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深眼看着天花板,裴术已经不会出现在他的幻觉里了,他用力咧开嘴角,希望自己还是裴术喜欢的模样,眼泪滑下眼角的时候,他说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啊宝贝,这一次,我真的要放开你的手了。你别怪我,我爱你。”
杨巾嵘听着心电监护仪发出强烈的警报声,他蹲在了地上,捂住了脸,眼泪从他手指缝里流出。
他突然好羡慕郑旱蓬,郑旱蓬两年前就以为覃深死了,不会经历他看着覃深死去的过程。
裴术下班之前划破了手指,那个学生家长惯例请她吃饭的时候,她拒绝了,也没参加所里的聚餐。她不是很饿,她想回家,想一个人走回家。
年底了,天很冷,她的羽绒服挡不住寒风,没走两步,就像是赤身裸体被置于冰天雪地。
她给覃欲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你爸给你存了钱。”
覃欲舟听不懂裴术的话,可他知道,他听不懂就意味着,他跟裴术的母子缘尽了。
今天,连环偷窃案破了,偷窃者被成功抓获,证据是一个不知名的人提供的,裴术想见见这人,却始终没见到,她心里遗憾不已,可是又无可奈何。
裴术脑海里回想起之前他说的话。
“我真的没有偷东西,我只是想你剔除心里对我的偏见。”
“你别把我想得太坏,好吗?”
裴术苦涩地笑了笑,她其实信了的,但她没有说,她为什么没有说?她怎么就不说呢?
覃欲舟抿了抿嘴唇,他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灼烧似的疼痛,他觉得他要失去裴术了。
裴术最后一句话:“那些钱是我收养你的时候有人转给我的。我分文没动,是我自己还有钱,养活我们两个人,完全没问题。现在给你,是我不能再陪伴你了。”
覃欲舟眼泪掉下来。
裴术跟他道歉:“对不起啊儿子,我得去找你爸爸了,我没了他活不下去。”
覃欲舟没有挽留,他知道裴术这两年都是怎么过的,他根本说不出挽留的话,但他会让裴术知道:“妈,我很爱你。”
裴术很爱覃深,可她没这样跟覃欲舟说,摁掉了通话。
下辈子吧,下辈子做母子吧。
下辈子她一定会和覃深从年少到白头。
她又走到了宠物医院,又靠在了墙角,又来了睡意。
只是这一次,是路过的行人叫醒了她。她醒来没有闻到熟悉的味道,眼泪不自觉地掉下来。行人吓坏了,以为她被冻出毛病了,要带她去医院看看。
她拒绝了,朝着家的方向,缓慢地走去。
覃深真的一点也不注重细节,她可以闻到他的味道啊,就在他跟在她身后,还有送她回家的时候啊,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想要她走出来,走到别人身边,她就满足他啊。
他想要她活着,那就在他活着的时候,她好好活给他看啊。
这个傻子,还以为自己多聪明吗?他没在她面前露出过破绽,那她裴术就在他面前占过下风吗?现在好了,他想看到的一切,她都让他看到了,那是不是说,她可以去找他了?
是了吧,这一次他没有来,就是说他已经悄悄上了去极乐的马车吧?
裴术越走越慢,脚步却越来越坚定,她想赶在覃深到达目的地前追上他,然后狠狠地给他一拳。
想着,她就笑了出来,如果真的追上他了,她应该会抱住他吧?打他一拳?她会舍得?
看看她,为了配合他,不管跟其他男人吃饭这行为让她多反胃,她都坚持了呢。
就这样,裴术在覃深去世的那天夜晚,死于覃深废工厂家属楼的家中。
死亡是一件过于漫长且痛苦的事,而裴术在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候,却异常平静。她还能复习一遍覃深教给她的《赠汪伦》,就怕他见到她时要考她。
“覃深,别放开我的手,我找不到家的方向了。”这是裴术在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很快,她停止了心跳。
总算是再没有人和事,可以阻止她奔向他了啊。
番外 桃花潭
覃深死后,裴术看似正常的上班下班,瞒过了所有人,却没瞒过覃欲舟。覃欲舟知道,裴术一直想死,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她的眼睛就不亮了。哪有活生生的人眼里没有光呢?
这两年,她有偷偷收集大剂量会致命的药,也有偷偷藏起麻绳和剪刀。覃欲舟养子的身份让他只能看在眼里。
裴术当覃欲舟是亲生,但覃欲舟因为被抛弃了太多次而不敢以亲生自居。
他还是害怕,刚被覃深捡回家的时候,他就害怕。光阴如期而至地带走它想要带走的东西,也早在他没有记忆时,就带走了他对其他生命的信任。
时间直线延伸,覃欲舟如履薄冰地维持着这段母子关系——他怕他没有保护好覃深的宝贝,他怕他失去来之不易的亲情。然而有些果早已种下,他怎么小心都回天无力。
最后那两个月,裴术睡在露天地的时候更多了,越是冷的天气,她越容易睡在路边的长椅上,烟酒店的门前。覃欲舟放学后不再去补习班,派出所到家这段路,他藏起脚步,悄悄跟在裴术的身后。
裴术身为警务人员,警惕性很高,但这几年眼睛、耳朵都不好用了,要人到花甲才出现的白内障,她还不到三十岁就有了。耳朵的情况要比眼睛严重,十几平的房间,他要叫她好多遍。
运气好的时候,她听到了,却还要问:“覃深吗?”
