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唯一见过淮北的外人也就是这位顶仙儿的马奶奶。
她来的那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一地的雨,可冷呢。
穿着青布褂子的马奶奶进了门,也没说什么话,冷森森地坐在那里,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淮北。淮北妈对她很客气。马奶奶显然对这路村妇热络不太看得上眼,她一双眼睛盯在淮北的身上,好像要估量出个成色论斤卖似的。
被马奶奶拉着手,正反面儿地看了半天,淮北真相信马奶奶是个巫婆子了,马奶奶眼睛黑漆漆的,好像她屋里跑来跑去的灰家鼠。
淮北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企图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我是灰姑娘!老鼠是来给我拉南瓜车的。老鼠……都是来给我拉南瓜车的……”
第五章 世间无不是的父母
马奶奶走了没多久,淮北家就来了门亲戚:那是个二十多岁的粗糙男人。他个儿不高,黑黢黢一张脸,身板儿很壮的样子。一看就是那种风吹日晒干力气活儿的男人,大概和淮北爸一样,是个在城里做装修的能耐人儿。
十分古怪,董月娥好热情地把小伙子让到了淮北屋里,淮北的嫂子破天荒地有了个笑模样儿,她倚着淮北屋的门框嗑瓜子儿,满眼都是看好戏。
董月娥瞪了儿媳妇一眼,然后扭头儿喜眉笑眼地给淮北介绍:“北啊,这是妈娘家的表侄儿--樊贵。来,喊哥。”
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过外人的淮北,对这个突兀的访客本能有点儿排斥。她直觉不喜欢这个“哥”,这个“哥”看她的眼神儿往肉里钻似的,让人浑身上下不舒坦。
淮北甚至觉得如果在哪个咖啡厅里,樊贵这种眼神儿能算性骚扰!
她吸了口气,强压下满身鸡皮疙瘩,乖顺地叫了一声:“哥哥。”
淮北的声音柔和好听,这句“哥哥”叫得那个年轻男子脸上一红,他垂下头搔着脑袋“嘿嘿”直乐:“淮北啊,以后咱就一家人了。马奶奶说你长得好,我没想到你长得恁俊咧。”说着他一屁股做到床沿儿上,就要拉淮北的手。
没想到来人这么孟浪!淮北惊诧地抬起头!
眼前的樊贵黑黢黢脸上眉眼带笑,平淡的五官居然有几分饥色。淮北心中一动,轻柔而坚定地甩开了樊贵的手。她蹙眉回头,求助似地看向董月娥。
淮北莫名笃信:妈那么泼辣的一个女人,怎么能看着自己女儿让亲戚轻薄了去?
果然!董月娥很不待见樊贵这迫不及待的样子!
她拉拉樊贵的衣角儿,脸色不悦:“贵儿啊!干啥呢?当着姨的面儿臊我闺女?拿我这当娘的做死人啊?”
樊贵讪讪地撒开了淮北,他再看看床上的美人儿,倒有几分理直气壮:“姨,你出去一会儿呗。我有心里话儿想跟淮北妹妹单独说说呢。”
淮北微微挑了挑眉毛,她轻轻地咬住了嘴唇,没有抬头。
董月娥一撇嘴:“呸!想得美!哪儿到哪儿你就敢提这个?当我老林家什么人?”
樊贵的脸色陡然一变,好像是要发火儿。
一直倚着门的王彩霞“噗嗤”笑了出来,她乐呵呵地打圆场儿:“樊贵兄弟啊,人呢,你也见了。这就黏黏糊糊的可不像个老爷们儿。我们淮北虽说在外面念书打工好几年,可也是个规规矩矩的大闺女。哪儿经得起你这么揉搓?有道是看在眼里不算有,讨价还价买到家。你赖这屋里摸得着一时,摸得到一世么?走吧,上房屋里坐着,这院子里的大事儿还不得爹妈做主?”说到这儿,她邀功似地看了婆婆一眼。
董月娥抿着嘴儿乐,爱怜地拍了儿媳妇儿一把:“我们霞说的是正理。”
林淮北陡然觉得心惊肉跳,她垂着脑袋狠狠地拧着自己的手指头。
樊贵又看了淮北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跟着董月娥去了正房屋里坐着了。
屋里的人很快走了个干净,仿佛这屋里站不起来的姑娘是一样儿仓库里等着买主儿的东西。王彩霞临去的时候,坏笑地看了淮北一眼,“咣当”一声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地,生怕了跑了似的。
这下儿声儿好大,把淮北吓得一哆嗦。
她双手紧紧地搅在一起,心里隐隐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可是又不敢细想。她总觉得亲生父母不至于这么对她!
