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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词·青玉案——沈鱼藻【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20 14:39:29  作者:沈鱼藻【完结+番外】
  不多时,那女孩就跑下绣楼,站到了他们面前。
  方廷玉今年十五,祝青青十四,这少女看着与他们年龄相仿,满脸娇憨:“二哥,你是怎么进来的?我爹说,再看见你就要打断你的腿呢。”
  祝青青“扑哧”一笑。少女这才注意到祝青青,便问方廷玉:“她是谁啊?”
  方廷玉简短地回答:“是我家新买的丫鬟,叫祝青青。我今天来,是为了找你借三样东西:你、锦鳞哥,还有你家的旧戏台。”
  少女好奇:“你要干什么?”
  “我奶奶下个月六十大寿,我想演出戏给她祝寿,但没地方排戏,也缺人手。”
  “行啊,可是我哥今天去庙里了,要明天才回来呢。这样吧,明天你再来。”
  方廷玉点点头:“那行,明天我再来找你。”
  回去的路上,方廷玉跟祝青青解释:“她是我二婶的娘家侄女,姓岳,叫岳汀兰,小名‘小篮子’,还有个哥哥叫岳锦鳞……”
  祝青青打断他:“锦鳞、汀兰,还姓岳,给他们兄妹取名的人肯定很喜欢范仲淹。”
  “为什么?”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里有这么两句: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这里面还有我的名字呢。我和岳小姐很有缘,我喜欢她。”
  方廷玉揉着手里的柳条,嗤笑道:“汉字就那么多,牵强附会起来,什么名字都能找到典故,随便两个名字都能扯上关系。比如我和你,我叫廷玉,你叫青青,又有词牌名叫《青玉案》,难道就能说明我们俩有缘?”
  祝青青点头:“这倒是,我们俩是不可能有缘的。就算有,也是孽缘。”
  ——孽缘。
第3章 做戏
  第二天,方廷玉和祝青青翻墙进岳家,岳汀兰早已经带着哥哥岳锦鳞在墙根下等着了。岳锦鳞人高马大,眉目倒也周正,但脸上总带着痴笑。
  方廷玉早跟祝青青嘱咐过,岳锦鳞是个先天愚儿。
  祝青青不禁在心里悄悄为他叹了一口气。
  排戏的地方是岳家的旧戏台。岳家早年蓄养家班,鼎盛时期还专门辟了一进院落给家班里的戏子们居住,后来家班遣散,那处院落也成了废园,从此姹紫嫣红零落,丝竹管弦喑哑,平日再无人涉足。
  方廷玉要借的戏台,就在岳家废园里。
  岳汀兰搞到了废园的钥匙,带他们进废园。
  几个人围在凉亭石桌旁,祝青青给众人讲戏,分配角色。要演的是“错抢”“误认”两折,讲的是周通错抢了卞玑,卞玑又被周玉楼误认。
  她自己一人分饰两角,演丫鬟春兰和周玉楼。岳汀兰扮演小姐刘玉燕,方廷玉扮演卞玑,而岳锦鳞则扮演小霸王。
  祝青青把誊写好的戏本子发给每人一份,一句一句地教他们唱,她拿一把折扇,敲着石桌沿儿打节拍清唱,嗓音嫩若黄莺,在晴夏的风里如丝袅袅。
  岳汀兰跪坐在石凳上,双手托腮听她唱,感叹:“青青,你唱得真好。”
  祝青青淡淡一笑:“我爹是个票友,家里也有一个戏台……不过都是好早以前的事情了。”
  好早以前的事情啦……那时她四五岁吧,一夜东风春光好,彩蝶双双共徘徊,家里戏台边,人也蝴蝶寻芳一样地聚了起来。
  以爹为首,一群票友坐在花园凉亭里,品评唱腔,推敲词句,暖风熏人,花香酒香更熏人。她爹是个酒中仙,祝青青生来随他,闻见果酒香便跑到花园里凑热闹。凉亭里一帮人正以戏下酒喝到微醺,见她来,爹高兴地把她抱上膝头坐着,拿筷子尖蘸了酒给她尝,随口教她两句戏词。
