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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词·青玉案——沈鱼藻【完结+番外】

时间:2023-08-20 14:39:29  作者:沈鱼藻【完结+番外】
  新词•青玉案
  作者:沈鱼藻
  简介:
  擅长伪装的落难千金VS“不学无术”的矜贵公子,上演民国版“学霸”和“校霸”。
  书香望族之后祝青青,因家生变故沦为富商方家奴婢,成为顽劣二少爷方廷玉的诗词老师。
  为了摆脱生活窘境,祝青青向方家老太太请求做生意学徒,却意外被指婚给方廷玉。
  两人佯装夫妻,携手对抗对两人充满恶意的二叔二婶,在振兴方家家业的过程中,逐渐萌生感情……
第1章 引子
  一九八六年秋天,为访故人、寻故纸,画家周缇来到徽州。
  故人叫方廷玉,故纸是澄心堂纸。
  周缇是海归画家,当地文化部门很是重视,安排了专人陪同。
  接待他的同志引他去“方家花园”。
  这里曾是徽州首富方家的私家宅邸。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方家后人捐出宅邸,政府将其改造成人民公园,兼具小型展馆功能,免费对外开放。捐献宅邸的,正是方廷玉——方家最后一任家主。如今,他是“方家花园”的名誉馆主。
  “方家花园”是典型的江南园林。三进深的院落,进垂花门,过空花墙,穿花度柳,转回廊,踏月宫门,进后花园,抬头便见花厅。
  花厅共三间,临水,一道九曲廊桥连通湖心戏台,绣楼挨着西花厅。现如今,绣楼就是方廷玉的起居室。
  周缇踩着咯吱响的木楼梯上了绣楼。
  绣楼不大,仅几平方米,比起小姐的绣楼,倒更像公子的书房。
  斑驳的白墙被夕阳涂抹上一层金黄的颜色,屋子里陈设敝旧,赭红的写字台漆色剥落,上面放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方廷玉背对着门在看电视,看的是那一年风靡全国的香港电视剧《上海滩》。
  周缇敲门,方廷玉回过头来。隔着满室尘埃,周缇看到一双清透如少年的眼睛——尽管这双眼睛的主人已是古稀之年。
  周缇开门见山:“方老您好,我来拜访您,是为了澄心堂纸。”
  “你是个画家?”
  南唐时,为作画,词人皇帝李后主命人造“澄心堂纸”。相传纸质细密,平滑如玉版,是纸中绝品。可惜后来南唐为赵宋所灭,澄心堂纸的工艺也随之失传,成为无数画家心中一个渺茫的绮梦。
  千年前,澄心堂纸的起源地正是徽州。
  周缇点头:“我家世代工画艺,我祖父说,一九三七年,他曾得到过几张仿品,与真品品质十分相近。生产仿品的纸厂叫澄心堂……那是您家的产业吧?”
  “是,但当年复原澄心堂纸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
  “是当时澄心堂的董事,她叫祝青青。”
  “冒昧地问一句,她是您的……”
  没有应答。
  半晌,那位有着一双少年眼的老人轻声说:“她是我的丫鬟、伴读、老师……也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
  周缇兴趣骤浓:“她现在在哪儿?方老是否方便为我引荐一下?”
  方廷玉没有说话,而是扭过头去,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看。
  《上海滩》正演到尾声,男主角许文强告别了兄弟,走出餐厅,走向自己的死亡——餐厅外他的仇人早已架起武器埋伏好,他倒在枪林弹雨中,临死前喃喃道:“我要去法国。”
  被他爱过,也被他辜负过的姑娘在法国,他一生在权力里浴血,上刀山下油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唯一惦记的,也不过是那个姑娘罢了。
  方廷玉淡淡一笑:“我想,她应该是,在法国。”
第2章 莲台
  一九三一年暮春,祝青青十四岁,那时她还不是后来澄心纸厂的女董事,也不是方廷玉的未婚妻,而是方家的一个小丫鬟。
  小丫鬟犯了错,得罪了二奶奶,被罚在佛堂长跪。
  进四月后,天光渐长,夜来姗姗,墙外更夫已经打了落更,天色却依旧一片白亮。光线斜穿高窗,打在青砖地上,孙少爷方廷玉轻手轻脚地推开佛堂门,一眼就看到了“跪”着的祝青青。
  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丫头是在取巧偷懒——膝盖根本没有挨实地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两条腿上。与其说是跪,倒不如说是侧坐,可比跪着要省力得多。
  这丫头平时在人前装得温顺乖巧,仿佛一只绒毛白软、柔弱可欺的兔子。但只有他知道,转过头去,这只“兔子”可是会咬人的。
  他憋住笑,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
  祝青青浑身一激灵,立刻直起身子跪了回去。
  方廷玉“扑哧”一笑。
  笑声暴露了他,祝青青扭过头来,目光凶狠地瞪他:“方廷玉,你无聊不无聊!”
