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楚朱秀再度收拾了一摞私人物品回娘家。
……其中就有,怀潼潼时的日记本。
彼时,黎家事业如日正天。黎振伟意气风发,她跟着丈夫在外,夫妻感情深厚,财富宽裕自由。
仿若天上的星星想要摘取,都能轻松得到。
楚朱秀怔怔地看着日记本上,二十八岁那年的孕期日记。
记忆侵袭而来。
她迎来二十年前看到测孕纸上两条红线时,欣喜若狂、快乐美好的情绪卷扑。
上面写着:
【宝贝,妈妈试过了。妈妈觉得这个世界很好,你会过得很幸福,所以我邀请你来。】
【爸爸妈妈和哥哥,会一起来爱你。】
父母轻轻敲门,询问她:“朱秀,在屋子里倒腾什么呢?今天留下来吃顿饭吧?”
她置若罔闻,眼眸潮湿。
此时此刻,楚朱秀每一个呼吸都含着痛意,翻搅肺腑,叫她不得安宁。
她没有回答父母的话,只是恍惚地望着那正被泪水浸透的纸页。
怀着爱意与期待而生的潼潼,阴差阳错被鸠占鹊巢,夺走她本该拥有的人生。
“她是杜鹃。”
“是窃贼,抢走我的孩子的人生。”
好久,楚朱秀喃喃。
骤然醒悟,往往一霎。
灵光一闪,如饮醍醐。
只是,迟来两年的彻底清醒,是否能够得到女儿的原谅?
楚朱秀无从得知答案。
她将那本日记抱在怀中,呜咽出声。
=
寒假结束,黎潼的生活恢复如常。
她忙着上课、训练,疯狂地汲取着专业知识,参与学校安排的各项活动,将日常塞得紧紧满满。
只有周末时分,有空去一趟淮市,见见能缓解压力的猫咪……以及,段暄山。
段暄山穿着浅色衬衫,手臂线条清晰,漂亮脸蛋,眼神清冷。与她对视,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见面时彼习惯先问问对方近况,友好温和的交谈过后,是尽情放松的撸猫。
猫猫们已经熟悉身边有男性铲屎官的存在。
老大三花不再像从前避开他的抚触,它在他伸手时,会懒洋洋地甩两下尾巴,高高仰着下颌,矜持地望他一眼,放纵他的接近。
无论多少次触摸,段暄山都保持着从始至终的偌大热爱。
他从下巴摸到肚皮,将胖猫哄得高高兴兴,嗲声咪呜几句,跳上猫爬架准备睡觉,这才收手。
黎潼坐在沙发上,半心半意地打电话。她抬头看向不远处,不忘回复校内同学:“好的,半小时内把文档发给你。”
电话未挂,同学听到猫叫声,好奇问道:“你在撸猫啊?”
黎潼笑了一声。
她说:“不是我在撸猫。”
同学:“男朋友……还是家人?”
男性同学说时,有着试探。
黎潼眼睫微动,她将脚边的毛绒球轻轻踢到段暄山的腿边,青年敏锐察觉,本能地困惑轻语:“怎么了?”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泛着柔软与亲近。
耳力不错的男同学沉默了。
毛绒球被橘猫精准捕捉,它一跃而下,哐当一跳,没落稳,砸在段暄山的大腿上。
胖哈基米的信仰之跃实在沉重,段暄山闷哼一声。
她对电话那头的同学缓声道:“现在还是朋友。”
“先挂了,有学校的事再聊。”
段暄山听到她挂断电话,侧身看她。胖橘猫衔着毛绒球跑上她的膝盖,寻求嘉许,用爪子将毛绒球推到她手边。
被猫悍然一跳的后坐力震得略有茫然的段暄山,没有注意到她方才说的话。
他如同被毛绒球轻易吸走注意力的猫,情难自禁,想要看她。
冬末春初,枝头乍绿。
日光澄净,透进室内。
光线倾泻,落在段暄山乌睫末端,黑色鹅绒毯子般闪闪发光。
他问:“刚才出声,有影响到你吗?”