  她记得自己学的第一句,是:“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思及往事,心下黯然。方廷玉忙岔开话题:“这句我刚才没听清,祝青青你再唱一遍。”
  那些年里,他一直喊她祝青青,像称呼学堂里某个不太对付的女同学。很久之后才惊觉,原来他早就已经觉察到自己内心有小兽蠢蠢欲动,而那个“祝”字,就是他用来困住小兽的牢笼。
  不敢去了姓氏直呼其名,原来是怕显得太亲昵会让她误会,也让自己误会——怕的是伤人伤己,到头来却让自己身陷囹圄。
  少年悟性好,几天下来,方廷玉和岳汀兰成绩斐然。唯有岳锦鳞,尽管祝青青把他的台词一减再减,他还是记不全。每次轮到他,就只会站在那里傻笑。
  连岳汀兰这个妹妹都不耐烦起来,只有祝青青不嫌弃他,反而从兜里摸出两颗糖来,鼓励他:“锦鳞少爷,要是你能背出这句词,这颗糖就给你吃,好不好?”
  方廷玉脸色一沉。这两颗糖还是他方廷玉给她的呢。这是端午节海棠姐送他的礼物,是外国糖,叫酒心巧克力。他不爱吃糖,想着祝青青应该喜欢,整盒送给了她,没想到她今天拿来送岳锦鳞!
  这臭丫头,借花献佛、笼络人心可真有一套!
  岳汀兰也喜欢她,不排戏的时候就缠着她叽叽喳喳。
  祝青青最会当人面装乖巧,一张嘴比巧克力还甜,她问岳汀兰:“你们兄妹俩的名字真好听,是从《岳阳楼记》里取的吧?”
  岳汀兰惊奇:“你怎么知道?”
  祝青青瞟方廷玉一眼,眼角眉梢上全是得意。
  岳汀兰说:“我和哥哥的名字都是我爹给取的,他是前清最后一科的秀才,每天就捧着诗呀书呀的看个不停。不如你猜,他的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岳汀兰的父亲叫岳清,字濯缨。
  祝青青略一思索:“我猜是《楚辞·渔父》,里面有一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你爹单名清,又字濯缨,八成是因为这句话了。”
  岳汀兰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就去问我爹。”
  她性子急,话音未落就从石凳上跳下来,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半晌,她回来了,跑得鬓发凌乱,辫子也散了,整个人气喘吁吁的:“我爹说不是《楚辞·渔父》,是什么《孟子·离娄》。他说那一句话最早是在《离娄》里,《渔父》晚于《离娄》,是借用。他还说你好奇怪,怎么知道《楚辞》,反而不知道《孟子》。”
  出了错,祝青青也不羞恼,她大大方方地承认:“我爹不喜欢儒家,从不教我四书,只教我楚辞汉赋和唐诗宋词这些东西。”
  岳汀兰叹一口气:“我爹夸你小小年纪旧学底子深厚,还骂我,说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他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祝青青“扑哧”一笑,伸手拉岳汀兰:“你跑得辫子都散了,过来,我给你重新编一编。”
  岳汀兰任由她牵着手走到池塘边,祝青青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手掌大的牛角梳,给岳汀兰拆散辫子,梳拢好,分成三股编辫子。
  方廷玉托着腮看她们,打个哈欠:“你们倒是姐妹情深。”
  岳汀兰眼睛一亮,反手握住祝青青的手腕:“我们干脆结拜姐妹吧!”
  不等祝青青回答,方廷玉先哧地笑了:“你好俗啊,俗得简直就像我们排的这出戏。”
  祝青青反驳他:“俗有什么不好,人生最圆满就是大俗,大红大绿,热闹欢喜。《茶花女》倒是雅,但那都是给别人看的,活着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岳汀兰满脸疑惑:“《茶花女》是什么?”
