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龄闻言看了沈母一眼。
沈昭城懒散地往前站了些,不经意地替乔见遮去沈龄的视线:“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领她去饭厅等了。”
乔见却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目光落在沈龄背后雅致的花瓶,还有散落摆放在大理石台面的花枝上。
她问:“沈伯伯,您是在插花吗?”
沈昭城和沈母也跟着看向那些花。
沈母笑道:“他现在半退休的状态,很得闲,就爱摆弄这些。”
沈龄嗔了她一眼,似乎在不满她在外人面前拂他面子,又转头问乔见:“这位乔小姐,你懂插花?”
乔见将肩上的碎发绾到ᴶˢᴳᴮᴮ耳后,笑道:“我母亲生前钟爱插花,耳濡目染的,我也知道一些皮毛。”
沈龄点了点头。
他虽上了年纪,皱纹满面,一双鹰眼却仍锋利如炬,看向人时不论心情如何都总带着冷硬:“那你说说,我这是准备怎么做?”
只见那花器里仍空空如也,花草仍堆在一边,沈母怎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正要去止住沈龄,却被沈昭城无声地搭上了肩头。
她偏头,沈昭城只懒洋洋向她一笑,眼光又落在乔见身上,眸海泛着温煦的涟漪。
沈母意味深长地收回眼神,也默不作声了。
乔见轻盈地上前两步,看着眼前的花枝,似乎想到了从前的什么,目光柔和:“这些花按高低状被您分成了好几组排列,花材有点状的,也有大的花朵和小的花苞,这样看来,我猜伯伯您想做一个阶梯式的插花盆景。①”
沈龄目光微动,看了她好几眼,又看向那些花,但他不置可否,只撑着手杖走来:“是么。那你以为,这样的盆景该如何制作?”
“各人审美不同,而沈伯伯眼界开阔,胸怀广大,是我远远不及的,我不敢信口开河。”
乔见谦和有礼地表明自己的想法,又温声道,“但我有一个小小的提议。看这些花枝底部,不知沈伯伯是否打算用折枝固定法,我从前帮着母亲插花时曾听她说,这样的盆景若用切口固定法会更好固定,也更有利于吸收水分。后来一试,效果确实不错!”
沈龄听着她的话语,逐渐投入,锁起的眉头也松懈了许多,开口琢磨道:“切口固定法?我也曾有所耳闻,好像说可以做出更多花样,这个具体操作起来难不难?”
“不难的。”
乔见如实说,“主要是注意分寸,不让叶片碰到水……”
沈龄罕见地直接打断对方的话,声音也比刚才松弛了许多,认真地问她:“乔小姐,你若不介意,不如过来给我演示演示?我这还有很多备用的。”
“乐意至极。”
一老一少走到那花艺工作台前,讨论交流起来。
这形势转变得有些快,沈母全过程看下来,眨了眨眼,突然忍不住笑了。
这老头子,就是装不过三秒。
她转过脸,沈昭城正注视着乔见淑静而专注的侧脸,见她看过来,低声说:“妈,我先扶你下去。”
沈母笑着点头说好。
等了一会儿,厨房的菜上满了桌,沈母让人上去,叫那一老一少下来吃饭。
可人派上去了,那两人却迟迟不见下来。
正当她犹豫需不需要亲自上去看看时,乔见正陪着沈龄从走廊缓缓走出,两人相谈甚欢,不知在说什么,很是尽兴。
走近了,她才听清,这两人在聊什么茶房四宝的。
沈母:“……?”
刚才不还在插花吗,怎么现在就聊茶道去了?
