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起来有种斡旋的疲惫,这位新上任的年轻皇帝仿佛还没有习惯他的新身份。
丽妃就跪在他身后左侧,听闻便道:“皇上也不必太过忧怀,本来大行皇帝的药方就是他开的,既然药没抓错也没煎错,那只可能是开出这害人方子的庸医糊涂!”
这话在理,众人听得正颔首认可之时,丽妃又道:“方才皇上一直在内殿操劳,如今又处理了一桩明案,还是要小心龙体才是。”
见楚云阔不答,众人直撇嘴,这懂得攀高枝儿的丽妃又开始向新皇示好了。
十日后,上书房。
楚云阔屏退了下人,只有他、顾霜染和他的几个心腹侍从。
“启禀皇上,万崇已经在告老还乡的路上被属下一剑封喉,送去见先帝了。”
楚云阔此时正在与顾霜染下棋,闻言道:“他倒是一个聪明人。”
黑衣属下接话道:“确实,要不是万医师在最后提的那一句,‘超过半数同意便用药’,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呢。太医院那帮人也真没用,还不如他万崇一个刚来的懂医术。”
楚云阔一黑子落下,断开了顾霜染两侧棋子的连接:“他那不是懂医术,是用药不当碰巧造成过此等疑难杂症。脉象闭症,实则脱症,开窍醒神的猛药一剂下去,必死无疑。此等脉象难得,多亏他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了。”
白子落得迟疑,没能吃了那腰斩两侧的黑子。黑子又落下,逐渐包了一侧的白子。
“还是皇上计谋深远。”黑衣属下夸赞完,便安静退下。
“你输了。”最后一枚黑子落下,楚云阔摇摇头,“你最近怎么了,原先在旁人面前不爱说话也就罢了,在我面前如今也装那锯嘴的葫芦了?我早就向你保证等我龙椅坐稳就娶你为后,你怎么还是郁郁寡欢呢?”
顾霜染听了笑话也笑起来,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道:“……不是因为那个。最近事情多,我有些累了,所以没精力多说话。再加上安和公主远嫁他乡,我心里想她,有时候睡得不好。”
楚云阔收拾黑子的手一顿:“霜染,你可曾觉得如今我虽登基,身侧却并不太平吗?”
顾霜染的手也渐渐停下来:“你是说……黎越?”
“不错,”楚云阔赞许地看着他喜欢的女人,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缓缓摩挲,“黎越母家是羌国上一代的公主,如果他打着旗号清君侧,说不定能带领羌国军队占领皇城,那时我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顾霜染心下觉得黎越不会做这样的事,却并没说出口,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你说的也有道理。”
“古话说得好,‘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我们不能放任潜在的危机不管,不然龙椅坐不稳,我如何娶你,又如何实现我们为民生思量的远志呢?”
楚云阔说着,神采飞扬,好像又变成了当初那个义薄云天的少年。
顾霜染冷眼瞧着,心底滋生出苦涩来,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心爱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被冷酷的上天夺走,留给她的只剩一个满手鲜血的杀人魔。
“那你要如何呢?”顾霜染轻轻地问。
“我要下令攻打羌国。”
“不行!”顾霜染一把甩开了楚云阔的手,脸色骇然,“你疯了!如今时疫盛行,百姓苦不堪言,你却要两国开战……况且安和公主刚嫁过去,你一宣战,她立马就会被处死的!”
楚云阔仿佛知道她会生气,不甚在意地摩挲了下被甩开的左手:“你别急,霜染。我知道如今百姓并不好过,可是谁好过呢?我不能坐以待毙,等着黎越攻上来,那时候你和我都全完了!”
“况且,我们不用真的打仗,只要宣战后,在民间散发一些册子,多讲讲大周和羌国祖辈上的那些血海深仇,民众自然会抵制有羌国血脉的皇子了,就算他领着羌国军队攻进来,也没办法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你不是很想嫁给我吗?”他的脸上透露出真实的困惑来,好像这对他来说是最不能理解的问题,“只要这样走个过场,我们就能排除危机了,你也可以嫁给我了!”
“至于安和公主,你是知道她有多聪明的,”楚云阔看顾霜染不置一词,以为她已经慢慢接受了他的话,又伸出左手抚摸她的袖口,“她一定能转危为安的,我大周的国门永远为她敞开!”
看着楚云阔的微笑,顾霜染浑身僵硬,自己袖口上的那只手宛若被毒蛇死死盘旋围绕着。
他真的疯了,顾霜染强忍着咽了口吐沫,背后汗毛全部炸开。
为了皇位,他一开始只杀有罪之人,后来杀无辜之人,甚至不惜弑父,变得不择手段,阴暗狠毒,无所不用其极。
顾霜染绝望又悲凉地闭上双眼点了点头,却不知道他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第一百章 晚安
“你是说,大周要与我羌国开战?”
