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越似乎恢复了一点点神智,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动了一下身体。
随着他这一动,一样东西从他的怀里掉了出来。
当卫潇潇看清了那样东西是什么后,她完全愣住了。
——胭脂笔。
那朵她养在牢房内的月季花。
已经有花骨朵了,黎越用油纸小心翼翼地包着它的根系,这朵花上带着他的体温。还没有露出的花瓣依稀可见是女子口脂般的瑰丽颜色,的确如它名字所写的那样。
当时黎越冷冷地说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但现在,他在逃亡之际,将它小心地折下来,放进了怀里。
像是揣进了某种希望,又像是揣进了某种并不曾言说、但是已经暗自疯长蔓延的心思。
卫潇潇来不及去反应黎越这个永远沉默冰冷的人到底怀揣了怎样隐秘的真心,黎越已经清醒了过来,他费劲地用长刀拄起自己的身体,站了起来。
卫潇潇想要扶他,但被他一把推开了。
“上船。”他低声说。
卫潇潇愣了愣,黎越的声音不容置疑,她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挪到了船上。
——此时除了黎越外,卫潇潇、老吴、沈淮年、夏幽和一一都已经上了船,水流拍打在船舷上,暗潮涌动。
黎越扬起长刀,一刀砍断了将船只系在岸边的绳索。
玉三娘脸色一变,她高高扬起手,只要她挥下去,成百上千只箭就会顷刻间射出,如同骤雨一般淹没这艘小船。
“黎越!”
卫潇潇想要回到岸上,老吴拉住了她。
黎越没有回头,他迎着一排排的弓弩向前走,离玉三娘越来越近。
原本对准船只的弓弩不得不掉过头来对准他,尽管黎越已经受了伤,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道,但他的气势就像一头负伤的狼王,即使断了腿,也能随时亮起獠牙撕碎眼前的敌人。
黎越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了玉三娘面前。
“我留下,他们走。”他简短地说。
玉三娘笑了。
“上官公子,你在跟我讲条件吗?”玉三娘垂眸看着苍白又染血的黎越,露出嘲讽的笑容,“你们几个一个也跑不了。”
她凑近黎越的脸:“甚至我要立刻把你们所有人都杀了也没问题。”
“你做不到。”黎越平静地说。
玉三娘愣了愣。
“这些人,每一个都代表着一宗交易。”黎越黑色的瞳孔在夜色下看上去像一潭冰冷的湖水,“你敢杀一个,交易对面的买家都饶不了你。”
玉三娘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黎越猜得没错。
最明显的是沈淮年,他是被沈家送来的,玉三娘不过是收钱办事负责关押他,如今沈家要接走他,玉三娘没有任何理由扣留,更不可能在他要离开时把他杀死——失去唯一继承人的沈家势必会彻底清算他。
而夏幽……
此时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夏幽的身份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谜,但玉三娘知道,夏幽其实和沈淮年的情况是类似的。
她并不知晓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只知道送她来这里的是个十足的大人物,得罪那个大人物的后果……也许比得罪沈家还要严重。
她不可能就地射杀夏幽,而如果夏幽奋起反抗,她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个兄弟。
“我留下,换他们走。”黎越的语气冰冷平静。
这一刻玉三娘终于明白,这不是一个交易,黎越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会拒绝。
玉三娘突然笑了。
“是换他们走,还是换她走?”她轻声问,“其实你真正在意的人,只有她一个吧?”
卫潇潇听不到这边在说什么,她在船头挣扎,夏幽接替了老吴,死死地按住她,老吴已经划起了桨,船顺着河道越漂越远,黎越和玉三娘的身影都在飞速地缩小。
“别做傻事。”老吴低声道,“腾蛇喜欢他,不会杀他。”
卫潇潇像是听不到一样,她奋力地挣扎,想要脱离夏幽的操控跳进水里。
她得回去,她不能把受伤的黎越留在玉三娘手里。
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是过客。
只有他是她的搭档,她的同类,她的队友。
她根本不能想象没有他的世界。
夏幽和老吴对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然后出手打晕了卫潇潇。
将昏迷的卫潇潇放到一一身边,夏幽柔声道:“照顾好姐姐。”
一一乖巧地点了点头,她伸出手,用自己的袖子擦掉了卫潇潇脸上未干的眼泪。
江边,黎越回过头去,那艘小船已经变成了一个点,消失在了水域深处。
此时天光终于破晓,一条鱼肚白的线出现在水天交界处。
世界在他面前晃动了一下,黎越像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失血已久的腿无法再撑住身体,他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第四十四章 白月光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窗棂时,早起的一一吃完了她的早餐。
这是一家小小的客栈,但胜在整洁干净,后厨的手艺也不错,早点是热气腾腾的小馄饨,煮熟后放进大海碗中,又丢进紫菜、蛋皮和香葱,薄纱似的馄饨皮儿在热汤里舒展着,像是天边雪白的云。
一一吃得很开心。
小孩子很容易满足,能从昏暗潮湿的天牢里出来,在这样温暖的客栈内舒舒服服地吃上一碗小馄饨,于一一而言便是从地狱又来到了人间。她换上了一身小姑娘的衣服,浅粉色的袄子衬出了雪白细嫩的肌肤,看上去比在牢里时漂亮了许多,是个板上钉钉的美人坯子。
“娘。”一一吃完了馄饨,小声问母亲,“救我们的大哥哥,会死吗?”
