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刚才的事,谢明峥眸中闪过一丝狠厉。
杨烈一向行事放肆,不顾后果,已经坏过几次事。他又常自矜自己的功绩,夸耀自身,早就惹众人不满。谢明峥早有心思要处置杨烈,今日之事,更定了他的杀心。
如此想着,谢明峥抱着少女的胳膊不由得收紧了些。
临春感觉到了,心慌更甚。
她偷偷抬眸,瞄了眼头顶的谢明峥,将他未来得及敛去的肃杀看进眼底。
完了。完了。
她脑袋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谢明峥一定在想,要怎么折磨她。
呜呜呜。
这几年,临春从来没忘记过谢明峥。
谢明峥的名字,就好像一把锋利的剑,悬在她头顶。每每谢明峥在北境有捷报传来时,她心里的恐惧便会多一分。他们说,谢明峥在北境杀人如麻,手段狠辣,还说他会剥别人的皮,抽别人的筋……总之就是有无数种折磨人的手段。
临春原本止住的眼泪再次涌出眼眶,好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坠落。她不知道谢明峥会以怎样的手段折磨自己,人尽皆知,她与谢明峥,有仇。
临春十四岁那年,父皇从宫外寻得一个儿子,依照年岁,正是四皇子。这消息传出时,宫中人人皆在议论,听闻那位四皇子的生母不过一介歌姬,是父皇当年南巡时,在花船上一夜酒醉后所生。彼时临春对他颇为鄙夷,心道她可不会认这位一位身份微贱的四皇兄,更何况,他的血统是否纯正都未可知,万一是别人浑水摸鱼呢?
四皇子被人带回宫中那日,正巧叫临春遇上。
那段时间临春正在新学西域的舞蹈,预备在父皇生辰时献舞,讨父皇开心。可不知怎么,她在一段动作上怎么也学不会,练了一上午,给自己练生气了。临春坐在台子上,一腔火气无处发泄时,余光瞥见父皇身边的李德顺领着一个衣衫质朴的少年走来。
临春略一想,便将那少年与那位四皇子对上了号。
她着人拦下了李德顺与那少年。
“站住!”临春抱着胳膊,颐指气使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竟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临春,那双眼不卑不亢,惹恼了临春。临春便故意为难:“为何见到本公主还不下跪?”
她不承认他的身份。
李德顺意欲劝阻:“三公主,奴才还得去向陛下复命呢……”
临春不讲理道:“着什么急?出了什么事?自有本公主担着。”
临春那时是大楚皇室最受宠的公主,皇帝对她的疼爱,人人都看在眼里。李德顺自然也不敢违逆,只得退到一边。
临春身着西域的舞衣,衣裳上珠玉琳琅,随她动作而发出响动。她绕着少年走了一圈,打量一番,而后道:“本公主在问你话呢,你为何不答?”
少年听着临春身上的珠子相碰,语气淡漠:“我是公主的兄长,怎有兄长给妹妹下跪的道理?”
临春对他这副漠然的态度很是不满,心底那腔火气终于找到地方发泄。
“来人,取我的鞭子来。”
李德顺脸色一骇,若是言语上为难自己便也罢了,可这要是动了手……
再次开口劝阻道:“三公主,如此恐怕不妥。再怎么说,这也是四皇子殿下啊,三公主。”
临春不听,一意孤行。
“李公公,你可确定他的身份?可别叫人混水摸鱼,混淆我大楚皇室血脉。”
临春执意要打,李德顺自然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命人将少年按住,抬手便抽了他两鞭子,“凭你也配做本公主的兄长?”
