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此时,他再次感到这份头衔的重量。
“申长老还是和之前一样很会说些漂亮的场面话。”慕金轻嗤一声,不留情面道:“只是你说得轻松,话却是不清不楚。”
“况且这人......原来是个半妖。”慕金探出脚随意地碾碎了江晦的手指,继续道:“我看他这个死样子,很是怀疑他会不会听申长老的话啊?”
“之前就违反你的命令,你又怎么能保证,你口里的刑罚一定会落到这个伤害我儿的该死半妖身上?”
“是我考虑不周。”申犀的脸色也愈发难看,他身子又弯下去了些,声音狠厉:“来人,现在就将这大逆不道的弟子关到凝雪峰,束缚全部灵力,跪满三天三夜!”
他转向慕金,恭敬道:“慕圣,现在这样......可以么?”
凝雪峰是定云宗中最为寒冷的地方,和人工凿出的寒冰洞不同,这里的环境更真实,也更为残酷。此时正是冬天,盛夏的凝雪峰上都是未融化的积雪和料峭寒风,现在怕是更为恶劣。
除去灵力跪满三天三夜......几乎能却去掉江晦半条命。
慕金听完这席话终于收回金锤,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这样轻飘飘地定下了给江晦的刑罚。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中,真假是非似乎并不重要,只有实力才是唯一的金规矩。
他们无需在意江晦是否真的做了些伤害慕青的事——即使在伏山大会中受伤也是正常情况。他们只需要遵循事件的权威,也就是慕金的心意,在混乱而丧失尊严的姿态下苟且。
如果定云宗的两圣如从前一般风光,申犀定不会这样低声下气。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伏在地上的少年没有说一句话。无人察觉的隐秘角落,体内的封存的魔气发出剧烈的波动与嘶吼,他似乎听不到声音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丧失知觉的断指一点一点深嵌进地面。
衣落落几乎被气得说不出话。指骨碎裂的疼痛她感觉不到,但是残忍的窒息感扼住喉咙,将她完全堵塞。
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就变成了黑白颠倒的样子。
她之前看到过宗门中弟子龃龉、处事不公,可没想到宗门之外的世界更加恶心残酷。
她除了安慰江晦似乎没有其他的选择,因为任何的解释都不会动摇申犀和慕金的想法——这一击必须落在江晦身上才算数。
衣落落知道现在又在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上,光幕闪动,她轻声问道:“小洛,这次你又会建议我怎么做?”
“按照真善美原则,我会建议你最大程度劝解江晦让他相信世界还有无数希望,让他证明自己清白。第一,伏山大会的每一场比试都有记录,回溯珠可以证明江晦的青白。第二,江晦的灵力网记录下于杏儿放置含有逆灵露药膏的全过程,她会带出另一个有力的证据链。”
“当然,这是按照我存储中全部公布的蓝星事件、好人与坏人在蓝星中的大致占比分析出来的结果。”
小洛的机械音难得地出现几分迟疑,上一次的失败建议让它也丧失了部分信心:“如果成功,这将是阻止江晦黑化的极重要一步。”
所有公布出的事件。
只这一条就可以注定结果的错误。
公开的阳光背后,藏着无数的阴暗。险恶相互庇护,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
“我并不觉得这会成功。”衣落落反驳道:“我认为,如果江晦抛出逆灵露这件事,他受到的惩戒或许会比现在还要惨。”
“你可以遵从自己的想法。”小洛说道:“但剔除情绪作用,这是我计算出的最佳结果。我对充斥复杂人类情绪的事件分析不可避免地存在漏洞,但很遗憾,我目前没有解决方法。植入程序仍然会开启倒计时,你可以选择承受违反建议的疼痛。”
聿岁匆忙之中植入的程序暴露了它的缺陷。
人工智能可以高效准确地提出各种最优建议,但它并不具备应有的情感。理智和逻辑无法完全分析具有情感的种族的各类行为,而人类正是这样种族中最典型的一个。
他们造出无数杀孽,却也创生无数希望。
小洛的声音将飘远的思绪拉回:“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衣落落犹豫了。
这样无关痛痒的一句话可以让她不用承受疼痛惩罚,而她虽然不赞同,但也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完全正确。
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不断改变,面对事情的想法也和最初出现了偏差。
用爱感化、爱的教育、传播真善美......或许比她想象得更为艰难。
亲历的视角让她的想法不断和江晦本身贴近,她突然惊觉,他们本身也许拥有相似的人格。
“你怎么了。”少年清越的嗓音如同一汪清泉,浇熄焦灼的火苗。
江晦许久没有听到衣落落的声音,在心里低低问了一句。
自从两人休战以来,一般在这样的情形下,衣落落都会说一些愚蠢而天真的话,劝诫他保持柔软,看见充满爱意世界中的希望。
他原本只当衣落落是犯蠢发疯,但现在却本能地觉得......还有别的理由。
——我的使命和你有关,随着任务的不断进展我也会得到相应的奖励,这些奖励可以反过来帮助我完成任务并且给你助力。
——你需要我......怎么配合?
