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之点点头,深以为然,只要有梦想,就应该被尊重。
他没怎么犹豫,抬手在纸上笔走龙蛇,写下一行隽美的行楷。
“我是中国作家协会的景安之。”
于他而言,梦想只有一个,从年少至今从未有过动摇,那就是一步一步打造属于他自己的文字王国。
无论是糟糕不堪的过去,还是值得欣慰的当下,景安之在文字的世界里,一直熠熠生辉。
或许他已经达到了一部分当年的梦想,但景安之并不满足于此,他还想继续进步,继续成长,无论是文笔还是经验,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肯定,也希望接到中国作家协会发来的邀请函,更希望有朝一日站在那至高的黄金奖台上加冕。
少年因为有梦,才被称之为少年。
台下已经有人开始动笔,碳素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对着未来畅所欲言,一张张青涩的面孔落笔时神情虔诚、一笔一划,好像在对待一件天大重要的事。
余虞观察他们的眼睛,那是这个年纪的少年独有的清澈。
下课铃打得格外快,许多人还意犹未尽,小有遗憾地搁笔交上讲台。
他们一个一个交,余虞抓住机会就看了几份。
“我是市司法警官学院的何涛。”
“我是美术学院的柳佳铭。”
“我是帝都医科大学的崔妍。”
“我是莓城师范大学的冉迩。”
“我是职业电竞战队的任蔚。”
“我是Chane.l总部的王婕。”
“我是永远活得像个孩子一样的袁暧。”
……
姜喑是最后一个交上去的,她苦思良久,用笔盖在纸上反复摩擦,一直等到下课铃声响起,她才深吸一口气,近乎决绝地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我是干干净净的姜喑。”
很多年后,已经全部长大、步入各个领域闪闪发光的十班同学仍然没有忘记那年深秋、那间东楼有些半旧的小屋里,稚嫩的他们用最赤诚的笔触,和未来签订的时光契约,任岁月流逝与现实打磨,初心毫不褪色,每每忆起,仍然热泪盈眶。
余虞站在台上,看着他们兴奋、无忧、自由自在,她突然很想穿越时空去看看他们的未来!
去看看他们是如何成为了他们少时想成为的人,去看看他们十年后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去看看他们的前程似锦。
下课后,景安之点了饮料,还是他们最爱喝的玛丽莲冰露,姜喑小口啜完,他又心疼又无奈:“就这么喜欢喝?”
姜喑喝完最后一口,潇洒道:“永远年轻,永远生理期吃冰!”
得,他转移话题,眼睛盯着窗外,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今年我陪你去石城吧。”
姜喑手一顿,很快明白:“林哥告诉你的?”
“对,无论出于什么身份,我今年都应该过去一趟。”景安之话很轻,但态度很诚恳。
“好,国庆假期我们去吧!我妈生前喜欢桂花,所以每年这个时间都会过去。”
景安之点点头:“那我给阿姨,带点桂花糕。”
她诧异:“景爷还有这手艺?”
他语气得瑟:“景爷什么不会!”
说完这句,他又靠近姜喑,玩了她头发两把,柔声说:“今天放学了化个妆吧,晚上跟我吃顿饭。”
姜喑听出他情绪不太对:“怎么了?”
他咬咬牙,长呼一口气。
“景川回来了。”
……
下午落了一场秋雨。
景安之从教学楼出来,雨已经停得七七八八了,他套上卫衣的帽子,略带着些刚睡醒的烦躁拦了辆出租车。
打开微信,置顶两条消息,一条是姜喑,一条是单虹。
单虹的消息停留在昨天“你爸明天回莓城,明晚他想和你见一面。”
景安之简短回复了一个“嗯”。
他心里其实有些波澜起伏,只不过不想在单虹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相比单虹,景安之其实从小一直和景川关系比较好。景川没有做下那场荒谬之前,工作不算繁重,闲暇时间多,加上景川本身心灵手巧,善于制作各种小玩具,性格也温和,所以在景安之小时候,一直都是他这个父亲在身边陪伴。
不过至今让景安之无法释怀的是,因为景川的温吞性格,总是和风风火火急脾气的单虹不搭,自他记事起,两人就一直争吵不断。闹得小的时候,是反锁房门低声激烈辩驳;闹得大的时候,是两个成年人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歇斯底里地争吵、砸东西,不仅不知收敛自己的情绪,还经常波及到一旁沉默不语的景安之。
哪怕日子一直在往上走,景安之也遇到了认定的姜喑,但他内心最深处,终究还是无法消弭原生家庭造成的累累伤痕。
三年前家里分崩离析,景安之搬出崭帆,靠着写作在县城苟活,直到高二开学遇见姜喑,他眼里的光辉才渐趋恢复,和单虹的关系也终于破冰,逐渐向一种良好的关系发展。
而景川,他和单虹名存实亡后,就毅然一个人买了南下的车票,据说是去了广城,也有人说在深城见过他,总之是三年没回过莓城,也没和景安之见过面。
现在突然听闻他回来,景安之竟然有些岁月蹉跎的感觉。
说不上的复杂……期待和埋怨各占一半吧,说到底,在景安之的心里,他还是希望回到梦中那个开心美满的家庭。
景川工作稳定,每天下班后会给景安之研究好玩的东西或者教他做菜,父子二人可能在棋局上手谈,也可能在书房交流三观;单虹还是很匆忙,时常饭吃到一半就赶了出去,但总会在晚上十二点前回家,还不忘给景安之带一杯他喜欢的咖啡;景安之重新做回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优秀少年,努力学习、努力写作,时不时出去和路惟炫任蔚小酌一顿。
对了,还有姜喑!把姜喑接回自己家,两个人睡在一起,他可以辅导她学习,她可以跳舞给他看,他还能毫无忌惮地随时随地亲吻她……
车内原本挺暖和,只是司机在等红灯的工夫点燃了一支烟,摇下了窗户想透口气,穿堂风一下灌进来,把陷入美好遐想的景安之吹得一阵寒战。
他打开手机,先给姜喑拍了个电话过去。
“我在楼下。”
他等了她两分钟,她出来,那一刻景安之觉得无论时光如何变化,她总是能在对的时间反反复复惊艳他,让他更深刻地明白,生年逢她,是他至幸。
姜喑精心画了眉毛,唇涂得流红润艳,浅绯色眼影衬出饱满卧蚕,上身穿了件淡粉色毛衣,戴个简洁发卡,看起来蛮暖和的,他也就没担心,下边紧身牛仔裤,腰肢纤细孱弱,灼灼风情,斜挎黑色皮包,与景安之站在一起,俊男靓女,琴瑟和鸣。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打趣:“靓仔,约会啊?”
