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只是模糊地记得,娘亲死后,玉三娘沉默了六天。
——然后在头七那天爆发了。
她托人带了口信给土匪头子,意思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但凡土匪头子对这个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女人还有那么几分情意,就请在头七这天来看她最后一眼。
土匪头子来了。
玉三娘披麻戴孝,给了她这位亲爹一杯酒——那杯酒里下了药。
在土匪头子意识到不对、想要喊人进来的时候,玉三娘在她娘的灵堂前,一刀劈了亲爹。
鲜血飞溅在她守孝的白衣上,她拎着土匪头子的人头出去,给了外面目瞪口呆的众人两个选择。
要么,杀了她,为寨主报仇。
这是最显而易见的选择,但寨主已经死了,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寨子很快也会分崩离析。
另一个选择是——跟着她干。
玉三娘说这话时,手上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淋,十五岁少女明明生着一张如花般娇艳的面孔,那一刻的表情却坚硬如磐石。
三分之二的人表示愿意归顺。
剩下三分之一的人是寨主的亲信,他们本来是想杀了玉三娘的,但一见势头并不利于自己,于是纷纷表示愿意放下仇恨、自行下山。
玉三娘满口答应,并且在平日寨中聚会的朱雀堂和他们喝了最后一场酒,为这些曾经的叔叔们践行。
酒喝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这帮人一个也没活下来。
六子那时候还小,大人不让他过去,他调皮贪玩又好奇心十足,自己悄悄躲开了人群进入了朱雀堂。
他见到的是一地倒下的人。
酒里是下了毒的,此刻喝得多的人已经死了,喝得少的人仰躺在地上,鼻子和嘴渗出血来,口中还在喃喃地喊着救命。
玉三娘提着一柄长刀,看到没死透的人就补上一刀,她仍然穿着雪白的孝服,墨发披散,一个个收割着地上人的性命,那一刻,六子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人,而是地府前来的白无常。
玉三娘检查了两遍,确认这朱雀堂里已经没有漏网之鱼后,扔下带血的长刀,擦了擦手。
她一回头,看到了六子。
六子已经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腿往下有点凉,不知道是不是吓得失禁了。
玉三娘笑了笑。
她冲六子招招手,示意六子过去。
“别怕。”她把六子拉到自己怀里,摸摸六子的头,那张被溅了血的漂亮面孔上,露出的笑容简直可以用如沐春风来形容,“这些人是注定会背叛我的,留不得,只能清理干净。”
“但只要跟着我,永远不背叛我,我就能带你过上好日子。”玉三娘的声音柔柔的,“听懂了吗?”
彼时还是个小孩的六子懵懂地点头。
后来的十几年里,他一直跟着玉三娘,从未想过背叛她。
而玉三娘也如她所言的那样,真的带大家过上了好日子。
一直做贼寇是走不远的,玉三娘这些年一直在将当年的那个贼窝变成一群登得上台面的人,她先是控制住了附近的大批商铺,让许多兄弟成为了正经做生意的商人,接着又步步为营,逐渐成为了这京郊水牢城的实际控制人。
跟着她的人,她自然是善待的。
但如果这人背叛了她,甚至仅仅只是流露出了一点点背叛的可能性……玉三娘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
一路走来,玉三娘那副八面玲珑的艳丽皮囊下,是属于女匪徒的心狠手辣和铁石心肠。
夜色越来越浓郁,六子一路巡逻,前方就是最后一个牢房,他格外留心了些,因为知道那里住着玉三娘近来最看重的男人。
对于这件事,六子心里其实是很稀奇的。
他虽然是心腹,但毕竟是个男子,近身服侍玉三娘的都是女人,他不算太了解玉三娘这些年来的情事。
多年前,在他们刚刚来到这个水牢城时,玉三娘似乎深爱过某个男人,六子能明显感觉到她状态与往日不同。
但即使是六子,也并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后来,那个男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玉三娘恢复了之前的风平浪静。
在那之后,她似乎就再也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囚犯中有时会有唇红齿白的男子,玉三娘有时会叫他们作伴,但几乎只一面就会厌倦,连第二次相见的机会都没有。
像这个上官公子这样去过临水阁楼好几次的,仅此一家,绝无分号。
六子来到牢房门口,据说这个上官公子是和他娘子一起来的,这个时间,二人应该都睡下了。
但他一到牢房门口,就对上了一双清亮如雪的眼睛。
六子微微吃了一惊。
“上官公子。”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对待别的犯人,他自然都是呵斥的,但这个男人是玉三娘看中的人,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日后变成自己的半个主子,于是自然得客气些对待,“你还不睡吗?”