他哪里是覃深呢?可他每次都狠不下心否认。
覃欲舟往往沉默,这时裴术就知道,那不是覃深,覃深早死了。后面的几个小时,覃欲舟会看到失魂落魄的裴术,她会撞到柜子上,会切菜切到手指,会晕倒在门前……
他无能为力,因为他无从削减裴术对覃深的想念,她爱那个男人,他想象不到有多爱,她似乎只需要想念他,她就可以生,也可以死。
凛冬二月,正是最冷的时候,裴术对覃欲舟说:“对不起啊儿子,我得去找你爸爸了,我没了他活不下去。”那之后,就传来了消息,裴术自杀在废弃工厂的家属楼里。
那是覃深住了很多年的地方。
覃欲舟是跟着救护车送裴术去医院的,同行的还有一个戴着帽子口罩的人,他没有问那是谁,他感觉得到。覃深捡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气场,他忘不掉。
他并不惊讶,其实裴术每次睡在外边,被人送到门口,他都可以感觉到这种气场,他就知道,覃深没有死。
裴术被推进手术室,抢救了很久,命保住了,可人也虚弱、衰老了很多。
刚脱离危险那几天,覃欲舟一直在一旁小心谨慎地照顾,待她睡着,换覃深来。
覃深喜欢握着她的手,一握就是一整晚。他告诉覃欲舟,他故意没有在裴术出事的那天晚上送她回家,就是要她清醒过来,重新面对生活,却没想到,她醒不过来,她沉睡在了他离开的那一天。
裴术有严重的失眠症,精神也不太好,医生给她开了镇定剂,照理说她会睡得很死,却还是在覃深守着她的一天晚上醒过来,她不敢正视覃深的脸,只悄悄地看,看了几眼,回过头,泣不成声。
那是他们分别两年后第一次清醒地面对彼此,裴术的拳头不硬了,像棉花一样打在覃深的肩头,她破皮惨白的嘴唇不停地抖,她问他:“你凭什么认为,我不需要你?我应该活下去?”
覃深能感到裴术剧烈的痛苦,那种痛苦如岁月一般冗长,像缝纫机的针眼,密密麻麻匝进他们的人生轨道中。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覃欲舟在门外,不清不楚地听着,一直没有离开。他妄想这一幕已经很久了,他不想错过见证他们古尽甘来的时候。
裴术出院后,陪覃深去做了检查,杨巾嵘医生告诉他们,覃深最多可以再撑两年,他也会尽全力让他可以像正常人那样再活两年。
只有两年,裴术却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她去菜场买了好多菜,伸手接过老板手里的塑料袋时,手腕上刀割的伤口露出来,她不是故意的,老板却在她的布袋里多放了一颗白菜:“裴警官,辛苦了。”
回到家,覃深从他手里接过布袋,在她鼻尖轻吻。
裴术会别开脸,假装觉得他矫情,但弯弯的眼睛却暴露了她其实很高兴。
覃欲舟幻想过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该是何等面貌,有幸得见,他感恩老天的厚道,给了他们一个有得可回忆的后半生。
裴术把两年当十年过,每一分都填满,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命运之神,覃深额外获得了几年的时光。就这样,几年又几年,覃深和裴术在偷来的时间里安稳地熬过了残酷、虚妄的环境。
覃欲舟从未这样感激,他能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成长,考上理想中的专业。他远走他乡,临行前最惦念的就是父母,他们却那样平静自如。
经历了一些事,他们不再拥护咆哮式的交往,他们越发沉着地面对所有事,这让覃深感到放心。
津水这个小地方的两个平凡人,似乎颠覆了固化的人生,每一步都踩在了罗马路之外的土地,他们好像不能到达终点,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只想这一路上有热爱的人陪伴。
覃深在偷来的这段年华里,教了裴术一首又一首古代诗,裴术还是最喜欢《赠汪伦》那一首,她尤其喜欢那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
她觉得,覃深就是从那桃花潭里生出来的人,深不可测,勾引着她不要命地探索。
覃欲舟归国那一年,覃深和裴术的生命都走到了西边。久卧病榻,两人早没了他们那个年纪该有的生命力,眼角的灰斑和法令细纹不留情面地述说着他们的身体状况,他们时常笑着的嘴角却像是在反驳,其实他们过的很好。
是啊,还是那么美丽、俊朗。
有一天清晨,阳光如火,覃深和裴术手牵着手出了疗养院。去了哪儿没人知道,也没人问,裴警官一生可靠,是课本里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人,他们不能像看贼一样看着她。
那一条沿河的道路,落满了白雪一样的浓霜,土道一直延伸至津水的边界,春山岗。那是一座无人问津的山头,他们曾开玩笑说要死在那片山头。
后来,他们再没有回来。
阳春草绿,原野焕然一新,芽子钻出土皮,一些沾了圆润的露珠,一些挂了蒲公英的种子。覃先生就住在这片原野的尽处,春山岗。
联合制片又来人了,这一次还是询问覃先生的《春山日》是否愿意出售版权。
《春山日》是覃先生写的长篇小说,于二十多年前出版,并不畅销,远不如覃先生本人名声响亮。
联合制片的老板名为贺红畴,除了影视行业翘楚,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景点开发巨人。由他立项投资的旅游项目遍布南北,春山岗这片山头是他下一个目标,于是覃先生的小说《春山日》,就有了另外的价值。
负责说服覃先生的制片姓范,眼睛弯弯的,憨态可掬。喝过覃先生的绿叶茶,他说起正事:“先生,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拿到批地,到时候电影上映,正好赶上春山岗的项目开发,您的身价也会跟着涨。当然,您不是追名逐利的人,可若是有机会让更多人看到您的作品,何乐而不为呢?”