鞭子在少年脸上留下一道血痕,少年抬起头来,看了眼临春。临春厌恶他的眼神,叫人将他的头按下去。
于是在谢明峥的视线里,便只能瞧见那双玉足。
精致小巧的足,白皙而嫩滑,踩在火红的地毯上,形成极致鲜明的对比。她脚踝处挂了一串铃铛,随着她走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临春自己抽了几鞭子,便累了,交由自己身旁的宫娥接手继续抽他鞭子。而自己则是退到一旁,命人搬了把椅子来坐着,又备了葡萄。
临春坐在椅子上,一双玉足未落地,就这么在他跟前晃着,带动着脚踝上的铃铛,清凌凌地响着,她狡黠的笑声从他头顶传来。
……
久远的回忆渐渐失色,临春想,这样的折辱,他心里自然恨死自己。
后来,证实了谢明峥的确是皇家血脉,成了四皇子。按理说,临春该唤他一声四皇兄,可临春从未唤过。倒是谢明峥,或许是记恨她那句话,之后每回见到自己,总要唤一句三皇妹。
那之后没多久,谢明峥便去了北境打仗,立下赫赫军功,再不是从前那个身份微贱的少年。
而谢明峥功勋越显赫一分,便越有人提及临春与他这段往事。那些传闻落入临春耳朵,亦总在梦里折磨着临春。她总梦见谢明峥找自己报仇。
如今,梦境成真了。
头顶那把锋利的剑终于落下,未知的煎熬变作具体的煎熬。
临春哽咽不已,渐渐忍不住,变作大哭。
谢明峥自回忆中回神,纵然过去这么久了,可回忆还是鲜活如昨日。他记得那地毯的红,醒目刺眼,亦记得她那双脚的白,纯洁无瑕。记得那铃铛清脆的响声,记得她身上珠玉碰撞的声响,记得她的笑声,甚至记得那日乌黑的葡萄,晶莹的汁水。
那是怎样的折辱,他心里该恨的。
却是从此爱欲缠身,不得安眠。
谢明峥垂下眼,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低声道了一句:“别哭了,已经没事了。”
他其实带了些哄人的腔调,可临春哭得太过投入,一心沉浸在自己马上要完蛋的感觉里,并未注意到他说话的腔调。
谢明峥知晓她爱哭,倒也没继续说什么,索性让她继续哭。今日的皇宫太过喧闹纷乱,乱糟糟的,各宫各殿都还乱着。谢明峥叫人收拾出了平时没什么人居住的含光殿,将临春放下。
临春坐在罗汉榻上,裹着谢明峥的披风,终于哭累了,怯怯看了眼谢明峥。
谢明峥看着她狼狈的模样,衣衫破烂,发髻散乱,脸上还有些灰尘,与自己记忆中那个尊贵骄矜的小公主实在对不上,她还是适合娇生惯养,矜贵娇纵的样子。
她应当换身衣服,重新梳洗一番。
可现下,谢明峥身边只有自己军营里的下属,那些全是男人,没有一个女人能伺候临春。他记得临春十分娇贵,绝不是能自己亲自做这些事的人。
谢明峥看了眼临春,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临春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心慌得更厉害了。
他方才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吓人……
呜呜呜呜。
薛冰在门口守着,见谢明峥出来,当即迎上来:“殿下。”
谢明峥看他一眼,道:“你去寻个会伺候人的宫女来。”
薛冰愣了一下,他是知道自家殿下和那位三公主的旧怨的,三公主娇纵无礼,如今风水轮流转,自家殿下将登宝座,而三公主却成了阶下囚。多好的机会,自然得狠狠报复她一番。
薛冰有些激动:“殿下要哪方面的伺候?是辣椒水?还是扎针?”宫里折磨人的手段多,那些老嬷嬷们更是个中好手。
谢明峥默然片刻,道:“能伺候她沐浴梳洗就成,细心一点的,不要毛手毛脚的。”
薛冰:?
他在自己脑袋里打出一个问号,显然没有跟上自家殿下的脑回路。
谢明峥又催了一遍:“快点去。再去备热水,以及一身女子换洗衣物。”
薛冰哦了声,退了下去,摸了摸自己后脑勺,觉得大概是自己太蠢笨。
回到殿中时,临春已经将谢明峥的披风扔在一旁,兴许是嫌弃。她背对着谢明峥,将自己被扯破的衣裳整理了下,不至于露出什么不该被看见的东西。但她脚上的鞋子方才掉落,没了披风的遮挡,一双玉足就这么袒露在谢明峥眼前。
谢明峥盯着她的脚,眸色微浊。
临春顺着他视线看去,顿时不自在极了,动了动自己的脚趾,试图将自己的脚藏起来,又无处可藏。她屈膝,将自己的腿缩进去,委委屈屈看向谢明峥。
她方才哭过的眼泪还挂在睫羽上,晶莹剔透,眼尾泛着红,实在可怜极了。
谢明峥饶有兴致看着她,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怡然坐下。他指节轻叩在桌面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响声。
他想到昨夜的梦境,视线紧紧盯着临春。
她的脚踝还是那样瘦弱,一手便能圈住,仿佛再用力一些,便能折断。
一声声响像叩在临春心上,她被谢明峥搞得很紧张,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在这样沉默的气氛里,时间默默流逝。
薛冰办事利落,很快寻来第一个年岁不大的宫女,“殿下,热水也已经备好了。”
临春心猛地提出来,热水……
他竟是要煮了自己吗?
想到关于他的那些传闻,临春不禁想到,他是不是想吃了自己?
想想就要晕过去了,谁能救救她?
她脸顿时耷拉下去,没了生气。
带着哭腔小声地说:“……我不好吃的。”
谢明峥闻言一愣,她在想些什么?
他勾唇,故意逗她:“是吗?可我看三皇妹细皮嫩肉的,定然滋味不错。”
临春顿时又要哭了,谢明峥怕她又要哭,沉声道:“你带她去沐浴。”
宫女应了声,带着临春去了净室。
临春听见沐浴二字,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热水是沐浴啊……不对,万一沐浴是为了把她洗干净再吃呢?