又过了好一会儿,听着院子里嘻嘻哈哈的声音好像是在送客,淮北轻轻地撩开了盖在腿上的毯子。
她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偷偷向外张望:他们果然在送客,樊贵一脸笑,爹妈也是一脸笑。
不过爹妈笑得脸上都开了花,樊贵……就笑得心事重重的……那嘴脸活脱刚为买房背了贷……
嫂子的眼光儿刁钻地往淮北屋里瞟了过来。
淮北机灵地侧过身子,轻巧地坐回了床边儿去,因为没有穿鞋,所以淮北悄无声息的。在这个家里,淮北没有鞋,他们都觉得她还不能走路,所以没给她预备那没用的东西。
其实淮北已经能走路了,但是她跟谁也没说过。她只是想不起来了,她又不傻。
几天后,淮北的爸妈郑重其事地跟淮北说了会儿话。淮北自从回了家,还没这么郑重其事地跟爸妈说过话儿,手里不用糊纸盒的那种郑重其事。
淮北她爸闲适地抽了半晌烟,才瞥了董月娥一眼:“他妈,闺女家的事儿还是你说吧。”
淮北她妈看了看淮北,有些心虚似地局促。
她揉着围裙,声音不大:“淮北啊,要说你也不小了,在外面瞎飘了这么多年,也没挣上钱。你这就要把什么都耽误了。他们管这叫啥?对!叫‘剩女’!你听着好听啊?眼瞅你就要‘剩’下了,当爹妈的能不急吗?爸妈给你挑的婆家是个好人家儿。那小子你前些日子也见了,樊贵儿是个能耐人,工地儿上当大工一天三百多呢。赶上忙季儿比城里小伙子能挣!实实惠惠儿的!淮北,世上哪还有比爹娘更亲的?这小伙儿挺好,爹妈的意思呢,你们下个月就成亲吧!”
淮北她爸空前和蔼地点了点头:“淮北啊,你妈说的是咧。俺们这也是为了你好。爹娘哪能害你?”
“成亲”这个词儿其实不在淮北的日常词汇里,以至于她刚刚听到的时候恍惚了一下儿。她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爸妈在说什么。
然后她猛然打了个激灵!
林淮北一瞬间错觉自己是置身于某个荒谬穿越故事里!
她虽然没带着前世的记忆,但她还记得这世上的道理!这是二十一世纪了吧?办事儿总得凭个法律吧!他们只是她的父母而已!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把她嫁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她都没跟他说过话!这个家她回来两个多月,已经没黑没白的糊了好几万个纸盒儿了!就爹娘嫂子天天赏她吃的这口剩饭,她也不算白吃白喝!
林淮北眼圈儿通红地看着父母,父母毫无愧疚地看着她,好像他们的安排天经地义!
那么淮北现在的情形就还不如穿越呢!如果她真是故事里的女主角,哪怕她给放干净了血,哪怕她给挂到城墙上,哪怕她被迫活体移植了狼心狗肺给她那以为嫁给男主角就万事大吉的亲生姐妹!故事里的混账逻辑都有机会让她逆风翻盘!
可是在这里,对着她的亲生父母,淮北发现:自己没有机会!丁点儿没有!
亲生父母比疯批男主吓人多了!
淮北的脑子“轰隆隆”地响,她单手按在床上,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了!
董月娥担心地往前凑了凑:“淮北,你怎么了?”
林朝忠的神色也有几分惶惑,但他没任何表示,爸够威风就行了。
林淮北定了定神,她一字一顿:“我不!我不跟他成亲!”
