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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扶苏心想：你把江山社稷双手奉上，再把我毒打一顿轰出家门。她大概就心气儿顺了。当然，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母女天伦，于情于理，他总要往好里说。谁让他贤惠呢？
郑扶苏按着玻璃蔼蔼然地劝：“这些年南南躲着黎总，哪个妈妈不伤心呢？过去你有抑郁症，那也没法子了。现在听说，黎总把宋岷都开了，可见她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你更该多去陪陪妈妈，母女俩多说说家常话，她就高兴了。”抿抿嘴，他些微羞涩：“别说黎总这个亲妈，就是我躺在病房里一天天的不能动，还不是盼着你早点儿回来陪着我？”
苏淮南的手抚住玻璃那边郑扶苏手指按的地方：“那我快点儿吃好，快点儿回来陪你啊。”
郑扶苏赧然：“我不是这个意思。嗯……南南，你给我聘书的事也该跟黎总实话实说。她总会知道的。从你嘴里说，她还没那么气。我知道你不好开口，我要是能出去，我就去了，让她数落我，我也踏实些。”
苏淮南点点头：“我知道了。我有分寸。”
目送着苏淮南走了两步，郑扶苏突然叫了一声：“南南！”
苏淮南回头看他：“嗯？”
郑扶苏沉了沉：“跟妈妈好好说，千万不能闹僵。万一……万一黎总不喜欢我，我就不要聘书了。资格证我依旧给你用。你别为难。你告诉她，我……我病好了就走……不缠着你……”
苏淮南“噗嗤”笑了，她慢慢地走过来，单手贴着玻璃：“我也有许多话想和我妈说，可能好一阵子才能回来。你别胡思乱想。要好好吃饭吃药，吃饱了能睡就睡一会儿。这半天给我讲书，我都替你累的慌。还有……”说到这里，她面色泛红，有点儿嗫嚅。
郑扶苏眼里水光一荡：“还有什么……”
苏淮南笑得眉目如画：“你放心吧！”
目送董事长背影远去，郑扶苏反复咀嚼着那句“你放心吧”，心头忽然异样温暖。
她嘴里五个字，不枉他十年心。
第六十二章 太阳从东南西北边出来
西苑 餐桌
黎丽笑容可掬地给女儿夹了一筷子佛跳墙，当妈的声音不高不低、空前和蔼：“南南最近很用功啊，听说你要去考资格证了？最近都在忙复习？”
苏淮南笑得有点儿尴尬：“那个……总要学习的呀。要不我跟总工开会，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他们和我说话也好累。我开发的客户我也应酬不来。我觉得我好给妈妈丢人。以后都不想这样了。”
这话说得乖巧孝顺，黎丽很有几分欣慰，她不由抚摸女儿的长发：“凡事慢慢来啊。南南不要累坏了。只要你有上进的心，一两年考不到也没有关系。你那么聪明，长时间地参与工作，就会有进步的，再说咱家又不缺你一口饭吃。”说着，黎丽特别好奇：“听周楠尔说，你有本小说居然卖到了三百多万？除去他们的代理费用，你也有百万可拿？”
苏淮南臊得满脸通红：“妈，你别生气，我以后不写了。我没写什么乱七八糟给你丢人的，我也不会说出去的。再说袁羽琛他也写故事玩儿，他还没我写得好呢。我们就是解压……”
黎丽哈哈一笑：“这有什么了？妈妈以前是觉得你天天不务正业，总弄那些没有用的玩意儿，瞎耽误功夫。你前夫心眼儿那么深，万一他把家业搬空了，你什么都不会，离了万贯家财，还不得活活饿死？现在看看既然你闹着玩儿也能给自己玩儿出来口窝头吃，妈也没那么大意见了。周楠尔最近总是劝我，你写故事又不招灾惹祸，女孩子安安静静地宅在家里玩儿，也没什么不好。苏家就你一根苗，你从小娇滴滴的，可不能再累到病了，要不然别说爷爷奶奶，妈妈以后见了爸爸都没法交代。妈看出来了，压力大的工作不适合你。”
苏淮南举着金汤匙有点儿发懵，她寻思：我妈今儿这是怎么了？对我彻底弃疗了？她是不是钓鱼呢？
不过有些话，她想说很久了，既然亲妈今天肯给自己个好脸色，她决定跟母亲聊聊。