黎潼笑着摇头,她将那颗毛绒秋丢向远处,敏捷迅猛橘猫如寻回犬般扑向目标。
“没有。”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手臂微抬,捏指掷远。
段暄山像猫一样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露出粲然笑意,慢吞吞答:“好。”
第51章
黎潼的学业与生活充实饱满, 很难应付得上黎家人的“关心”问候。
楚朱秀来过刑事警察学院,她没能和女儿见面,失魂落魄地回了江市。
黎漴将这件事告知黎潼, 她的回复漠然:“噢。”
青年沉默片刻,低声说:“我觉得妈这次是真心的。”
他的言下之意, 是指楚朱秀此次前往斓市去见黎潼, 目的纯粹, 并不糅杂任何利益驱动。
黎潼回以冷淡:“我该感恩戴德,说句谢谢?”
黎漴被她噎得实在无话可说。
他呢喃道:“潼潼, 你像个刺猬, 总是不肯看见我们努力想要和好的样子。”
黎潼没理睬他,挂了电话。
周晓晓在不远处协助登记新一年体检体测数据。
一队同学们脱鞋测量身高,排到她时, 周晓晓惊讶地说了句:“黎潼, 你今年比去年长高了几公分诶。”
在校期间, 警校生的锻炼频繁,食堂营养均衡,各种因素影响,她的个头居然长到了一米七。
黎潼有点茫然,旋后失笑,点头答是。
“我确实长高了。”
周晓晓面露怜爱, 用看到毛茸茸小奶狗挤挨在一块时的语气, 说:“噢。”
她嘀嘀咕咕着,风送来尾音, 黎潼听着她亲昵友好的调侃声:“Baby黎潼!”
她禁不住大笑, 笑得眉眼弯弯。
时间如梭,白马过隙。
转眼就到大三上学年结束后的寒假。
黎潼刚回江市, 她接到孙旺祖的电话。
中年民警略有疲惫,勉强打起精神来,温和询问她今年假期计划。
黎潼一五一十地回答。
问到她明年的学业课程安排时,黎潼想了下,告诉他:“往年,师兄师姐们大三大四时开始准备考研或者公安统考。”
“我开始准备了。”
黎潼根据师兄师姐们的经验,开始着手提前准备毕业工作。
刑事警察学院的经侦专业课程不多,学院内师兄师姐们在没课时常常奔波于图书馆自习室和宿舍,利用空闲时间看课解题;早年司法考试还没改革,在校警校生还能同时报考法考,如今制度改革,新入学的非法本学生,要求在从事法律工作三年后获得资格报考(注),这让警校生们目标更加明确专一。
孙旺祖表示赞同:“好,你专心备考。”
她应着孙旺祖,不忘多问一句:“孙叔,你最近是有案子吗?听着这么疲惫。”
孙旺祖苦笑两声。
他没有细说,“是哇,基层太忙,这些天刑警队还跑来一趟。”
黎潼没有追问,她劝了两句:“叔,你自己注意点,年关近了,不要太累。”
孙旺祖答好。
挂了电话,黎潼忽然想到什么。
她搜索了几个关键词,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江市】【代鹤企业】【富豪杀妻】
上辈子的记忆如潮水涌来。黎潼愣怔半天,给孙旺祖发了条消息:【孙叔,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和我说。】
孙旺祖没理会到她的意思,还将她当做小孩,过了几分钟回:【好。】
之后几天,黎潼忍不住对江市今年发生的这个刑事案件多加关注。
警校生不能以正式资格参与到案件中。
师兄师姐们玩笑道,到那地步,恐怕是自己或身边人出了点需要警方处理的事。
真正要以警察身份介入,那得等到他们毕业后通过公安统考。
在此之前,他们只能以普通公民身份,因缘巧合下介入、涉及案件。
黎潼按捺情绪,沉默凝视着搜索得出的所有互联网资讯,想到上辈子有所耳闻的“豪门八卦”。
……
黎家“真假千金”爆出后几年,江市出了一件更大、更具有热度的豪门八卦。
江市代鹤企业的老总在家杀妻,分尸进绞肉机,半夜装进垃圾袋中,抛尸至江市近郊地带——正好是黎潼住了十多年的破旧小区附近,属于孙旺祖所在片区。
媒体爆料这个案子的内容并不多,怕舆情影响,以及恶劣案件出现模仿者等等,警方控制着互联网上的讯息,确保媒体这把双刃剑不会背刺影响到警方进度。
代鹤老总在毁尸灭迹后,对岳父岳母借口说妻子与友人出门游玩。他趁着公司工作出差机会,无声无息跑到国外。直到,警方接到清洁工拾得尸块的报案消息,开始彻查。
这是一桩性质恶劣、极其惨烈的刑事案件。
亦是一个让黎家“真假千金”暂退上流圈子视野的事件。