在饭桌上,他们还在聊。
沈龄平时吃饭不怎么说话,今天竟破天荒地,主动说个不停。
话语间,沈母才知道,原来乔见的父亲是潮汕人,对茶道很有研究。
再次正中沈龄的下怀。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沈昭城倒是一直不咸不淡地,又是一副在父亲面前懒的开口样子,沈母却知道,他特地将几碟菜调换了位置,沈龄和乔见面前的菜都被他们夹了不少,一看就是合口味的。
乔见的座位上还铺了暖垫,地暖的方向也特地调整过。
乔见虽然一直和沈龄交谈,却也有留心饭桌,她站起身,执起公勺道:“沈伯伯,我看您夹不到这个鲜虾烧卖,我给您舀一勺。”
沈父点头,带着点笑意:“多谢小乔,有心了。”
沈母懒得理他。
瞧他这样,刚才还装着个脸,这么快就叫上小乔了。还不是学她。
而且,小乔明明是她带来的,却被他给霸占了。
她在心底嗤了一声。
乔见没有马上动作,因为她意识到了什么。
虽然她和沈龄在聊天,饭桌上气氛看似和谐,却也能感受到一些暗中涌动的僵持和对抗,而且,据她猜测,沈昭城应该是没怎么像这样和二老一起用过餐。
在这个主人家的儿子面前,她倒好像是过分活跃了。
她略加思忖,又笑着说:“沈伯伯,我不怕实话和您,其实这是……昭城拜托我的。”
在真正的“沈总”面前,她不敢再叫沈昭城“沈总”,叫全名又似乎不太尊重,迅速取舍一番,她像饶舌似的,快速略过了那两个字。
乔见脸有些发热,尤其是感受到沈昭城的眼神。
见沈龄怔忪片刻,投来目光,乔见戳了戳身边的沈昭城,不等他反应,就将公勺塞到他手里:“昭城,你自己来吧,我离沈伯伯有些远,你比较近,更方便一些。”
叫过一次之后,乔见叫得更顺口了些,而且沈昭城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她松了口气。
沈昭城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没说什么,只就着她的话站起身,从容优雅地为沈龄添了一勺。
沈龄也敛起了神色,沉默不语地看着他的动作。
乔见缓缓坐下,暗中观察着沈昭城。
他怎么有点怪怪的,该不会因为她擅作主张而生气了吧?
哼,反正他之前没经过她的同意,也在KTV里给她编排了一顿,虽说那是为了帮她,可她现在也是帮他呀。
虽然这么安慰自己,乔见心里还是有个疙瘩。
正想着,沈昭城突然倾下身,似笑非笑地,用只有她能听清的气声问了句:“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的气息拂过耳根,又烫又痒,乔见整个人僵住了。
一旁吃瓜的沈母不嫌事大地点他们:“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我只是问问她,看她想不想吃。”
沈昭城撩下眉峰,慢条斯理地再度舀起一勺,添到乔见碗里,“来。小乔。”
他后面两个字咬得有些重,带了些不明的意味。
乔见扯起僵化的嘴角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他肯定是生气了!明明知道这就是打击报复!
乔见本来叫他名字就很尬,如今整个人更是头皮发麻,给自己嘴里送了两口饭,低头掩盖自己发烫的脸。
沈龄再次向她抛来话题,她应答得也不再似刚刚那样弛然。
身边的沈昭城倒是一派悠然自在,刚才一言不发的他,莫名向她搭了几次话。
然后大言不惭地叫她,小乔。
乔见:“……”
不是,她惹他干嘛!
*
饭后,沈龄将沈昭城叫走了,两人搭乘电梯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刚走进书房,沈昭城就闻到久违的木质清香。
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只是,上一次不知已过去多久。
沈龄驾轻就熟地坐到书桌后的皮椅上,让沈昭城坐到对面的小沙发上。
沈昭城没有照做,仍抱着臂,松松垮垮地站在离他稍远的门口处。
沈龄也不强求,脸色不再似刚才和乔见谈话那般松弛,整肃中带了些沉郁。
两人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后,沈龄重叹口气,开口道:“难得我们今天有这样的氛围。”
两人从前独处时,就连沉默都是奢侈的。
像千百次在脑海里模拟的那样,沈龄不再和他针锋相对,用话语互相伤害,只是不温不火地,说出一直想说的话: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才让我真正静下心来想了很多。从医院出来后,我一直想找机会同你讲,又怕你似以前那样一直避我,所以一直拖着。今日既然你来了,我们便好好谈谈吧。”
沈昭城没有回应,暗沉的灯光冗着他低垂漆黑的眼,不知在想什么。
书房中的沉默如同一只扼人咽喉的手,令人窒息。
“我为什么突然找你,是因为经历了这一遭过来。”
沈龄稳了稳气息,“我很怕,怕我再不讲,你就再听不到。”
沈父话语声沉重得如同千斤的重锤,轰然坠地,却寂然无声。
沈昭城抬起头看他,瞳孔微张,眉心锁紧。
沈父沉沉地看入他的双眼,将他以往绝不会说出口的心声,字句清晰地,说与他听:
“在医院里我虽成日昏迷,但我什么都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恨我入骨,我要死了,你定是最开心不过。直到在医院那些日子,我才真正看到你的心。我从前一直不想说,但如今不管你信不信,我都必须同你说。这么多年了,我真的日日懊悔,一想起你我就痛心。心结一日未解,我一日咽不下气。”
他低沉的尾音里,有控不住的颤:“昭城,我诚心问你,我们父子俩,能不能就此休战?”