苏淮南软绵绵地抬起头，有些怯生生地说：“妈，其实这一次我离开家、离开你，自己在外面活了大半年，去掉郑扶苏给我开的外挂，我想，我大概学会自己过日子了。这事儿真像小时候故事里的《小马过河》，自己不经历一番，谁也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妈，你知道吗？一袋二十斤的米我可以吃一个月，六块钱买个大卷心菜、炒鸡蛋还挺好吃的，我自己做一餐比较有营养的饭大概是十五块成本。牛奶和面包超市要下班的时候会打折，马上吃很划算。你信不信？就算今天咱俩现在从东西苑搬出去，有五千块钱，我也能照顾你热热乎乎的活一个月。我会做饭了，好吃不贵的。”
苏淮南就看老娘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好像都不怎么认识她：“我的宝贝儿啊，你还会过日子呢？！”
苏淮南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价值被老娘低估，她有点儿不服气：“当然会啦！妈，不出去自己住一阵子，我都不知道，衣裳不洗是有味道的，地板不拖要积灰尘，买来的菜要好好安排着吃，否则会烂掉浪费。换季的时候，被子衣服要洗好晒了才能收起来。这些事情，听起来很复杂，学一学都能搞定的。妈妈你不要怕，我就是丢了江山社稷，我也可以带着你好好生活的。”
黎丽摸着女儿白皙的面孔，忽然觉得她特别可爱：“这么说，南南已经有本事当小妇人操持家务，不靠家里的钱也没什么了？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带你妈去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嗯，你爹当年都没夸这个海口。”
苏淮南用力摇头，她脸色都变了：“当然不是了！没钱的话，我也许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妈，出去混了这一趟才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与世无争的生活？与世无争其实是个被动的词儿，我肯定不争世界，重点是世界放不放过我我。就我这老实巴交，挨打都不知道哼一声的窝囊脾气，我都差点儿让他们卖了给弟弟换媳妇儿用！他们说我活着可以卖给活人，死了跟死人埋一块儿换个十万八万的。山高皇帝远可是个吓人的地方，想报警都未必跑的出去村子……”
黎丽身子一僵，女儿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些。她那些日子的遭遇，她虽然从警方嘴里都知道，可是恐怖片儿让当事人亲自讲，更有一番吓人之处。
果然，坐在她对面儿的女儿也打了个寒颤，显然那些回忆就让她吓得不轻。
黎丽一把把女儿搂到怀里。
她听见怀里瑟缩的孩子恐惧地对自己说：“妈！你不知道那多吓人！那个山村那些人，我噩梦里都不敢再想！在那儿我没日没夜地糊纸盒。我乖，我听所有人的话，我管他们叫爸爸妈妈！我糊纸盒的钱够我吃窝头了！可就这样他们还不放过我！他们还要把我捆起来卖了！妈妈！这不是最吓人的！最吓人的是，那个地方把女孩子捆起来卖了是稀松平常的事儿！所有人都觉得没什么不对的！妈妈！怎么能这样呢？他们怎么能这样呢？他们把我当个牲口捆来捆去的。可我是个人啊！那人不当人的地方，不就是十八层地狱吗？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就算我回来了，就算我在你怀里，我也时常恍惚……那个地方是真的吗？分明跟这里就像平行宇宙一样！地狱和人间也差不多就这意思了吧？妈，你说这世上怎么还有那么吓人的地方？没有法律，不讲道理，它居然就黑黢黢地戳在那儿，它离我也就几百里路，它还像个黑洞一样想把我抓回去！”