  祝青青答:“是法国人写的戏。”
  岳汀兰一脸崇拜:“你可真厉害,不仅懂中国戏,还懂法国戏。”
  方廷玉哼笑:“她哪里是只懂法国戏啊,法国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呢。”
  岳汀兰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自己换了话题:“二哥,你爹什么时候到家?我爹说,这次老太太六十大寿,你爹会回来贺寿。”
  方老太太有两个儿子:方廷玉二叔叫方修文,是小儿子;大儿子是方廷玉的爹,叫方乃文,是个军人,常年行军在外。
  自从卖进方家做丫鬟,祝青青还没见过这位大老爷。
  方廷玉脸一沉,语气生硬:“要你管?”说完,他跑到池塘另一边,蹲下来,捡起小石子,打水漂,砸水里正呱呱乱叫的青蛙。
  看着方廷玉的背影,祝青青悄声问岳汀兰:“他这是怎么了?”
  岳汀兰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于是这一天,太阳还没下山,排练就不欢而散。
  回方家的路上,方廷玉一路无话。
  夜里被蛙声吵得睡不着,祝青青披衣出门,去花园里散步。
  这花园还是方老太爷刚发迹时建的。老太爷在苏州待过一段时间,给人当伙计,常进出大户人家,羡慕人家的园林,后来发了财,衣锦还乡盖房子的时候,对花园尤其上心。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石洞曲径通幽,树木蓊郁花草葳蕤,当中凿湖引水,湖里每到盛夏就漂满了巴掌大的淡紫粉白的睡莲。湖上架着九曲桥,湖心搭着戏台——方家也有戏台,听方廷玉说,是奶奶嫁进来那一年,爷爷为讨她欢心找人搭的。奶奶亲自指挥,搭得很讲究,在水一方,夏天听戏时人坐在对岸长廊下隔湖听戏,管弦声和吟唱声带着水音,尤其沁人心脾。
  方廷玉之所以跑去岳家借戏台,是打算给奶奶一个惊喜,怕提前走漏了消息。
  月光影影绰绰地笼罩着花园,给花园披上了一层柔白的纱,月光下湖水潋滟,祝青青踏上九曲桥,想去戏台上坐一会儿。走到一半,发现戏台角落里团着个小小的黑影,她提高了音量问:“谁在那儿?”
  “黑影”扭过头来,月光照出一张熟悉的脸。是方廷玉,他神情怏怏,拖着懒散的长腔:“大半夜不睡觉,你夜游神啊?”
  祝青青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来:“你又在这儿干什么?”
  “心里烦,睡不着。”
  祝青青略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是为你爹?”
  方廷玉惊诧地看她一眼。
  祝青青继续问:“你爹回来你不高兴?”
  方廷玉摸摸鼻尖,声音发瓮:“有时候我想,要是世界上没我就好了。”
  祝青青很惊讶:“为什么?”
  方廷玉干脆就地坐在凉砖地上:“因为多余啊。比如二婶常说,她管这个家管得好没意思,是替未来的孙少奶奶作嫁衣。要是没有我,二婶可能会活得开心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每天拉着长脸。”
  祝青青“扑哧”一笑:“没这个道理。二老爷夫妻俩生不出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们有孩子,你是方家的长房长孙,以后方家也还是要你当家啊。”
  “是啊,所以,索性不要有我。”
  “可是没有你的话,方家不就绝后了吗?”
  方廷玉看她一眼:“才不是。你知道‘小篮子’为什么喊我二哥吗?”
  “不是因为有锦鳞少爷在前吗?”
  “才不是,谁会把自己的亲哥哥和不相干的人放在一起排行?她叫我二哥,是因为我原本有一个哥哥的。
  “我哥是个小神童,三岁开蒙,五岁学诗,可惜他命短,长到十岁就夭折了。”
  祝青青若有所思:“所以你不喜欢读诗,是因为他?”