黑暗中,六子借着月光,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位上官公子的脸。
的确是好看的,眉眼深邃,鼻梁硬挺,配着紧抿的薄唇,整个人像是个精雕细刻的玉人儿,被神仙吹了一口气之后有了生命。
黎越并不知道六子正在心里感叹他的美貌,他按照卫潇潇教自己的话术,淡淡地开了口。
“小兄弟,可否劳烦你给临水阁楼那边带句话。”
他抿了抿嘴,感觉自己说出这句话有点艰难:“……我想见她。”
卫潇潇藏在后面的被子里,捏了把汗。
黎越这演技属实不行,四个字说得极为勉强,就像有人拿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威逼利诱,他才不情愿地开了这个口。
但六子没有卫潇潇那么敏感,加上月亮恰好在此刻隐入云层,黎越的表情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于是他只注意到了这四个字。
——这是大事。
“我知道时间已经晚了,但是……”
黎越仍在背诵卫潇潇教他的高情商话术,六子这边已经一口答应了下来。
“玉姐说过,上官公子这边如果想过去的话,随时都可以。”
卫潇潇在被子里一愣,没想到这么顺利。
随后是开牢门的声音,黎越和六子的声音渐渐远去。
四周安静下来,确认他们走远后,卫潇潇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靠在气窗边,敲了几下墙壁,三短一长。
片刻后,沈淮年那双滴溜溜的狐狸眼出现在了窗外。
“黎越已经在去临水阁楼的路上了。”卫潇潇低声道,“通知夏幽和老吴,做好准备。”
“得嘞。”沈淮年轻轻一笑,身影随即消失在了泼墨似的夜色中。
第四十二章 行动
黎越已经随着六子来到了临水阁楼。
是深夜了,临水阁楼坐落在寂静的墨色中,荷叶一片一片浮于水面,月亮倒映在镜子似的湖面上,让人看着几乎要产生几分安然闲适的心思来。
整座阁楼似乎都已经陷入了安眠,只有极少数的房间还能看到透过窗纸的烛灯,如果是旁人,定然觉得这里一片岁月静好。
但黎越的眼睛比一般人要毒。
借助风息术,他敏锐地发现阁楼旁的树林里、假山后,都不时传来极轻微的声响,证明那里有人存在。
——都是暗哨。
这座看上去精致高雅的小楼其实是整座水牢里把守最森严的地方,毕竟牢里关的全是穷凶极恶的犯人,身为这里的王,腾蛇不可能不对自己居住的大本营上心。
“上官公子请。”六子恭恭敬敬地说。
黎越装成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随着六子一起走过吊桥,来到临水阁楼的门口。
一楼的里间大概是徐牢头的居所,经过时黎越听到了调笑声——徐牢头这么晚还没睡,仍然在和美人们找乐子。
六子对此厌烦地皱了皱眉——他知道徐牢头是玉三娘的傀儡,对这个胖子不但不知道敬畏、反而真把自己当个人物的作风很是心烦,但既然玉三娘本人都纵容他这样干,六子一个手下也不好说什么。
他们越过徐牢头的房间,径直上了楼。
二楼都是玉三娘的地盘,他们往上走时,恰遇到一伙人下楼。
黎越悄无声息地打量过去。
这伙人一共四个,高矮胖瘦不一,穿的都是青缎灰鼠褂子。
黎越立刻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沈家人。
这四个人是沈家派来接沈淮年回去的,身份要么是铺子里的伙计,要么是府中的小厮,但无一例外都是沈老爷信得过的人。
只来了这么四个人,但按照逻辑来说,来的人少才是正常的。
沈淮年现在是未来最有可能接沈老爷班的少东家了,风评十分重要。若是派了太多人、大张旗鼓地把他接回来,保不齐以后京城里人人都会知道沈二少爷做过贼、蹲过大牢。
因此只派几个心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少爷接回来才是正常的,更何况这事也不需要太多人手,沈淮年本来就相当于是沈家打通关系送进来的,如今再打通关系送出去自然不是难事,只需要把盖了沈家铺子印章的沈老爷手写信交给腾蛇,再带着少爷离开即可。
——他们绝不会想到,自己即将被人利用。
黎越默不作声地和这四个沈家家仆擦肩而过,跟着六子进了玉三娘的房间。
这是玉三娘用来待客的房间,红木桌上放着四个茶盅,有的里面还有没喝完的茶水,冒着汩汩的白气,一个小丫鬟在旁边伺候,收拾着刚刚用过的茶具。
显然,玉三娘刚刚接待过沈家这四个人。
六子示意黎越在桌前坐下,自己去通报。
丫鬟奉上了新的茶水,黎越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玉三娘就过来了。
“刚刚送走客人,本打算歇下了,想不到上官公子找我。”
玉三娘在黎越对面坐下,仍旧是一个妩媚的眼风递过来:“莫不是公子提前考虑好了?”