夏幽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一一的问题。伙计送来一碗新的馄饨,夏幽思考了半晌,将它递到一一手里:“去端给姐姐吃。”
姐姐自然就是卫潇潇。
一一接过碗,迈着小碎步跑上二层,敲了敲最靠南房间的门。
没有回应,一一用小小的肩膀顶开了门,端着馄饨走了进去。
卫潇潇趴在窗边,晨曦的光落在她的脸上,那张漂亮的面孔上却怔怔的没什么表情。
在她面前是一个小小的花盆,沈淮年进了这家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外面的街上买了个花盆进来,胭脂笔被移植进了这个花盆中,虽然饱受摧残,但这看似娇弱的花朵居然活了下来,此刻在阳光下舒展着花茎,花骨朵比前几日又展开了许多,大概很快就会彻底绽放。
卫潇潇是昨天晚上才彻底醒过来的。
他们在船上飘了整整一天,夏幽怕卫潇潇醒来后会干出什么跳河回去找玉三娘、冲冠一怒为蓝颜的傻事,于是一直维持着她的昏迷状态,等到他们到了客栈,才让卫潇潇醒了过来。
一整夜卫潇潇根本没睡。
也许是因为昏迷了太久,也许是因为她心里有事,根本睡不着。
“姐姐,我娘让你不管怎么说,先吃点东西。”一一细声细气地传话,把装着馄饨的大海碗放到了卫潇潇面前,贴心地补充,“你快点吃,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卫潇潇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抗拒,埋头吃了起来,还把热汤也喝了个干干净净。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黎越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她再不冷静地照顾好自己,那连个能救他的人都没有。
一一眼看着卫潇潇吃完了馄饨,才像小大人一样开了口:“吴伯伯让我带句话上来,姐姐吃完饭就下去,大家要商议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下一步怎么办。卫潇潇在心里回味着这六个字。
于她而言,这个问题是不需要想的——她得回去,想办法把黎越捞出来。
然而于其他人而言,却是不必的。
虽说除了沈淮年外,其他人能够成功越狱,都多少沾了卫潇潇和黎越的光,他们两个是这次越狱计划的制定者和领导者,但既然已经逃脱了出来,他们愿不愿意为了这一点点恩情和情分再回头去救黎越,实在是不好说。
然而如果没有顶级杀手夏幽的武力,没有老吴对于地形和河道的熟悉,没有沈淮年身份和飞贼天赋的双份加持,凭卫潇潇自己,她到底还有几成把握把黎越从那个插翅难飞的水牢里带出来?
卫潇潇沉默地跟着一一出了门,一路去了老吴的房间。
众人都已经等在那里。
老吴换了身书生的棉麻长袍,不得不说,这身衣服比狱卒的服饰要更适合他,修剪了乱糟糟的胡须后,老吴看上去就像一个虽然身处江湖却自有满腹经纶的读书人,除掉岁月带来的刀劈斧砍似的皱纹外,仍能从眉宇间看到一点年轻时的气宇轩昂。
他托伙计去买来了茶,煮了茶水,倒进粗瓷杯子里,分给众人。
卫潇潇心绪烦乱,放着没喝,老吴也不催促她,只是淡淡地开了口:“今天把大家聚在这里,就是为了聊一下去留之事。”
“我们能够成功逃出,和上官公子牵制住了腾蛇有极大的关系,如今上官公子落进了腾蛇手中,生死未卜,我想着若是一走了之,实在是失了义气。”老吴的手摩挲着粗瓷杯,低低道,“以吴某的意见,我们应当回去营救上官公子。”
沈淮年喝了一口杯中的茶,他在这小屋中也不老实,脚尖不时就很欠地勾一下床柱,尝试着把自己变成缠绕在柱子上的一条蛇,可惜那床柱实在是细弱,沈淮年最终还是放弃了,直接攀上房梁,又把自己变成了个倒挂着的大蝙蝠。
这位巨富沈家的小公子一边晃悠,一边嬉皮笑脸:“我都行,劫狱听着比越狱还有意思,感觉挺好玩儿。”
这就算是答应了。
老吴的目光落到了夏幽身上。
夏幽沉默着,静静地接收着众人的目光如千钧之石一般压在她身上,像是有些不堪这种重负,她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就好像那粗瓷杯子中不是茶水,而是能给她壮胆的酒一样。
“阎罗宗也算个江湖门派,行走江湖,最看重的是义气。”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来,“只是这次……我怕是要让诸位失望了。”
老吴的眉心微微动了动。
卫潇潇心里一沉,但是也并不感到太过意外。
夏幽的情况实在是特殊,她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带着一一。
“身为江湖中人,我愿意跟诸位一同回去,然而身为一个母亲,我不能再将自己的孩子置于险境。”
一一坐在角落里,她怀里也抱着一个粗瓷杯子——老吴刚刚塞给她的。她小口小口喝着茶水,眼帘下垂,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金色镀上那些皮肤上细小的绒毛,让她的脸看上去像一个小小的水蜜桃。