覃先生住在山里,还沿用古法泡茶,茶叶泡开,浮在茶水上,饮茶时要用茶杯盖拨开。他动作缓慢,语速也是,正如他给人闲淡的感觉:“不卖《春山日》,是你们的演员不合适。”
范制片以为他松口了,喜形于色,说:“只要您同意我们开启《春山日》这个电影计划,演员您来挑!”
覃先生放下茶杯,眼看窗外。
这房子在津水以北、春山脚下,一砖一瓦皆来自他双手搭砌,简陋,粗糙,冬冷,夏热,就不是住人的地方。或许是住了这许久,他竟觉得没什么不好。
覃先生名为覃欲舟,当代书坛最年轻的书法家,风头最盛时一字千金。行内人爱他的字,行外人爱他的事迹。
覃欲舟早些年行走于各国的孔子学院,教授书法,讲古诗文人,无意间促成太多于那些学生来说弥足珍贵的经历。归国后,他婉拒文学艺术联合会的任职邀请,回到老家津水,在这片无人问津的《春山日》岗,住了许多年。
小说是他没接触过的领域,《春山日》作为他首部小说,他可以出于卖点,写尽他的一生,但他却选择写另外两个人,他的父母,覃深,裴术。
谁能演绎他的父母?
覃欲舟不会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这个故事是他为覃深、裴术写的结局,他觉得老天那一版写得不好。覃深怎么能早在假死两年后病逝?裴术怎么能终止在那间破旧的家属房?
可事实偏偏如此。
裴术没有被抢救,覃深没有在病房握紧她的手,没有菜场那一颗白菜,没有走向春山岗的那条路。覃深假死后,他们再没有清醒地面对过彼此,终于在两年后,一前一后离开了人世。
尾声种种,都是覃欲舟虚构的。
覃欲舟再次拒绝范制片:“没人能演覃深和裴术。”
范制片刚升腾得一星半点喜悦瞬间摔碎离析,他很失落:“这么好的故事不能让人知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覃欲舟没有接话。
范制片突然抖机灵:“先生,听说多年前您是寄养在裴警官和覃先生的家里,现在您在这深山里幽居,不问世事,日子久了,就没有怀念市井的时候?不如趁这个机会出山,让更多人听到裴警官和覃先生的故事。您守卫他们爱情的这些年,一定能够引起深远影响。这对您来说,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劣处。您说呢?”
范制片是要覃欲舟用养子的身份开启话题,慢慢递进,博取关注,可他早在多年前就凭自己出过风头了,现今他只想平静地度过余年,这样他才能在想起他的父母时,常怀思念,而非愧疚。
覃欲舟的缄默不语让范制片有些紧张,说话越来越没逻辑、没道理:“换句话说,您又不是他们亲生的,守了这么些年也够了,您应该多多为自己考虑。”
覃欲舟不恼,端起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凉茶,说:“给我生命的人,怎么不是亲生?”
范制片语结,讨了个无趣和尴尬,再没颜面待下去,匆匆走了。往后再来,换成了贺红畴,但覃欲舟的坚定不是换个对象就能动摇的。
覃欲舟早时对覃深、裴术故事的延续是他的一点自我安慰,也是对不公的质疑。人到中年,他再翻开这本书,果然全是他的一隅之见。他觉得老天书写关于他们的结局不好,不曾想这是不是他们期望的结局。
因为在所有别无选择的事情中,只有这一件,他们可以自己做主。
裴术自杀在家属房后六个小时才被找到,覃欲舟去派出所认领尸体的时候,她是笑着的,他看了她两年对自己的折磨,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那么释然的音容。
可以去找覃深了啊,她一定有感到幸福。
覃欲舟把揣在怀里的那本《春山日》拿出来,放回到书房。刚走到书架跟前,乏力感袭来,他手撑住墙面,动作迟缓地护住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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