然后林淮北就挨打了,特别疼。
爸的手好硬,跟个榔头似的,劈头盖脸,逮哪儿是哪儿的打法儿。爸打人的时候紧紧地闭着嘴,脸色铁青,完全不想和她说道理的那种神情。爸在家一言九鼎,他不用和人讲道理。在爸心里:他是爹,打谁都行,天经地义。
妈怯生生地在旁边儿拦着爸,她口口声声:“她爹,她爹,轻点儿,别打闺女的脸!你把她打坏了还怎么出门子?”
淮北愤怒地梗起脖子,她声嘶力竭地大声嚷:“我才不出门子!”
自从醒过来,她从没这么大声说过话,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就在刚刚,她想明白了,当个温柔恭顺的好闺女,并不会让她在这个家更好过一点儿!
那天足闹了小半宿,林朝忠打淮北跟打个臭贼一样。也许在这个地方,不肯结婚的女孩儿就是臭贼!不!比臭贼更可恶!
后来,淮北就被关起来了。这也没什么,她本来就被关在屋子里。原来还得给家里糊纸盒,现在反正撕破脸,正好纸盒也不用糊了。
爸说不点头淮北就不用吃饭了。
淮北就不点头!有种你饿死我好了!
僵了三天,董月娥真什么吃的也没给淮北送进来。
淮北就真不吃不喝地扛了三天。她当时真的拿定了饿死自己也不点头的主意。
董月娥看看饿得脸都塌了还宁死不屈的淮北,再看看自己老头子,她很深地叹了口气:“他爹。要不,就缓缓?她毕竟刚回来,腿不好,脑子也还没好,啥也想不起来,咱不敢逼得太紧吧?”
林朝忠一瞪眼:“你是真糊涂还是给俺装蒜呢?要的就是趁着她脑子还没好啊!你也不想想,等她啥都想起来,她……她不就飞了吗?”
董月娥倒抽了一口凉气,颓然坐在了炕上,眼圈儿又红了,她小声儿哭:“俺那薄命的闺女啊……”
听着老伴儿抽搭,林朝忠心里也不禁生了几分难过,他长叹一声坐在了董月娥身边儿。
看着丈夫终于肯给自己个好脸子,董月娥忍气吞声地抹着眼泪儿:“他爹,咱这缺德不缺德?她毕竟……人家毕竟……呜呜呜……”
林朝忠一咬牙:“他妈!你得这么想,已经这样儿了,咱得为正子想啊。现在十里八村女孩儿少,儿媳妇儿得早定,定儿媳妇儿就得花钱啊!”
董月娥擦了半天眼角儿,咬住牙不说话了。
林朝忠松了口气,他知道正子他妈这就算是依了自己了。
第四天的早上,董月娥给淮北端了一碗肉粥过来。她就是给她吃饭,什么别的都没说。淮北坐起来,就把饭吃了。
吃饱了一抹嘴,淮北端端正正地看着妈,她逼着自己拿出来最严肃的脸色宣誓:“妈,我不嫁!”
董月娥怔了怔,擦了擦淮北的腮帮子,光叹气不说话。
淮北肚里有食就有了精神,她企图跟母亲讲理:“妈!我不知道你们跟姓樊的是怎么定的。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要了人家的彩礼。我跟你说!要了你们就给人家退回去!我不嫁!我饿死也不嫁!妈妈你想,我不点头,你们收人家钱不是也没用吗?妈,等我腿好了我就回去上班,我好好挣钱孝顺你和爸爸不也一样吗?彩礼才收几个钱啊?我孝顺您一辈子。”
然后,林淮北就看妈妈好稀奇地看着自己,好像她在说什么没谱儿的疯话。妈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终于把一肚子话咽了下去。她有些可怜地看着淮北,就如同看个傻子。
说也奇怪,后来几天风平浪静的。
爹没再打淮北,娘也没再饿着淮北。他们就是关着她不让她出门儿,有几天连纸盒都不用她糊了。淮北闲到拿着剩饭从窗户里喂狗的地步。还是嫂子最先看不下去,把一对儿小侄女儿塞给她让她看着,想想还不解恨,终于又抱了一大堆纸盒坯子出来。
也不知怎么的,淮北看到那些纸盒子,反而松了口气。终于又混到自己给自己糊口粮的地步了,那么这桩荒谬的婚事也许就不了了之了吧?