——更爱这个世界一点吧。
夏风中的低语在脑中闪过,他下意识抓住了什么。
“现在......是需要配合的时候么?”
第29章 团团
衣落落盯着光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 头部胀痛甚至还有些恶心。可就在她下定决心接受惩罚的时候,猝不及防响起的声音让她骤然僵住。
江晦的介入让倒计时暂停,衣落落从恍惚中回过神, 明白了江晦的意思。
聪明如他,他果然察觉到了什么。
任务对象主动为她提供机会,可除了庆幸与惊喜, 衣落落还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淡淡悲恸。申犀还在催促着执法院弟子前来,如果再不行动,江晦很快就会被带到凝雪峰。
衣落落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是。”
“需要我做什么?”
“做......你认为错误且无意义的事。”
“......明白。”少年似乎发出一声促狭的轻笑,这样恶劣残忍的情形下, 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衣落落第无数次质疑江晦的奇怪脑回路。紧接着, 江晦仰起头, 突然打断申犀和慕金之间并不友好的寒暄。
“慕圣, 您这样着急给我扣上罪名,可有什么证据?少年面容狼狈,唇上染着鲜血, 衬得一张脸愈发妖异。他在地上艰难地高扬着头颅, 仿佛一株悬崖上发芽抽枝开放的兰花。
“哦?这小子还不死心,妄想同本圣好好说道说道么。”慕金听到动静,讽刺地瞥了申犀一眼,而后将他递来的灵药重重拂掉。
他踱步走到江晦面前, 一字一句道:“怎么, 你想要证据?”
慕金脸上尽是不屑:“本圣, 就是证据。”
“伏山大会的每一场比试都用回溯珠记录, 如果慕圣不信,可以查看回溯珠的记录, 我从未用剑气伤害过慕青。”
“胡言乱语。”慕金手指微动,狂风乍起,将江晦掀翻在地。
“本圣自然已经查看了回溯珠中的记录,发现不对才过来找你。怎么,你的意思是本圣故意颠倒黑白,过来找茬吗!”
他踢了踢江晦,俯身道:“一个小小半妖,你配么?”