夏幽放下茶杯,低低道:“抱歉,此等恩情只能日后再报。”
她站起来,冲着一一招手:“一一,该走了。”
然而一一却并没有回应夏幽,她靠在角落里,像是困倦了一般半合着眼睛。
“一一……”夏幽摇晃了一下,扶住了头。
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回头怔怔地看着老吴,而老吴并没有看向夏幽,他提前伸手,似乎早有准备一般,接住了从房梁上掉下来的沈淮年。
夏幽没能张口说出什么,便倒在了地上,另一边,老吴将同样失去意识的沈淮年放平。
卫潇潇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现在屋子里清醒的只生下她和老吴两个人。
她的目光落在了粗瓷杯子上——这个房间内,只有她和老吴两个人没有喝茶,而这茶是老吴煮的。
“嗯。”老吴似乎猜到了卫潇潇在想什么,“从马队商人那里买了些蒙汗药,药力很强,哪怕是夏幽这种顶尖杀手,也得睡几个时辰——够用了。”
“你想……”卫潇潇感到自己的喉头有些艰涩,“强行把她带回去?”
老吴点了点头,拿出准备好的铁索,牢牢地锁住夏幽的手脚,他锁得很仔细,缠得又紧又密,这样即使夏幽醒来了,蒙汗药的作用下,她也没办法从这铁索中挣扎出来。
“没有夏幽的话,我们没有任何胜算和腾蛇的人对上。”老吴说,“也许我这事做得不够地道,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按理说,卫潇潇应该谢谢老吴的。
老吴是为了回去救黎越,才给夏幽下了药。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卫潇潇坐在椅子上,过往一些琐碎的片段突然在她脑海中串成了一线,让她的脊背无端窜起一股寒意来。
她静静地看着老吴绑好了夏幽、沈淮年和一一,完全没有上前搭把手的意思,老吴做完这一切,擦了擦额头的汗。
“等下要找个麻袋来,装上他们。”老吴道,“我跟马队打了招呼,借用一下他们的驮马,可以把人重新送到码头,我已经研究过附近的河道了,可以找一艘小船借暗道在夜间回水牢,不引起腾蛇的注意。”
“你在房间里等我,我出去和马队的人再确认一下借用驮马的时间。”
老吴说着便向门口走去。
卫潇潇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吴大哥……”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不打算让任何人彻底逃出去吧?”
老吴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他回过头来,看向卫潇潇。
从卫潇潇的角度看去,老吴站在门口,那张脸一半有阳光照射,一半隐在黑暗中,有阳光照射的那一半,五官端正清晰,能看出年轻时的确是英俊过的。
老吴和卫潇潇对视片刻,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意识到了?”
“嗯。”卫潇潇轻轻点了点头,“你不能让任何人把你的秘密带出去。”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玉三娘为什么肯放你走。”她低声道,
“我们这艘船上的人,你,我,夏幽,一一,沈淮年,她最不可能放走的人就是你,你会把京郊水牢这些年已经易主的秘密上报给朝廷,朝廷会派兵来剿匪,她和她的手下势必要走向绝路。”
“但她还是放你走了,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她知道,你不敢上报。”
“朝廷如果知道京郊水牢一直是把控在土匪手里,固然也会派兵来缴匪,但你的仕途就也走到了尽头,一旦你被腾蛇抢了位置的事人尽皆知,谁会再任用你这样一个窝囊无用的人呢?”
老吴的脸色越来越沉,卫潇潇知道,自己全都猜对了。
“所以你不能允许任何知道这件事——也就是知道你丢失职位、被匪徒挟持——的人离开京郊水牢,无论是我、夏幽还是沈淮年,甚至是一一。”
“你的确想要回去,但你回去的目的并不是一心想要救人,而是你看到了我们这帮人的潜力,你希望我们……夺回京郊水牢。”
老吴沉默,随即笑了笑:“我之前只知道你家相公很聪明,没想到你也不差
“不错,我需要将京郊水牢夺回到自己手中,如果腾蛇和她的人都被处理干净了,那以后便也没人知道这几年京郊水牢落入匪徒手中的事,我仍然是治理有方的朝廷命官。”老吴道,“卫姑娘,左右你也想要回去救你相公,我们的目的虽然不同,但要做的事却是相同的,都是先将人带回去——所以你唯一的选择,就是与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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