作。”
“事后证明,那是我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完全是养虎为患。”
“腾蛇纵横黑白两道,手里掌握着诸多来钱的渠道,他先用大量钱财收买人心,接着又不断在狱卒中安排他自己的兄弟,一步一步将我架空。”
“最后,他完全霸占了我的位置,以我的名义每年向朝廷汇报。”
卫潇潇心下震惊:“腾蛇的胆子……居然大到这种地步么?”
一旦京城中得知了真相,那必然是杀头的死罪。
老吴点点头:“富贵险中求,腾蛇出身底层,一直干的都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没有什么他不敢的。”
卫潇潇沉默下来。
老吴平静了一下情绪,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一向沉默的自己方才居然说了这么多话。
那是他多年来压抑着的情绪,他强行将它们埋在心间,然而卫潇潇像是埋了一根火线进去,引爆了一切。
夏幽抱着一一,静静地坐在一边,连她都有些惊讶——老吴的心里,居然有这么多的恨。
而一一就在这一刻醒了,她揉揉惺忪的睡眼,突然用稚嫩的童音,说出了一句让屋内所有人都瞬间如坠冰窟的话。
“诶。”一一天真而欢快地说,“窗外有人!”
第三十六章 腾蛇
正午时分,临水阁楼。
黎越看了一眼徐牢头,他正靠在凉榻上满足地呼呼大睡,也许是因为太胖了,在这样微凉的天气里徐牢头依然满头大汗,旁边两个美人一左一右,拿着扇子给他扇着风,徐牢头半张着嘴打呼噜,口水顺着嘴角一路淌到下巴,浸湿了他绸缎长袍的领口。
徐牢头很符合大家对腾蛇这种人的想象——行为举止全都极为粗鄙,但又乖僻暴戾,杀个人就像砍只鸡一样轻松随便,的确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室内香气缭绕,在这种甜腻的香气里,连黎越都觉得昏昏沉沉,很想躺下睡个午觉。
“徐爷午睡时不让旁人打扰,要不上官公子明日再向他汇报吧。”
玉三娘风情万种地来到黎越身侧,引着他出了门。
“公子出身大户人家,肯定颇通音律,刚好我近日得了把琵琶,想请公子听听。”
黎越沉默。
他知道自己应该应付好玉三娘,但怎么说呢,音乐确实有些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见女主第一面的时候用笛子给对方吹吹周杰伦,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玉三娘看黎越不说话,以为是他兴致缺缺,于是立刻转了话题:“也罢,公子若是不喜欢,我们去隔壁吃吃茶说说话也是好的。”
黎越:“……”
怎么说呢,和音乐相比,聊天他就更不在行了。
永远不要指望一个说话永远只会打直球的理工科直男能够在聊天中给予你太多情绪价值。
玉三娘带黎越进了隔壁的屋子,每间房的熏香都是不同的,徐牢头那间的香味浓甜强烈,这一间的香味则清雅幽然,像是带着露水的栀子花,在枝头盈盈绽放。
黎越深吸了一口,只觉得沁人心脾,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先前的睡意也一扫而空。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
玉三娘并未发觉黎越的神情变化,她找出之前被黎越核对过的账本,一本一本地翻阅了起来,而黎越则坐到了玉三娘的对面,目光扫视着整间屋子。
巨大的红木架子从下而上,顶满了整面墙壁,架子被打通成一个个格间,每个隔间里放置的东西各不相同——有存放螺黛和胭脂的匣子,有首饰盒,有翡翠打造的观音像……
黎越心里动了动,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可能意识到了一个被所有人都忽视的真相。
他看向玉三娘,玉三娘垂眸看着账本,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吹弹可破的肌肤仿佛揉了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旁人或许会被这个女人的美丽所惊艳,然而黎越现在只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股恐惧。
玉三娘像是察觉了黎越在看自己,她抬起头来,媚眼如丝地一笑:“上官公子一直瞧着人家做什么?”
黎越不说话。
他转头看向红木架子的最上方,那是一条纯金打造的大蛇,盘踞在同样由纯金打造的云纹立柱上,蛇张着口,吐出信子,上吊的双眼隐隐生威。
“那条蛇……应该是某种地位的象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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