黎丽慌忙摩挲在自己怀里抖成一团的女儿：“不怕不怕。有妈在，谁也不会卖你。那些狗食才不是你爸你妈！他们都被我关起来了！他们再也骚扰不到你！忘了他们，忘了他们！没事了，没事了。”
苏淮南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妈妈，妈妈，所以我真是你女儿吗？我真是苏淮南吗？我回来之后一直想，我要真是可淮北怎么办？！你们又搞错了怎么办？可是淮北也没犯错啊！投胎在不对的地方就这么倒霉吗？！淮北招谁惹谁了？！人家也是个认真努力的好姑娘啊！”
这一次，黎总没再胡乱敷衍女儿，她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摇着女儿说：“按照道理说，不应该是这样的。虽然，妈妈必须承认，投胎是个技术活儿，生错了地方可是个要命的事儿。但是呢，合格的现代社会应该保护每一个柔软的个体。没有人应该被用各种形式买卖，所有婚姻都应该是自愿的。可是，妈妈不得不告诉你，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它一点儿都不完美……多不幸啊，我可怜的孩子走进了黑暗丛林。那么多妖魔鬼怪吓到你了。”
说着，黎丽轻轻地晃了晃女儿：“你说得对，淮北没有任何错。淮北做得非常好。淮北出生在那里，但是淮北靠着自己的努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如果那里是地狱，作为一个女孩子，我们能做的就是在绳索套上脖子前，竭尽所能地从那里跑掉，然后勇敢地去人间开始自己的生活。这一点，南南做得也很好。你逃得特别及时！”
黎丽把苏淮南从自己怀里扶起来，她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好好抱着你，亲吻你。然后许诺，我的小公主以后都不会再经历那样的艰难险阻，那只是你的一场噩梦。妈妈做得到！妈妈有生之年都可以把你护在翅膀底下。但是，我也想对你说，当人间足够大的时候，地狱才足够小。人间就是在法制社会，足够的现代化、足够的就业岗位，足够包容的城市，才能给更多的孩子机会。让他们离开可怕的地方，靠自己的努力生活。孩子，你很有幸投了个好胎，你很不幸去看了地狱，你就更应该为投错胎的孩子们做点儿什么，对不对？”
苏淮南茫然地看着妈妈：“可是……我……我……能干什么……帮他们逃跑吗？”
她发现妈妈特别认真地对自己说：“你应该做好你的生意，你应该让你的企业成长，你应该为这个人间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发达的现代化大都市会为更多的人垂下通往人间的梯子。你有没有看过你的生产车间？你有没有和咱家厂里的外地员工聊过天？你知道有多少出身贫困的父母，凭着我们的工作机会，供出了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你知道多少孩子，放假来看爸妈，才第一次知道世上原来还有另外一种活法？所以我们的生意很重要！比你想得还重要！我很欣慰，你学会了靠着仨瓜俩枣低热量地凑活生活下去，这给了你莫大的安全感。可那不是你要走的路！你手上捧着的不止是我们的饭碗。你要为你的员工们负责。挣钱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如果你现在没有钱，你没法为郑扶苏提供这么好的医疗条件！如果妈妈当初挣不到钱……”说到这里，黎丽五官抽搐了一下儿，特别沮丧：“如果妈妈当初没挣到钱，郑扶苏十年前也就不会赖上我们，老娘也不会花三十万买只狐狸精天天气我！”
她叹口气：“往开处想吧，你娘好歹是把葳蕤救了。这次你平安回来，妈妈去烧香谢佛祖。庙里大和尚就说，这是妈妈积德修好得了善报。你娘我思前想后，也就当初救了叶葳蕤，算做了件好事儿。要是这么说，这三十万也花得不亏。”