  方廷玉合实了门,走到祝青青面前蹲下,手托着腮笑眯眯地说:“你偷懒耍滑,我瞧见了,我要去告诉二婶。”
  他当然不会真去告密,只是想吓一吓她。
  祝青青一眼便看穿他,索性直接往地上一坐,双手揉着膝盖,歪着头看他:“你来干什么?”
  方廷玉讪讪地摸鼻尖,就地盘腿坐下:“奶奶说这件事因我而起,让我来跟你一起跪佛堂。”
  白天,方廷玉和祝青青在花园里追逐打闹,为了躲避祝青青的追打,方廷玉撞倒了二婶,摔坏了二婶花重金求来的送子观音。二婶勃然大怒,又不敢罚方廷玉,只好迁怒于祝青青,罚她在太阳底下长跪。多亏了方廷玉跑去找奶奶斡旋,这才改成了跪佛堂。
  祝青青点头:“老太太明鉴,是你的错。”
  要不是他趁自己睡着,拿笔蘸墨在自己脸上画眼镜和胡子,自己又怎么会追着打他呢?
  方廷玉不乐意:“要不是你拿戒尺打我的手心,我会给你画眼镜和胡子?”
  “要不是你上课时偷看《说岳全传》,我能打你手心?”
  两个月前,祝青青被卖进方家当丫鬟。老太太偶然发现她满腹诗书,便指定她做孙少爷方廷玉的小先生,监督他日常读诗词、临字帖。偏偏方廷玉最讨厌这一切了,譬如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等。
  师生关系到今天刚满一个月,良师益友是不存在的,尊师重道更是说梦话,有的只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比如此刻,两个人坐在佛堂里大眼瞪小眼,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嘴斗气。
  “《说岳全传》怎么了?比你的唐诗宋词有用一百倍!你那些诗人、词人,不过是些无用的书生,就会些风花雪月,能像岳飞那样保家卫国吗?”
  “谁说诗人都是无用的书生?李白武艺高强,十步杀一人百步不留行;辛弃疾是抗金英雄,二十岁起义反金。听说过诗鬼李贺吗?他有一首南园诗,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方廷玉猛拍青砖地:“说得好!男子汉就应该这样,金戈铁马上阵杀敌。女孩才在家里绣花吟诗呢!”
  祝青青面色一沉:“你觉得打仗很有意思,是吗?你见过打仗吗?见过死人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怒气,方廷玉被吓了一跳。
  意识到反应过激,祝青青放软了声音:“北方打仗,我因此家破人亡,一路穿过战区,南逃到徽州……打仗是会死人的,尸体堆到一起又生瘟疫,瘟疫也能杀人。我奶娘就是染上瘟疫死的,我也险些染上。为了给她换一副薄棺材,我才自愿卖给人牙子……少爷,打仗一点也不好玩,如果有得选,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打仗。”
  她神情严肃,方廷玉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生硬地岔开话题:“没有蒲团?肯定又是二婶干的好事。”
  他单手撑地起身,跑到佛龛前。佛龛上盖着大红绒布,垂及地面,他轻车熟路地掀开,钻进去。再出来时,他左、右手各举着一个枕头,满脸得意:“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祝青青手托腮看他,好奇地问:“你每次跪佛堂,二奶奶都会拿走蒲团?”
  “可不是!我是‘惯犯’,她是‘惯偷’。所以我干脆在佛龛下面藏了两个枕头。”
  “为什么不干脆告诉老太太?”
  方廷玉是方家孙辈唯一的子嗣,老太太宠爱孙子,绝不会放任他被婶婶虐待。
  “二婶嫁进方家十年,没有一儿半女,嘴上硬心里苦,她看我就像眼中钉,偏又不能拿我怎样,只好动点小手脚了。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让她一让又何妨?反正我也不会真的吃亏。”
  祝青青眼睛一弯,调侃他:“都说你是徽州小霸王,没想到小霸王也有一点柔软心肠嘛。”
  方家的下人都说,孙少爷方廷玉不学无术,为人纨绔,既不好好读书,又不肯学做生意,只知道斗鸡走狗,打架生事。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告状,向老太太痛诉方廷玉又打了自家孩子。
  她伸出手,问方廷玉要枕头。方廷玉却双手一背,把枕头藏到身后:“谁说这是给你的?想要可以,说句好听的……比如,叫声哥哥?”
  祝青青磨牙,这个小纨绔真是经不起一句夸。
  片刻后,她笑了,嘴角梨涡浅浅,声音像年节时的蜜糖炸面果子,甜得发腻。她喊:“小宝哥哥。”
  方廷玉脸一黑。他乳名叫小宝,从小最恨这个乳名。好不容易这些年长大了,没人喊了,祝青青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她仰头看着他,眼里藏着坏,嘴角勾着诈,如狐狸一般狡黠,看得方廷玉牙根直痒,恨不得在她春桃似的脸上咬一口。
  但他知道,这样就中了祝青青的圈套。
  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他蹲下身,笑嘻嘻地问:“你知道为什么二婶老是找你麻烦吗?”
