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尧手中动作一顿,脑海里浮现那双充满震惊的眼眸,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彼此之间碎裂。
可他又能如何。
上苍总是不肯将最好的东西给他,打开一扇窗,就会关上一道门,非要把他逼至绝境,在狭缝中做出选择。
昔日逃出生天,苟延残喘之际,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他还未来得及想清一切,便下了赌注。
明明是他比江冷星先认识阿桃,却只能将她拱手让人,到底是他运气差了点。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任由事态发展,总有一日纸包不住火,皆会丧命。
只是可怜阿桃不知,就算不干扰她思绪,江冷星一样不可能会杀他。
与其说是他磨得刀,不如说是江冷星自己锻造的,毕竟,谁让江修士动了凡心。
那日在云起小筑告别,就会料到会有这天,他将她带走,再送回江冷星身边,不就是为了让这二人分清自己的心。
眼睁睁看着他们越靠越近。
涂山尧:“怨便怨吧,她总归属于我。”
命里无缘,便只好强求了。
*
夜间,飞天涧西侧。
溪水旁的驻扎地上,燃起了烛火,惨白的焰心在凉风中跳跃,忽明忽灭,一丝暖意也无。
田桃坐在石凳上,两手托腮。
不远处众修士围在一处,商量下一步事宜,她是个外人,不懂作战,只好孤零零游离在人群之外。
唉,一天天啥事没干,尽添乱。
陆师弟留下的桃酥饼,香气诱人,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咕噜咕噜干咽了几颗药。
她真怀疑自己吞药吞多了,把脑子也吞没了。
想起江冷星那番话,她心就堵得厉害,平时两人小吵小闹,争锋相对,也有过几日不说话的记录。
可今日不同,她彻底得罪他了。
回来后,江冷星便抱着剑,一人躲在身后的营帐里,不声不响,不肯见任何人。
她怕他寻短见,扒开帘帐偷瞄了一次,结果啥也没瞧到,就被一道剑气赶了出来。
其实她也说不清,在听到涂山尧那番话后,像是一个亲身经历者,遭遇了这世道的不公一样。
要当时的她,看着涂山尧死去,她的确做不到。
但事后想起少年面对她时,那绝望的表情,她不禁想,要不把她灭了吧。
妖生貌似开始复杂起来。
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和这群人待在一起,怕又闹出什么大问题,早点回日照山比较妥当。
可这样溜走,就是个缩头乌龟。
江冷星对她也不差,因为她错失报仇良机,实在难熬,因此离开前,她决定来场负荆请罪。
打生打死,都不怨他。
她钻进林子里,找了一根粗壮的藤条,上面长满了利刺,手指拂过时,能刺出血来。
可以,但愿他能解气。
把藤条背在身后,田桃正准备钻进帐篷中时,突然被陆师弟拖了过去。
她差点一把被拽到地上:“你走路怎么都不带声音的。”
陆师弟扫了眼她身上的荆条:“师妹,师兄他不会打你的。”
田桃低着头,小声道:“那该怎么办。”
后知后觉,明白自己犯下大错,想要做些弥补,但能力不足,无法把涂山尧再捉过来,也无法治愈江冷星的伤。
她灵光一闪,认真道:“要不,我跑到山顶再跳下来。”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希望能稍微解一点他心头之恨。
陆师弟愣住,叹气道:“师兄会被你气死的。”
师兄能力超群,此番妖尊逃了,下一次一样能报仇雪恨。
但心上的伤该如何治愈,师兄更多的是怨自己吧,若能舍得一剑落下,又何来拦与不拦之说。
可他舍不得。
便所有的苦都自己受着。
入紫云宗之前,他就收集了不少关于这位师兄的故事,得知越多,越感叹息。
宗内弟子,皆心知那些事,因而对于师兄的崇拜、敬佩,不单单源于其过人的天资。
田桃坐回在石凳上:“怎么办。”
活着气人,死又不行,想进去道歉,却被轰了出来。
这时,祝卿卿紧挨着她坐,低头去看她:“小桃子,脸色怎么不太对劲。”
往常白里透红的脸蛋,此刻蒙着一层霜似的,一丝血色也无,双手也十分冰凉。
她手贴了贴脸颊,自我感觉良好:“啊,有吗。”
“有的,”祝卿卿把她的乱发撩起,“是不是摔到哪了?”