黎越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杯中的茶,他将茶杯放到桌上,随后一左一右,各看了丫鬟和六子一眼。
玉三娘是顶顶会看眼色的人精,立刻会意。
她朝丫鬟和六子道:“上官公子和我单独说两句话,你们先下去。”
很快,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玉三娘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改在黎越身边坐下,即使是深更半夜,她的身上依旧有脂粉的浓香。
“上官公子……”她的手向黎越的肩膀抚去。
黎越像只不愿意被人摸的猫,下意识地就是一个闪避。
他一副躲避不及的样子,玉三娘不以为忤,反而颇为开心地笑了笑。
“你们这些男人呀。”她用帕子掩住唇角,笑得妖娆妩媚,“都是心口不一的。”
——她爱过的那个男人,遇到她撩拨时,第一反应也是躲。
即使是这种时候,黎越的脑子依然在下意识地转动,像在给犯人做侧写。
玉三娘起身,想要坐到黎越的腿上。
电光火石之间,黎越猛地起身弹开,玉三娘一个屁股墩儿坐到了椅子上。
玉三娘:“……”
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极度不悦的神情。
“上官公子。”她冷冷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由玉三娘的反应,可以推断出那个男人虽然在她开头撩拨时会躲一下,但当玉三娘进一步往他怀里坐时,他是没有躲的。
——这么看来,那个男人应该也是喜欢玉三娘的,不然他一定会继续拒绝。
等等。
黎越正在进行缜密侧写的脑子突然停顿了一瞬,歪到了另一条很偏僻的道路上。
卫潇潇往他腿上坐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
那时候,她的发丝垂落到他的肩上,两个人的脸挨得如此之近,呼吸几乎可以相缠……
“上官公子?”
玉三娘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不过转而她又微微一愣,因为看到上官公子那张永远淡漠如冰山的脸,泛起了一丝粉色。
果然还是对自己心动的吧?
玉三娘心情好转,笑着拿指尖拨弄了拨弄头发。
果然,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
这位上官公子只是比那人程度更深一些罢了。
这边黎越已经强自镇定了心神,他告诉自己,这种时候,别想不该想的。
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拖延时间。
黎越张开了口,试图说出点什么拖延时间的台词来。
“这个茶杯……里面是什么茶?”漫长的寂静后,某黎姓直男开口了。
玉三娘:“……”
她竭力去想,这话真的是在调情吗?
“上官公子,你来到底是……”她忍不住问。
“你先回答我。”黎越直接打断了她。
不得不说,黎越身上就是有一种气场,冰冷、沉默、不容拒绝、深不可测。
连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女土匪也被他唬住了,玉三娘愣了愣,感觉这个问题背后大概是有什么深意。
“……明前龙井。”
“很好。”黎越点点头,“告诉我,你这里还有什么茶?”
玉三娘:“?”
已经进入了这种审犯人式一问一答的模式就很难再脱离,玉三娘一一列举起来。
“顾渚紫笋,阳羡茶,寿州黄芽,靳门团黄,蒙顶石花,神泉小团,昌明茶、兽目茶,碧涧、明月、芳蕊、茱萸……”
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玉三娘一边列举一边在心内暗想。
如果知道真相了她一定会被气死。
黎越葫芦里什么药也没有。
他只是在单纯地给队友拖延时间。
*
此时此刻,他的队友们正从牢里走出来。
每个人身上都穿着青缎灰鼠褂子。
而那四个来接沈淮年回家的真家仆,此刻都被扒了衣服,人事不省地躺在大牢的角落内。
一炷香的工夫前,这几个家仆来到牢里,一个狱卒很主动地走到面前,带他们去沈淮年的牢房。
——这个狱卒自然就是老吴。
老吴领着四人走到关押沈淮年的牢房里,家仆们来没来得及对阔别已久的少爷说上几句话,旁边的阴影中就窜出了两个人。
一个是卫潇潇,一个是夏幽。
她们很早就被老吴带到了这里,此时一左一右地冒出来,像潜伏已久的鬼魂。家仆们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颈后就被重重一击,随即晕倒在地。
他们那身代表着身份的青缎灰鼠褂子被扒了下来,换到了这几个要越狱的人身上。
趁着天色黑暗,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从牢中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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