  祝青青摇头。她也觉得奇怪。刚到方家时,二奶奶并不在意她。不知从哪天开始,自己突然就成了她的眼中钉,她每天都在鸡蛋里挑骨头,无中生有,总要给自己找点苦头吃。
  方廷玉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道:“因为我二叔想讨你做二房。”
  “上个月,我听见二叔死皮赖脸地跟奶奶说,二婶生不出孩子,他不能就这么绝了后,想娶一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当二房,为方家开枝散叶……如果这件事真成了,以后我也受不起你这声‘小宝哥哥’了,该改口喊你‘小婶婶’啦。”
  话音刚落,祝青青的脸“唰”地就白了。
  方廷玉不禁有些后悔,赶忙补充:“不过你放心,奶奶没答应他。”
  祝青青斩钉截铁地说:“他做梦!就算老太太答应了,那他也是在做梦!”
  她的长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微颤:“我绝对不会嫁给你二叔,我迟早是要离开这里的。”
  方廷玉十分惊讶:“离开方家?你要到哪里去?”
  他早看出她心高气傲,但听到她说要走,还是难免惊讶——她家破人亡、举目无亲,现如今她的一纸卖身契握在方家手里,她又能走到哪里去?
  祝青青轻声说:“我不是生来就给人做丫鬟的,我家过去也是世代言情书网。”
  方廷玉说:“我就知道,一个丫鬟又怎会满肚子诗词?”瞧她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细细,指尖窄窄,一看就是握笔的手,小姐的手。
  祝青青抬起手,对着月光反复看,手背白皙柔软,但掌心生着一层薄茧:“过去,只有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上有茧,是因为从小就天天临字帖、默唐诗……有时候也觉得厌烦,想着哪天能不再过这种日子就好了……那时候没想到,想逃离的,竟然是永远也回不去的。
  “真想回到过去啊……如果没有家破人亡,我现在应该是在法国。
  “小时候,我家有一个世交伯伯,伯伯年轻时在法国当外交官。他有一个儿子,大我四岁,我喊他一声哥哥。
  “哥哥总是跟我提起法国,说法国的首都巴黎有一条塞纳河,左岸满地艺术家。他跟我说,中国文化固然很美,但我也应该去看看世界……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去法国看看。”
  提到“法国”两个字,她的眼睛里有星光在闪。
  方廷玉心里突然有些泛酸,说:“法国嘛,我知道的,我们方家往来的客商里也有法国人。可是你现在什么都没有,要怎么去法国呢?”
  祝青青没有说话,垂下眼睑,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方廷玉讪讪地丢了一个枕头给她,自己盘腿在另一个枕头上坐下。
  咚!咚!咚!
  隔墙传来锣声,更夫嗓音粗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天了。
  祝青青和方廷玉对视一眼,愁苦地耷拉下眉眼。他们被罚跪到三更天,这才打二更锣鼓,还要再跪一个时辰。祝青青已经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
  方廷玉体贴地说:“困了吧?睡吧,我帮你放哨。二婶的人一来,我马上叫醒你。”
  祝青青勉力强撑,警惕地问:“你有那么好心?说条件。”
  方廷玉嘻嘻一笑:“《蜀道难》我还没背完,再宽限我两天?”
  祝青青只思考了一瞬,便伸手和方廷玉击掌:“成交。”
  交易达成后,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改回到跪着,眼睛一闭,只片刻就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从背后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正无比虔诚地向观音菩萨祈祷呢。
  方廷玉探身到她面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挥了挥,她毫无反应。
  方廷玉轻轻喊了一声祝青青。
  她没有应声。
  他又屈起一根手指,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
  汗津津、暖乎乎、软绵绵的。
  她还是没有反应。
  她是真睡熟了。
  百无聊赖,方廷玉用手肘撑住膝盖,手托着腮看她睡觉。
  月亮已经爬上来了,月光照在祝青青的脸上,照出眼睛周围一副淡淡的墨色“眼镜”。
  十四岁少女的脸皮欺宣纸、赛绸缎,又薄又软,白里透红,顶顶托墨,是最好不过的画纸。饱蘸浓墨的笔一落到脸上,墨汁立刻渗透了皮肤的纹理,饶是祝青青已经洗了好几遍脸,直到现在也仍有痕迹。
  这样垂着头睡,呼吸不顺畅,脸便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樱粉色,微张着嘴,“咻咻”呼气间,鼻翼翕动,像他小时候偷养在房里的大白兔子。
  这样都能睡着,方廷玉在心里嘀咕,说不定她在家当大小姐的时候也没少闯祸跪佛堂,所以和他一样,对跪着睡觉这件事驾轻就熟。
  只是到底是跪着,睡着没多久,她就开始东倒西歪,像一支风里的芦苇,一会儿倒向西,一会儿倒向东。方廷玉小心翼翼地伸长手臂虚拢住她,随时准备接住她,以防她栽到地上。
  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像陀螺一样转了半天,最后,她“咕咚”向右一倒,小脑袋结结实实地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方廷玉小心翼翼地喊她的名字:“祝青青。”
  回答他的只有她的呼吸声,轻轻的、温热的,喷在他的下巴上,有点痒,像被蝴蝶的触角扫过。
  方廷玉的肩膀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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