田桃一脸轻松:“没有啊。”
祝卿卿:“哪里疼,告诉我们。”
白日师兄情绪失控,掐着她脖子就往一边丢,丝毫力道也没收住,怎么可能没摔着。
“别担心了,真不疼。”
田桃挤出一个微笑,在温柔的眼神中,表情差点维持不住,一头栽进暖融融的怀抱中。
太久没回日照山,蛛无戒给的丹药过期了都,药效一直上不来,她两手捂着肚子,轻声道:“卿卿,我不疼,江冷星才疼吧。”
她这只能算外伤,养几天就好了,但江冷星怎么办,这回好像真的把他弄哭了。
有几丝呜咽声响起,融进山野的夜风里。
陆师弟心疼不已,给她递了一颗糖:“吃吧,师妹。”
田桃揉了揉眼睛,把糖握在手里,没有想吃的欲望,倏地脑袋被人推了推。
“快吃吧,待会有你哭的。”
她一抬起头,就看见白飞鹭高大的身影立在眼前,手里握着一截卷轴,敲了两下她的头。
“已经很难过了,你还敲我。”
白飞鹭蹲下身,又敲了她一下:“替江冷星敲的。”
田桃:“那行吧,多敲几下。”
“可不敢,江冷星会敲我的。”
他不太会安慰人,只能说上这么两句话,见小桃妖脸色稍缓后,犹豫一番,才将手中卷轴递了出去。
田桃握住泛着冷意的卷轴:“这是何物?”
三人异口同声:“让你哭的东西。”
“你们都看过?”
祝卿卿摇头:“未曾,不过我们清楚里边的内容。”
卷轴上了锁,白飞鹭注入灵息后,密卷缓缓展开,田桃粗略浏览一眼,才明白陆师弟为何要给她递糖。
这是一段关于过去的记忆。
那时,陵川江氏正盛,江冷星还是江家小少主……
她正默览时,灵识一动,霎时钻入了密卷之中,身临其境体会那段灰暗的记忆。
第100章 大雪
冬日, 陵川江氏。
飞雪三日不绝,百余阶入山石梯覆上银砂,冷意肃杀万物, 将斑驳的血迹,和令人心惊的腥味一并掩藏。
山间庭院中,松树恣意生长, 苍翠挺拔,青枝染上寒酥,清净中点缀沙沙声。
临窗檀香木桌之上,铺开宣纸,一只白净的手执笔, 轻轻蘸墨后, 在白纸上细细勾勒。
再另取笔蘸上石绿色墨汁, 在清水中过一遍, 纸上墨水晕开,浓淡相宜,寒意缭绕中, 一幅山雪松柏图跃然纸上。
搁笔后, 一双墨瞳仍望向窗外,眼底映着雪光,静默如水,直到瞥见院门处进来一人, 眸光一亮。
默念十下后, 吱呀一声, 书房被人推开。
一红衣女子踏入房内, 将斗笠摘下,掸了掸两袖碎雪, 一丝冷风吹来,她抬眼望去:“怕寒,怎还将窗子开着。”
说话间,她缓缓走近,两臂一伸,将沾上白霜的窗扉合上。
余光瞥见纸上墨色未干的画后,简短点评:“画不错。”
幼童脸上染上笑意,目光追随女子,稚嫩的声音响起:“阿娘。”
“傻笑什么呢,星儿脸蛋都吹凉了,”女子两指掐上他的脸,将提盒放在桌角,“天冷,阿娘给你带了热汤。”
“谢谢阿娘。”
热汤摆放在面前,散着腾腾雾气,幼童捏起瓷匙,搅了搅姜味浓重的汤,又把匙子搁下。
女子端起白玉碗,把汤喂到他嘴边:“不喜欢喝?”
“阿娘喝,”幼童仰起脸,手指贴了贴女子的脸颊,“阿娘脸也凉。”
女子手掌摸了摸他的发顶,唇角扬起,并未多说什么,继续一口一口将还热乎的汤给他喂下。
小孩享受这一刻来之不易的相处,却又不舍得把汤喝完。
于是他喝得很慢,饮下一汤匙,便看一眼身旁女子,脸颊逐渐红润,唇瓣微微翘起。
他想让时光停留在这一瞬。
可汤总有喝完之时,一拖再拖,只剩堪堪半碗。
他睁着圆溜溜双瞳,小心翼翼说:“汤喝完了,阿娘是不是就要走了?”