当走到顶部,种族什么的也不再是忌讳。江晦身上没有妖中大族的血脉印记,况且在人族宗门修炼,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慕金甚至懒得弄清江晦体内到底有什么妖族血脉,这样无意义的事情,简直是在浪费他的生命。
“江晦,你又在发什么疯!”申犀赶忙上前拉住慕金,狠狠瞪了江晦一眼,转头赔笑道:“这弟子,确实应该好好管教。”
“血脉肮脏的半妖,可不要再污了慕圣的眼睛。”
申犀将慕金请到一边,又在通讯符中催促数次。
“这样够了吗。”江晦在地上半阖着眼,轻轻道。他知道按照一般情况,他现在为了竭力证明自己,应该讲慕青投毒之事也抖出来。但那半瓶逆灵露......他还有别的用处。
“够了。”衣落落叹了一口气,同时朝小洛道:“这是你第二次犯错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有必要研究研究如何破坏掉聿岁植入的程序。
她能感受到小洛本身并不想伤害她、让她受到惩罚,但可惜它被更高级的指令所传唤,不得不这样做。
简单交谈间,执法院的弟子终于踏剑而来。他们满面疑惑地把封灵手环戴在江晦的手上,在申犀快要杀人的眼神中飞快把江晦带往凝雪峰。
冰雾渐渐弥散,他们穿过云海,在寒冷中飞向更寒的高峰。控制着江晦的那位执法院弟子已在周身筑起灵力屏障抵御严寒,他看着旁边发丝、眼睫转瞬挂上厚厚一层霜雪的少年,犹豫片刻,将灵力屏障往外扩了些,把江晦拉进温暖区域。
王川在定云宗已经呆了很久,他算得上资历很老的一批,挣扎多年终于艰难摸到五阶中期的门槛。他经过选拔进入执法院,三百多年间他见过许多事,像今天这样的场面也不是头一回见。只要看到慕圣,大概从开始就能看到结局的样子。
他这些年时常听到关于江晦的事,大多不是好话,可是这些天坏话消失了大半,涌出许多新的好话来。
他这才知道,江晦在伏山大会中大放异彩,成为极为出众的一匹黑马。他很羡慕江晦的天赋与实力,也很想看看他之后能走到哪里。
可没想到,参赛弟子们一回来,他就接到了申犀将江晦押去凝雪峰受罚的命令。这是极重刑罚,更是在江晦之后还有团体赛要参加的情况下。
申犀这些年的变化执法院的弟子们最为清楚,眼看着执法院的最高管理者日渐偏执,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当飞剑到达凝雪峰,短暂的温暖也到了离开的时候。王川等人顶着风雪将江晦送到最高的山顶,临走之前王川深深看了江晦一眼,低声道:“保重。”
屏障撤离,霜雪覆身,如果说是普通人类,几息之间恐怕已经成了冰雕。
命令植入手环驱使着他接受惩戒。江晦安静地在这里跪下,面对着冰雾弥散的高空,面对着几乎被白色覆盖的湛蓝。
身体中的血脉不知不觉中散发着热意,源源不断地用旺盛火热的生命力抵御严寒。
他在荒芜的冰原中轻轻问道:“冷吗?”
“还好。”这次的感觉和上次在寒冰洞里完全不同。衣落落感受不到冻伤的痛感,而且妖族血脉的苏醒让他身体抵御寒冷的能力有了极大地提高。她觉得江晦的妖族血脉应当属于喜火的妖族,她现在虽然冷,但还可以忍受。
只是不知她能不能撑到三天三夜结束。
凝雪峰上安放着数只灵鸟,监视着受到惩戒弟子的行动。慕金看着传送回来的画面,重重哼了一声。
“您看,江晦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慕圣是不是......”
“怎么,申长老是在赶客?”
“怎么会!”申犀连忙否决:“在下是想请慕圣前往正厅小憩片刻。”
“得了吧,定云宗中这地方,我可不想多待。”慕金嫌弃地摆摆手,继续道:“对了,你把我家青儿从定云宗参赛名单上剔除,不要影响我后续的安排。”
他说完后不再停留,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原地。
申犀看着空荡荡的四周,脸上笑意散去。半晌,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
“你......疼吗?”
已然入夜,江晦一动不动跪在原地,腰杆笔直,仿佛冰雕。痛感不共通本是好事,可现在这种不确定性倒让衣落落更为担忧。
江晦已经在冰天雪地中跪着这么久,没有灵力的加持,膝盖一定不好受。还有,他的手。
慕金那个恶心的人一脚将其踏碎,缺乏温泉水的愈合作用,他的手还不知道怎么办。
“这么关心我么?”江晦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反问道:“是因为我之前的配合?”
“......不是。”衣落落有些不自在:“只是单纯的、作为暂时同僚的关心。”
“这也是为了任务?”
“......”衣落落发现任务对象太过聪明也不是好事,虽然她一开始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江晦这么一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随你怎么想吧。”衣落落没好气道:“就当我没问好了。”
低沉的笑声响起,衣落落感受到“自己”胸腔的震动,惊觉不知不觉中江晦的声线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如果说之前大半是少年的清朗,现在就多了几分成熟的磁性与厚重。
似乎......更好听了。
他闷闷笑了几声,突然道:“不疼。”进入成长期后他的身体强度进一步跃升,妖族的强大适应力、抵抗力让他面对恶劣环境下有更高的生存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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