沈昭城本以为,他又要像从前那样,用为他好或者家族荣誉等各种理由绑架他,逼压他回归家族,来接管沈家的产业,便想着进来听一耳朵,不乐意了就直接离开。
却不想,他毫无准备地,就突然听到了这些,等了不知多少年的话。
隔了一段距离,沈昭城远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经过这一病,沈龄虽恢复了ᴶˢᴳᴮᴮ,却变得更加孱弱,走路时必须要拄拐,如今坐着,也要手扶着把。
沈龄向来漫不经意的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幽,下颌紧绷着,像是在隐忍些什么,又像在维持些什么。
半晌,他才似咬着牙般,说了一句:“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见他开口,沈龄心绪波动。
他当然会如了他的愿。
他没什么要再隐瞒下去的。总不能带到地下,再留下两道永远的心疤。
他从不愿任何人向沈昭城提起米婶的事。
可如今,他坦然承认。他直言,这件事是他对不起沈昭城。
他说,无论沈昭城是否相信,他已经厚待她的家人,吩咐人安顿好她的家庭,她的儿女,也为她风光体面下葬。
他也终于坦白,过了好多年,他才慢慢领悟,自己从前对沈昭城教育方式太过强硬□□,让他的生活再见不到色彩,丢了希望,又失了自由。
让他小小年纪,变得恶劣叛逆,还对自己深恶痛绝。
虽有反省,但为时已晚,更放不下脸向他道歉。
他一五一十,全盘说出,言无不尽。
沈昭城只缄默地听着,脸上没有波澜,也没有任何回应。
世界里仿佛只有沈龄一人的声音。
“其实,你想让我看的,我一直都有看到。”
说到这里,沈龄微湿的眼里,终于慢慢带了点笑。
“我一直都清楚。你独自跑到国外,不肯接手沈家,又接了日暮途穷的MG,除了与我作对,你更想摆脱沈家的光环,世人的偏见,更重要的是,你想让我看到你脱离我的掌控之后,也有自己能力。”
“我想告诉你,我都看到了。”
沈龄微笑时,眼里的威严再也消散不见,声音有些抖。
“还有,我很为你骄傲,儿子。”
…
这边,乔见被沈母带到大厅中坐着,看电视闲聊。
来到大厅,乔见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雨。
雨势不小,淅淅沥沥的水珠从透过偌大的落地窗滑落,雨幕成帘,朦胧了夜晚的景致,晕开一大片淡墨色彩。
乔见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
大半个小时过去,走廊尽头的电梯还是没有动静,父子俩还没下来。
看她留意时间,沈母问:“小乔,你是急着回去吗?”
乔见摇头:“不不,我不急的。”
她只是不知怎的,心思就飘去了那对不对付的父子那儿,但看沈母都不甚在意,便也不再去想。
过了一会儿,不远处的大门传来声响,然后是佣人问候的声音。
乔见本以为是沈家的其他兄弟回来了,正想站起身问候,却被沈母按下。
她笑道:“别紧张,你看着吧。”
乔见不明所以,却在下一刻差点收不住自己的下巴。
从玄关款款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文俊杰!
文俊杰显然也看到了乔见,将伞递给佣人拿走,换了鞋才走过来,脸上也是藏不住的惊讶。
“乔乔?你怎么会在我家?”
文俊杰又看向沈母,切换成粤语,“阿嫲,你带她来的?”
沈母笑着说是。
文俊杰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
阿嫲之前就莫名地经常问起乔见,如今竟然是直接把人给拐来了。
他讶异之余也在想,平时只能在工作时见到乔见,眼下她却出现在自己家里,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听沈母解释后,乔见才得知文俊杰是沈家的孙子,并且已经改姓,现在应该叫沈俊杰了。
她再次因这神奇的梦幻联动而受到不小的冲击。但同时,她很快就想通了,明白他为何隐瞒自己身份。
他和沈昭城一样,他们都有一种骄傲的倔强。
“对了。”
文俊杰想起了什么,脸上染了忧色,看向乔见,“我今晚是想开车回来拿点东西,但是海明隧道那边淹了,我还能勉强进来,但我过来之后他就封了,今晚怕是通不了车,也出不去了。乔乔,你今晚该怎么回去?”
海明隧道是连接这个富人岛和城市主体的唯一通道,这也是这里的弊端,一旦隧道淹了就无法进出。
业主们怨声连天后,才终于有了改变,现在已经有市政的施工队在修建桥梁,但也尚未完工。
沈母一听,笑着拉起乔见的手:“既然回不去,那就直接在这里住下了吧。小乔你放心,我这里还有很多套新的衣服,都是我孙女的,她现在不住这里了,那些都洗干净了还没穿过呢。她和你差不多高,你绝对合适的。其他还有什么需要,你直接同我讲,或者找这里的佣人就好。”
“谢谢林奶奶。”
乔见神色还是有些为难:“但会不会太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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