每次问起这个问题,女子姣丽眉眼间便会浮起怜惜,说着同样的话:“乖,你先把汤喝完。”
他一勺也不喝了,固执问着:“阿娘这次回来待多久?”
七日,还是半个月?
一家人不知从何时起,相聚时日越来越短暂,尽管匆匆回来一次,她也只会忙于和宗内长老商量各种事宜,母子相伴不过一碗热汤的时间。
女子陷入沉思,不忍戳破一个六岁孩童的期待。
自从两年前邪物横空出世,妖族逐一被恶念蛊惑,天空阴霾一片,日子便很难安宁。
好不容易捉到邪物,可两年内试过数百种法子,皆不得除去魔芽,只能眼睁睁瞧着妖族自相残杀,连同人族亦不能幸免。
她与江家族人四处奔波,换得短暂两年的平和,和儿子相伴时间却极少,她和丈夫自知有愧。
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她苦些,星儿以及那些小孩童日后便能平安顺遂成长。
只是,四月前她正在外御敌,收到族人消息称,那邪物逃走了。
此乃噩兆。
邪物极通人性,毁灭性强,游走在世间,便是灾难。众人苦寻四月未果,但近日在陵川一带发现其踪迹,对此,他们一刻也不敢松懈。
此番回江家,只不过是路过而已。
女子略微哽咽:“星儿乖,等阿娘下次回来见你。”
“所以阿娘这次能留几日?”
“……”女子起身,将斗笠戴好,“现在就该走了。”
对于儿子,把他带来世上,却留他一人待在宗内,她没有尽到作为母亲的义务,实在有太多亏欠。
但有能力者皆是如此,扛起大任,舍弃小义,身家性命交付于这个时代。
他们所享有的一切,是上一代用血泪换来的,如今责任到了他们肩上,下一个盛世由他们开创。
女子不忍回头,余光瞥了眼窗边的人儿后,随即将门打开,走进风雪中。
孩童心里一急,拿起墙上的剑,立马跑了出去,一路追至院口,气喘吁吁喊着:“阿娘,我新学了剑法,让我随你一起去吧。”
不管是苦是累,他都不愿再忍受分别的日子。
大雪纷飞,女子步伐一顿,转身望进一双无畏无惧的乌瞳中,心间霎时生出一股暖意和酸楚。
“如此,我先试试星儿的剑法。”
孩童拔剑,一身衣衫单薄,握剑的姿势有模有样,灵剑横扫出去时,卷起一层层雪花。
可到底是个孩子,女子抬袖轻轻一扫,便将寒剑击落,一点情面也没留。
他捡起剑,正想再出招时,前方传来慈爱温和的声音:“星儿再练练,等练好了,阿娘带你走。”
大人哄骗小孩时,理由多种多样,随口一说,孩子们便会将那当做郑重承诺。
摸着圆润的脑袋,女子将他衣领拢好:“才喝了热汤,手又冰了,快回屋里待着。”
想到邪物,她多叮嘱几句:“星儿乖乖留在家中,近日切勿出门,莫要再捡山中小妖兽回来。”
他很好哄,不愿让阿娘烦恼,点了点头,抱着剑走回屋子,两步后又回过头:“阿娘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另外,下个月十一,阿娘回来么?”
女子肩上落满碎雪,在远处招手:“得空便回来。”
得空,那就是不回来了。
他还想再说什么之时,一抬头,便只能看见一个消失于天际的光点。
回到屋内时,他捧着半碗汤,瓷碗还暖着,却又剩他一人了。
他踩在凳子上,将窗叶推开。
趴在窗台上,一眼能望见的,不只是压着青松的白雪,还有充满惊喜的入口。
那个,能等来阿娘和爹爹的地方。
这便是六岁的江冷星,大多在等待中度日。
*
这日,风雪渐小。
江冷星让随从找了几本难度较大的剑籍,拿起剑,在院中的松树旁练习。
阿娘允诺,待他剑法有进步,便带他随行。
这一刻,他希望再长大些,这样就能保护爹爹和阿娘。
他悟性高,默念几遍剑诀后,便能领悟其中要点,再完整演练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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