她问妈妈:“妈,我是不是就不用和樊贵结婚了?”
妈就笑,不说话。
倒是嫂子的眼神儿,过了惊蛰的蛇似的,看着怪吓人的。
那个周末呢,中秋连着国庆。学校放假,正子早早儿的回来了。弟弟好像不太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儿,进门儿的时候还是兴致勃勃的。也不知怎的,到厢房跟爹娘说不了三言两语就似吵了嘴!嚷嚷闹闹的,淮北靠在窗边也听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正子是家里老小儿,又是儿子,爹娘寻常很宠着他的。
正子那天火气很大,踹门就走。爹气得在屋里摔了暖瓶子!妈哭着嚷着在后头撵也撵不上。
倒是嫂子王彩霞今天穿红戴绿擦胭脂抹粉儿,捯饬的跟个新媳妇儿似地笑嘻嘻从外头回来。她今天心情格外好,回家之后抱着儿子坐在门槛子上看热闹甩闲话:“多比我们念几天书,真当自己文曲星?打工去吧!”
淮北靠在窗边儿,怔怔地听着,好像是明白了什么。
正子是晚上回来的,进门儿之后好歹吃了点儿东西,就来淮北这屋坐着,依依地看着这个漂亮姐姐。正子心气儿不顺,“哗啦啦”地翻着书,看得出来是心烦。自从淮北回来,时常帮弟弟温习功课。一来二去的,正子跟淮北处地还行。来家俩月了,淮北就跟这家里俩活物儿处的还行,一是两条腿儿的弟弟正子;二是喂熟了看家狗。
正子在生气,屋子里气氛怪怪的。
淮北想了想,决定挑个不要紧的题目和先跟弟弟搭个话儿:“怎么样?听力题准确率提高了点儿没?”
正子闷闷地点点头:“老师都夸俺有进步呢。”
淮北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那不是好事儿?怎么还这么个脸?正子,你想考哪个大学啊?定了没?”
正子撇了撇嘴:“想有个屁用,家里不供了。”
淮北特别惊讶:“为什么?家又没缺钱到这个地步,你书念得也不错。”
正子一口啐到淮北床跟前儿:“爹娘说了,考不上好学校,不如跟着爹去打工见钱快。哥不是就这样么?哎,你不懂,娘都给我张罗相媳妇儿了。正为得了彩礼高兴呢。”
淮北抿嘴:“你也快十八岁了,该有自己的主意。你就不成这个亲,谁能把你怎么样?别说你个小伙子,就是我一个瘫在床上的大姑娘说不嫁就不嫁,爹娘也没打死我啊!”说着,她拍拍被子:“正子,别听他们的,把书拿来我辅导你念英语。咱一定能考上。”
正子突然好同情地看着淮北,就跟看只待宰羔羊似的。
淮北心里一动,假装不在意,她甚至使了个激将法:“爹娘终归是爹娘。心里不痛快,打一仗就过去了。你看,爹也给我相亲了,我不乐意,跟他们闹一场不也不提了?没事儿……你就是胡思乱想!嗯!这叫被害妄想狂!”
正子突然就把手里的书扔了:“我被害妄想狂?我看你才缺心眼儿!你不是我姐!你就是个傻子!你以为你说不嫁就不嫁了?他们怎么能放得过你?老樊家三十万彩礼都收到口袋里了!樊贵天天在村门口走,到时候一根绳子把你捆到婆家去!”
虽然早知道有蹊跷,可领淮北的脸色还是陡然惨白!
她低头好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来几句话:“我就不嫁!敢捆我我就一头撞死!”说到这里,淮北猛然抬头:“我不跟樊贵去民政局!他们能把我怎么着?说到底还有国家管着呢!到了民政局我就喊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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