她又红了眼。
谢明峥看着她背影,想到她误会的事,不由失笑。
吃了她啊……
她说自己不好吃,是么?他怎么感觉,很是可口呢。
第3章 商量
临春跟着宫女来到净室里,那宫女看着十分面生,且年岁并不大,还有些害怕的模样,不知谢明峥是从哪里找来的。
她对谢明峥放心不下,对他找来的人也放心不下。待宫女备好热水后,临春便叫她出去等着。
宫女露出为难的神色,她来时四皇子说了,要她伺候临春沐浴更衣,再好好梳洗。宫女僵在原地,进退两难。如今宫里的局势已然十分明朗,四皇子有兵,控制住了局势,二皇子、三皇子与六皇子皆已经被拿住,想必不日四皇子便会登基为新帝。而眼前这位,曾经的三公主,风光无限和受尽宠爱都已经是曾经的事了。这两位,宫女自然毫不犹豫选择听四皇子的话。
宫女将头低得更下,并未有动作。
临春见她不听自己的话,不禁有些恼怒,想要发作,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只好将话语和火气都咽了下去。但也不肯妥协,叫宫女近身来伺候自己。只好退一步,让宫女在一旁等着。
她也的确想要沐浴一番,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了一段时间,临春都没能好好洗个澡。在那里连顿热饭都没得吃,更遑论沐浴这种事。
还有刚才那个恶心的男人,一身晦气。
她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很难闻,好像已经发臭。临春皱眉,叹了声,看向面前的热水,将自己身上穿了几天并且被扯坏的衣裳脱下,缓步走上浴池的台阶,跨入浴池,将自己整个身体沉入热水之中。
热水包裹着临春,让临春不禁喟叹一声。
外间。
谢明峥在椅子上耐心静坐,等待着临春出来。
他是习武之人,比寻常人的听觉更为敏锐。外间与净室相隔并不远,所以那些潺潺水声,准确无误地落入他耳朵。
其实是很小的声响,可如今宫中局势基本控制住,含光殿中又只有他们在,十分寂静,便显得那些声响很大似的。
谢明峥抵在桌面上的手指微曲,思绪难以自控地飘散开。
这一幕在他梦中似乎也曾出现过,飘满花瓣的浴池中,少女通体雪白,水雾袅袅绕绕,模糊了少女的躯体。
那是眼睛能看见的,在梦中虚幻缥缈。可当看见的和听见的东西合为一体,虚幻飘渺仿佛渐渐变得真实。好似萦绕山峦的晨雾散去,露出群山清晰可见的轮廓。
谢明峥骤然收紧指节,甚至指节泛出些白。他听见自己的吞咽声。
谢明峥闭上眼。
人的五感实在奇妙,听能联想出视,视亦能勾出触。
他闭上眼的本意是克制自己那些不合时宜的联想,从前只出现在夜里的浮想联翩,此刻却出现在晴天白日。
他就坐在窗下,窗牖半敞着,阳光透过窗纱,照在他身上,暖意洋洋的,清风从窗外吹来,携着不知从何处来的某种不知名花香。
一切都昭示着,这是晴朗的白日。
这样的日子,那样的浮想,就是不合时宜。
可闭上眼,关闭了视觉的开关,便放大了听觉的感知。他甚至听见她在哼歌,是玉京一直流传的歌谣。听觉自然又会联想到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谢明峥陡然睁开眼。
四月天的阳光分明是暖洋洋的,却晒得谢明峥一身躁意。
春日,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也滋长他的爱与欲。
含光殿只有薛冰与几个守卫在门口守着,所以即便窗牖半开,也不会有人看见任何东西。
——没人会知道他的狼狈。
谢明峥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仿佛某种引诱的信号。其实他自制力尚可,亦一向理智,但或许是因今日一朝心愿得偿,过往种种筹谋皆在今日圆满实现。
他已经等了许久了。
人在胜利的时刻,总会有想要放纵的片刻。
一墙之隔,临春自然不知道外面的谢明峥在想着什么。她甚至已经忘记了外面还有一个谢明峥的存在,因为方才沐浴太过舒服,洗去了这些日子的风尘,也洗去了这些日子的晦气似的。她只觉得自己从骨头缝里都舒展开来似的,伸了个懒腰,从已经有些冷的水中走出来。
一旁等着的宫女赶紧过来,将干净的衣裳给临春,意欲伺候她更衣。但临春只接了衣裳,未肯让她伺候自己更衣。
“好了,你可以走了。”临春发话。
宫女愣了瞬息,思索着,四皇子说要她伺候三公主沐浴,既然三公主沐浴完了,那她的事儿也算办完了吧?
她想了想,福身行了个礼:“那奴婢先告退了。”
宫女并不敢看谢明峥的脸,她也听过那些关于谢明峥的传闻。四皇子去北境不过两三年,便立下赫赫战功,甚至成了于北齐而言闻风丧胆的人,其中手段,不言而喻。
宫女不敢惹怒四皇子,如实回答:“殿下,三公主已经沐浴好了,她叫奴婢出去。”
“下去吧。”
宫女听见四皇子说了这么一句,嗓音低沉,似乎有些紧绷。她亦曾听闻过四皇子与三公主的旧怨,不禁脑补了些东西,认为四皇子是迫不及待要报复三公主了。既然如此,这里断然不能再待下去,宫女应了声是,赶紧快步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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