议事房内不大,一桌两椅,主位的左右两侧墙上是琳琅满目的兵器,身后则挂了一只巨大的牛头,牛怒目圆睁的双眼正直直盯着站在桌后的卫潇潇。
羌王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把玩。
“确实如此。”卫潇潇仍是不卑不亢的气度,“我虽不能入朝为官,却好歹是个郡主,如今仍有眼线埋在大周都城。这张纸条便是大周皇帝死后两周,飞鸽传书与我的。”
“你倒不怕你这眼线反水吗?”羌王没正眼瞧卫潇潇,正擦拭起桌上放着的一柄弯刀,“泄露战前机密乃是大罪,无论在羌国还是大周,都当被立即处死。”
卫潇潇闻言却笑了:“实不相瞒,这位眼线与我是莫逆之交。我们因共同的志向而成为挚友,不掺财、不掺利,这样的情谊看似脆弱如同丝线,却无法被任何诱惑所撼动。在别的事情上她或许会骗我,唯有这件事不会。”
羌王来了兴趣:“什么志向?”
卫潇潇停顿片刻,眼帘垂下,遮住了数不清的愁绪:“不过是……海晏河清。”
那一声里揉了多少叹息。
“也正因为如此,我必不会在此事上对陛下说谎。当我得知大周要与羌国开战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已经成为大周的弃子,今后的唯一出路就是为羌国效力。”
卫潇潇眼神悲凉:“楚云阔在位一天,我便与大周不死不休。”
“好!”
羌王撂下宝刀,大手“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本王还以为,大周送来的是个无用的装饰,没想到,公主今日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你与本王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本王信你,也可以成全你和黎越,不过,”羌王话锋一转,“这场战争,还得公主多出谋划策才是。”
卫潇潇的心骤然一松,躬身道:“谢陛下大恩!臣必不辱使命。”
黎越醒来时,卫潇潇正坐在地上趴在他身边睡得很沉。
她还穿着那件红色嫁衣,却攥着黎越的手,好像她的结婚对象就是自己一样。
黎越还不清醒的脑袋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这儿,不禁轻轻笑了一声。
不想一点风水草动就惊醒了卫潇潇:“黎越……你醒了!”
黎越面色还很苍白,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但是眼睛却很明亮。
“你……怎么说服羌王的?”他打量两眼室内装潢,认出这是羌国皇宫内部的某个宫殿。
卫潇潇却看起来很开心:“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一个?”
黎越眉头微微上挑,落到这种地步还能有好消息?他不禁问:“什么好消息?”
卫潇潇的笑容越发大起来:“你晕倒后,羌国的一个医师给你疗伤时,认出了你中了流沙,他早年是云游郎中,听闻过流沙的解药!所以你身上的毒终于可以解啦!”
黎越并没被她开心的气氛渲染:“卫潇潇,我是挨了一刀,但是流的是血,不是我的智慧。”
他看起来真的有些疑惑,甚至警惕起来:“这不会是你为了检测我智商出的题吧?”
卫潇潇心知道他不信,但是刚醒过来的黎越简直太好玩了,她忍不住继续道:“对啊,我还怕醒过来之后你就回去了,醒来的是蠢笨儿子上官越呢。”
“那你怎么办?”黎越唇角也勾起来。
“什么怎么办?问他‘How are you’呗!”
想到两个人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小学生英语课本经典台词,他们都不禁大笑起来。
卫潇潇勉强忍住笑意:“刚刚是骗你的,但是这个真不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同意楚云阔嫁来羌国吗?”
“同意?”黎越皱眉,“不是皇帝颁发的圣旨吗?”
“那个圣旨是楚云阔一手操办的,他在几日前就用这个小册子的下半本威胁我,就是这个,”卫潇潇说着丢给黎越一本书,看他抬胳膊有点吃力便把他扶起来,翻页给他瞧,“这百毒解是真的一个云游江湖的医生给他的,里面记载了很多毒的症状和解法。楚云阔说只要我统一和亲,就能得到下半本……”
黎越没看那个小册子,还在直直地盯着卫潇潇:“你就是为了这个小册子,说讨厌我?”
卫潇潇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我实在找不到机会和你通气,气你确实是我的不对,选了下下策……”
“我那时候好难受。”黎越说,头转到另一侧去不再看卫潇潇。
“是我错了!”卫潇潇急忙道歉,“我发誓绝对没有下次了!”
黎越并不理会:“我悲痛欲绝,只能一路跟在你车后面,快到羌国的时候还被楚云阔的人暗算了。”
原来是楚云阔的人,卫潇潇看这人不认道歉,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那你一路过来真不容易。”
“可不是吗,”黎越悲凉一笑,“你穿着嫁衣坐在羌王身边,我一瞬间以为我已经来迟了,我终于又被人抛弃了……”
“没有!”,卫潇潇大慌:“没抛弃你!”
黎越声音透露出隐忍:“我现在好痛。”
“伤口痛吗?要不要叫医生?”卫潇潇紧张得很。
“我的心口好痛,”黎越闭上了眼睛,“得公主陪我睡一晚才能好。”
?