人的八卦心反复寻常,不由自主将注意力投向更具有爆点、吸引力的消息。
黎家顺理成章地置身事外。
三年后,警方从国外带回潜逃的代鹤老总……
黎潼对案件信息如数家珍。彼时,她为了融入圈子,主动加被迫了解到那几年江市上流人里时髦风尚的逸闻趣事。
代鹤老总被捕入狱,恰逢黎家春风得意的那一年。
黎娅早已顺利毕业,考上江市舞团首席;黎漴接管公司重要项目,成绩斐然。
这对做过多年兄妹的情侣,有着肖似父母的恩爱人设,让旁观者艳羡起黎家家庭和睦的现状。
黎潼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
她不能以局外人身份擅自联系警方,告知与代鹤老总潜逃相关的详细资料——虽说她清白无辜,但总会让人觉得无私有弊,影响到她的生活。
思忖片刻,黎潼只能暂时放置此事。
……
楚朱秀到达江艺教务处,签下学生退学知情书。
黎娅面色苍白,她垂头丧气,摇摇欲坠。
长达两年的拉锯,试图含混过关,拿到江艺毕业证、学位证的计划到底失败。
大四这年,黎娅以二十二岁的年龄退学。
她含泪离开校园时,仍怀有祈望,看向楚朱秀:“妈妈,我……”
不同于最初黎振伟要求家里人维持家庭和平稳定,楚朱秀展露给黎娅的温柔含蓄。这一年以来,楚朱秀对待黎娅的态度越来越差,她甚至不太愿意搭理她,频繁减少她的生活费,压缩她的吃住水平,同时,不让她将自己的名奢出二手卖掉,以换取金钱来满足维持日常消费。
楚朱秀冷眼瞧她:“收拾一下准备去复读吧。”
黎娅想哭。
她满心惶恐:“没有迂回的空间吗?我只是挂科几门……要是能补上,能不能不劝退啊。”
楚朱秀静静地凝视她那张无辜雪白的脸。
“我已经签了退学知情书。”
学籍变动将在几日后更新至官网,她不再是江艺在读学生。
浪费了近五年时光,没能拿到毕业证、学位证,被学校劝退,堪称是极度失败的人生。
黎娅恍惚不定,脚步趔趄。
她听着楚朱秀说的话,喉头哽咽酸涩,泪水滑落,“怎么会这样呢?”
楚朱秀低头看手机,面上冷漠。
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谁知道呢?”
“腿是你要摔断的。”
脚踝的伤口神经性地抽搐疼痛。
黎娅泪盈于睫,她咬着嘴唇,咕哝着,呢喃着。
最终,她选择接受现实。
视线乞求地看向母亲,黎娅柔声恳请:“妈妈,你给我安排的复读班是在哪里?”
“我会好好复读的——”
楚朱秀倒没有在这方面为难她,她挑了个江市声誉不错的复读机构。复读这一年的时间里,需要住宿,仅寒暑假有空回家。
她不喜欢在家中看到黎娅那张脸,因而选定这所。
“一会我把复读机构的资料发给你。”
末了,楚朱秀觑她,语气警告,“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你要是早点醒悟,当时腿摔断了,尽早退学重来,也省得现在22岁了还去读高中。”
“潼潼和你一样大,她今年大三,你要是这一年复读失败……”楚朱秀仿佛看破未来,隐忍情绪,道:“潼潼明年大四毕业,你还要再来一次。”
楚朱秀没等她,坐上司机的车,命令开去美容院。
留下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黎娅。
她想到前年冬天,那时她20周岁,刚休学结束,复学重读大二。
腿伤是在冬季文化主题会站了好多天,严重起来的。
医生摇头说这腿伤没救了。
他建议提前改变人生计划,不要逞强跳舞——黎娅畏于变动,她死皮赖脸着求楚朱秀帮她应付过江艺校方的毕业要求,她一直不肯应承下来,气氛僵持凝涩。终于,黎娅挂科无数,回天无力。
熬到被学校劝退的地步,硬生生耗了两年。
黎娅伤心欲绝,她擦着眼泪,约了一辆网约车,开往家的方向。
=
年关将近,公司年会结束。
热热闹闹的会议室走出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黎振伟是最后一个走出室内的,郑存给他递了支常抽的烟。
黎振伟长吐一口气,郁闷万分。他走到走廊尽头,点燃香烟。
烟雾缭绕,耳畔犹然回荡着其他人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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