苏淮南眨眨眼，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妈！你一早儿就知道叶葳蕤是我小姑子。宋岷胡扯郑扶苏跟她出轨，你也不告诉我葳蕤那是他亲妹妹！妈，你真是……”
黎丽咳嗽了一声，有点儿不好意思，她顾左右而言他：“叶葳蕤……算是……咳咳……我冤枉了他！但是冯茜芢总不是我编的吧？说！他预备怎么了这笔风流债？你告诉他！不打发走了姓冯的小娘们儿，明天就休想吃饭了！一天到晚病病歪歪的，装委屈甩脸子给谁看呢？我错待了他这个下堂姑爷是怎么着？当初让他进咱家门就是晦气！”
苏淮南心里慨叹：我妈真帅不过三秒。您是怎么做到在社会责任满格女企业家跟封建社会恶婆婆之间无缝跳频的？
苏淮南想起来郑扶苏的嘱咐，不由心虚。
她小心翼翼地抻着衣服角儿，头也不敢抬地嗫嚅：“妈，那个吧……我……我……咱公司不是得用郑扶苏的负压工程师资格证么？所以……”
黎丽瞪她一眼：“所以你又把他雇回来了是不是？哎哟，我说你多大出息？十五岁那年看见个窝头，一辈子不懂吃口点心！他哪儿好啊我的姑娘？三鲜馅儿饺子吃十年也恶心了。咱家有的是钱，什么菜点不起？您就不能换换口儿？”
苏淮南噘嘴不依：“妈……我不么……我就要……”
黎丽翻好大白眼：“好！要！这骚狐狸到你鼻子底下怎么就这么香啊？”再想一想，黎总恨恨：“既然拿了咱家工钱，就得让他人尽其用。冯茜芢的事儿你尽管压给他，妈跟你赌个冰淇淋小蛋糕，他肯定有办法打发了那小娘们儿。”
看着女儿不信的眼神，黎丽拍拍她的手，满脸笃定：“他要是没法子，他就不会要你工钱。”她冷笑一声：“再说了，他要的也不是工钱，他要的是名分！”
黎丽满脸坏笑地拍着苏淮南的手：“跟他好也不许跟他复婚，听到了没？男孩子，长得好，你就当个外室，玩玩儿算了。咱且吊着他为你呕心沥血呢。”
苏淮南不太赞同地看着亲妈：“妈……您怎么净往渣里教我啊？”
黎丽一撇嘴：“渣！使劲儿渣！你这么漂亮，不渣对不起妈妈给你这张脸！”
这顿饭吃得风平浪静，黎丽似乎心情不错，她絮絮地问了女儿一些她当淮北的时候怎么上班当编辑的事儿，好像突然挺感兴趣的。
难得妈妈对郑扶苏重新回归的事儿吐了口儿，苏淮南自然知无不言，还凑趣儿说了许多编辑日常，哄得她妈很是开心。
吃完了饭，黎丽意犹未尽拉着女儿去院子里逛了逛。苏淮南住的东苑园林滴翠、火红玫瑰处处盛开；黎丽的西苑比较欧化，硕大泳池，草地平坦。
大概最近换季，草木疯长，两边儿的园子都有点儿疏于整饬。
黎丽皱眉，随口跟苏淮南说：“郑扶苏反正也不能去公司坐班，你让他把家里操持操持。你看，这也太不像样儿了。他就是什么也不操心，小病大养以为自己多娇贵呢！”
苏淮南不太敢给郑扶苏出头，不过她有点儿好奇：“妈妈，原来是归谁管的？扶苏哥哥，他会操持这些吗？”
黎丽哼了一声：“原来就是他管家啊，后来……宋岷操持了一阵子……现在宋岷走了，他还不接过来，没有眼力见儿！”
再走两步，黎丽貌似不经意地开口：“南南，听周楠尔说，你以后都不写故事了？怪可惜的。妈妈倒是觉得，你闲着没事儿也可以拿它解个闷儿么……你都这么大了。妈妈不会像你小时候管得那么多。”
苏淮南觉得自己应该经受得住亲妈考验，她连忙推托：“不行不行，妈，我还有一堆正经事儿没干呢。”
黎丽当场掉脸子：“让郑扶苏干啊！花钱养他干嘛的？他是真不怕把你累个好歹的！”
苏淮南就目瞪口呆了，她不禁抬头看了看天：怎么着？今天这太阳是从东南西北出来的吗？
三层 病房
苏淮南啃着苹果忧心忡忡：“扶苏哥哥，你会不会操持家务啊？我看咱也不用什么都听我妈的。要不然我让孟源带人来收拾收拾好了。”
郑扶苏靠坐在病床上，垂头审阅着需要他签字的图纸：“胡扯！这个家我管了多少年？要不是宋岷爱揽权，我恐怕得管到被你休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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