卫潇潇紧张的脸一秒变得面无表情。
“黎越你是不是有病?”
要不是看这人虚弱的真像个病号,卫潇潇真想把这人连人带被踹出房。
“公主果然是要抛弃臣了……”
“黎越,你实话说,你是不是还有一刀挨到脑袋了?”
卫潇潇真的很震惊,黎越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茶里茶气的话,还运用的如此熟练。
说是说,看他不依不饶的样子,卫潇潇也绕到另一侧上了床,和黎越并肩坐在床上。
“满意了吧?黎大爷?”
卫潇潇对自己被病号摆了一道依旧耿耿于怀,忍不住阴阳怪气。
黎越笑了两声,终于恢复了正常:“所以,好消息就是下半本里真的有流沙的解药?”
“是的,”卫潇潇说起来这件事声音愉快了很多,“只不过药材比较难寻,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三个月内必有回复。”
黎越透过她的喜悦看到了一些更深的东西,只不过他并没有问。
有时候爱人不想说,当它不存在又何妨。不点破,对两个人都好。
黎越清了清嗓子:“那坏消息呢?”
卫潇潇上扬片刻的唇角终究又抿成了一条线:“黎越,我不知道你在路上有没有收到消息……老皇帝死了。”
黎越一顿,突然咳嗽起来。
卫潇潇赶紧给他端了一杯水来:“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老皇帝死了刚没几日,楚云阔作为太子名正言顺地即位了。你知道楚云阔准备登基大典上宣布的第一件国事是什么吗?”
黎越想也不想:“攻打羌国。”
?
早知道黎越聪明,但每一次黎越的能力还是很刷新卫潇潇的认知:“你怎么知道?”
黎越又就着卫潇潇的手喝了口水,才慢慢地答:“我刚一醒来就问你怎么说服羌王的,你不说,反而问我问题。楚云阔不笨,他的刺客肯定会告诉他我的动向是跟着你回到了羌国,这时候如果能对羌国宣战,我们两个都很有可能在羌国就被处死,彻底绝了他的后患。”
黎越很少说这么多话,说完又低下头去,把那一杯水都喝完了。
杯子不大,卫潇潇看他那么渴,又给他倒了一杯送到他嘴边:“所以我只能打个时间差,把这个消息卖给羌王。”
“我们还要为他卖命吧,”黎越有了点力气,自己伸一只手出来端了杯子,另一只手牵住了卫潇潇的,“羌王哪有那么好糊弄。”
卫潇潇长叹一声:“瞒不过你。”
“我们对楚云阔和大周的将军确实不至于一无所知,”黎越陷入了沉思,“距离登基还有最少十日,我们还是得想想。”
“说到这,”卫潇潇来了兴趣,“你当初的大纲写的有多细?如果写的够细,说不定我们还真能找到点眉目……我还记得我写了非常详细的细纲,把你之前挑的刺都改了,才信心百倍地打算出门和你吵架来着。”
黎越闷闷地笑了:“你也知道你之前稿子里全是错了?”
“我可没说过啊,你一点也不严谨,还推理大神呢。”
“是是是,”黎越点头,上扬的嘴角一点也没有当初那个板着脸皱着眉和卫潇潇吵架的样子,“不如我们言情大手会写,长公主小时候帮助过的小孩子恰好是吴镇,还成为了她最大的助力……”
黎越调侃的话慢慢停顿下来,和卫潇潇异口同声道:“吴镇!”
吴镇是原本剧情里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色,他最大的作用就是成为长公主为虎作伥的帮凶,长公主之所以能有兵权也很大原因是因为他的存在。
尽管黎越和卫潇潇在原本的剧本里对吴镇是为什么帮助长公主有出入,但吴镇将军的人物形象其实大差不差——有野心有能力,幼年时因为吃过苦所以懂得蛰伏,后来驻扎在羌国边境没几年就取得了几次重大胜利,得到大周皇帝的忌惮,才让他班师回京。
之前卫潇潇和黎越都没在京城中听过这人的名字,所以如果这世界上真有吴镇存在的话,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就驻扎在羌国边境。
当初并未过多着墨将领一类的角色,为了凸显吴镇的作用两人都简而言之地称之为“不可多得的军事天才”,所以无论楚云阔在朝堂上宣布了什么人做此役的将领,最终能出头的都只能是吴镇。
“我还真曾写过点吴镇善用的兵法,不过……夜深了,我们不如明日再议。”
卫潇潇正等着他说呢,闻言才发现红烛早已燃到底,已经是后半夜了。
“你快去洗漱吧,我伤口有点钝痛,就先睡了。”
黎越说完也不等卫潇潇回话,就闭上了眼睛。
卫潇潇一脑袋问号鉴于他是个病号不舍得说,想了想还是去洗漱了一番,回来见黎越呼吸已然绵长,就顺势在黎越身旁躺下了。
卫潇潇闭上眼睛的时候,没看到黎越微微翘起来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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