  方廷玉摇头:“不全是为这个,但也有一点关系。带我的奶妈也带过大哥,小时候每逢我不顺她的意,她都会说,二少爷,你要是有你大哥那么懂事就好了。”
  祝青青问:“你怎么不告诉老太太?”
  “奶奶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赶她走。她十几年前死了丈夫,舍下自己刚满月的孩子,进我家做奶妈,先带大哥,后又带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怪可怜的。何必因为我的一点不痛快就让她丢了饭碗呢?”
  他话又拐回去:“所以我想,如果拿我的不出生换大哥不死就好了。人人都喜欢他,如果他还活着,我娘也不会冒险生我难产而死,我爹也不会因为伤心而弃文从武,远走他乡。你不知道吧,我爹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和‘小篮子’的爹是同学呢。”
  一时之间,祝青青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两个人默默并肩坐着,树上蝉鸣水里蛙叫,独独没有人声,又嫌吵闹,又嫌寂静。
  祝青青突然开口:“你不多余。至少,你对我很重要。”
  方廷玉扭头看她。月光下祝青青笑意盈盈,眼神却很清明郑重,不像是说笑。她解开睡衣最上头的一颗盘扣,露出细白的长颈子。方廷玉看见她脖子上用红线挂着什么东西,坠子隐没在睡衣里。祝青青摸出坠子给他看:“喏。”
  是一枚铜钱,穿了根红线。
  方廷玉伸手托住,好奇地看,借着月光和水光,可以看见这枚铜钱十分光滑,一看就知被人摸了无数遍。
  他不明所以。
  祝青青把铜钱塞回去,系好盘扣:“这原本是个璎珞,赤金项圈配和田玉的长命锁,上面錾着我的生辰八字,是办满月酒那天外公送的。逃难路上,为了活下来,金和玉都拆下来典当了。典当的钱花到最后就剩下一枚铜钱,我没舍得再花,穿了根绳子挂在脖子上当项链……这是我前十几年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富贵流云、锦绣化灰,那是她明媚的过往,那个只与诗酒繁花、舞榭歌台相关的过往。
  “直到现在,我早晨醒过来,还会恍惚以为人在老家。直到睁开眼睛,看清楚挂在床上的粗布帐幔,不是鹅黄色的绣了暗纹的缎子,才渐渐回过味儿来,想起离开家已经快一整年了。这里是徽州,不是北方;我是丫鬟,不是小姐;起床后不是去学校读书,而是去伺候老太太洗漱……有时候不甘心,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闭上眼睛再睁开,梦就醒了,但再睁开眼睛,还是得起床认命……
  “所以啊,你对我很重要。
  “这半年来我像只困兽,觉得这辈子已经完了。直到想到做学徒,才感觉看到了一线光;直到你答应帮我,才真觉得这线光后面真有一扇门……所以,你对我很重要。在这个陌生的徽州,你是我唯一的指靠。”
  方廷玉愣怔地看着她,半晌,笑了。
  他伸出拳头,郑重地对祝青青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去法国。”祝青青也伸出拳头,和他轻轻一击。
  日子过得如流水一样快,六月初七就在眼前了。
  寿宴前两天,方乃文到家。
  老太太房里,老太太靠在榻上,祝青青侍立在老太太身边。大老爷和二老爷、二奶奶坐在椅子上,方廷玉垂着手站在他们面前,向父亲汇报自己这半年来的学习和生活。
  他低着头,祝青青只看得见他凸起的后颈骨,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好在父亲也没难为他,说了几句话就让他自己出去玩了。
  老太太吩咐祝青青:“青青去陪着孙少爷。”
  一前一后踏出房门,方廷玉长舒一口气。
  祝青青说:“你爹好英俊。”
  方乃文四十多岁了,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出头。他常年行军,身上有风霜,目光却炯亮,笑容里还残存着年轻时当读书人的文秀气。刚而不硬,秀而不荏,这是祝青青最喜欢的那一类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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