景安之眉眼舒朗:“带我未婚妻见家长。”
姜喑眼一大,意思是让景安之听听他刚才在说什么?
景安之反而特意冲司机师傅近了近,重复一遍:“还有几个月我们就订婚了!”
姜喑手上一用劲,拧得他倒吸凉气。
下了车,停在豪华的酒店门前,姜喑不禁感叹:“这儿的规模比大柳树还要好!景爷,你爸在外面这几年混的不错啊!”
景安之目光一黯:“留在家里被单虹批得一无是处,出去几年就风光满面,景川,你后悔过吗?”
姜喑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不想进去?”
他风轻云淡地揭过去:“病好像有点复发。”
“景安之,不想去可以不去,这是你自己的事,没必要强迫自己。”
“我相信错的是他们,不是你!”
第33章 Jiang Yin
景安之蹲在酒店边,手上扯着根狗尾草,他今天特意换了衣服,轻奢T恤外套一件蓝色条纹长褂,黑裤衬得双腿修长,发丝凌乱而精致。
双相发作或兴奋躁狂,或抑郁厌世,姜喑最近一直在看这方面的资料,景安之此时的状态应该是后者。
“其实……”景安之咽了咽,继续。
“我拜托霍长恭调查过景川,他南下去了沪上,在那边经历了一些波折,娶到一位势力很大的前辈独生女,如今旗下的资产比我和单虹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姜喑讶然,家中变故后,全莓城都在指责他是白眼狼,逼得父母离婚,与母亲断绝关系,一人把崭帆总部砸得七零八乱,自甘堕落和小混混为伍。
他是所有人口中“不孝”的代名词,却没有人试图拨开阴霾寻求真相,看看他那颗极端渴望被爱的内心。
恐怕连景川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声名狼藉的孩子还在故乡的深渊里日复一日地望着他,期待他回头。
姜喑突然想抱住景安之,就此不松手。
“景安之,这饭局我们不去了,我们回家,以后就我们两人,好吗?”
她蹲下捧住他的脸,也捧住了他的光。
他温热的手掌握紧她纤细的手腕:“姜喑,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要去!”
“景安之不能一生都沦落为失败婚姻的寄生虫,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和他喜欢的女孩。”
他的眼神是那样安定,看着她,给她比任何甜言蜜语都郑重的承诺。
“你以我的未婚妻身份出席,这点我没开玩笑。”
其实景安之的双相并没有褪去,只不过是从抑郁转为了一种几乎狂热的自信。但这次他不害怕,哪怕顶着病,也不害怕搞砸。
因为他手中握着一张底牌。
牵住她的手,迈进富丽堂皇的豪华酒店,虽然只是十月,大厅的壁炉已经烧的旺盛,四周有盆景流水潺潺,温暖却不干燥。
服务生走近带领他们去订好的包间,景安之一边观察着酒店结构,国风榫卯,竹制窗棂,内敛而高雅,的确符合景川的儒生品味。
姜喑轻踮脚尖,从屏风的罅隙看到里面的人。
走廊中景安之和她细细解释了这些年景川的经历。和单虹不欢而散后,景川将自己的钱全部给了情妇,孤身一人南下来到本国最富有的城市打拼,先是在一家夜总会谋了份文职,后来因为个人能力不断攀升,并得到了夜总会幕后老板高老爷子的青睐,高老爷子将自己年近四十才诞下的独女下嫁给景川,并公开把景川当做继承人培养,景川也因此,才焕发出事业第二春,在商场所向披靡起来。
提起高老爷子,霍长恭说是沪上圈子里的老前辈,军方后代,又在上世纪借着改革春风的机遇数次豪赌,脱颖而出实现阶级涨幅,时至今日在沪上各界也占有头一等的份量,饶是霍家大家大业,在沪上也要卖高老爷子三分面。
两人进屋,没想到全是熟人局。
景川与二婚妻子,莓城几位高干与名流,其中韩艾然一家与……佘同的父亲。
姜喑在见到佘同父亲那一刻眉不禁微皱。
韩艾然眼神复杂地望着好似不速之客的二人,欲言又止。
景川离开时,景安之还是童稚少年,在他眼里与孩子无异。这几年的日思夜想,不断加深了他对儿子的感情,如今骤然一见。他已有青年挺拔之姿,眉宇硬朗,五官干净明亮,与景川更是神似。
他眼中只一霎便噙满了泪珠,激动而胆怯:“安之。”
景安之看他一眼,又瞥旁边的高氏,看得出是个性格温婉的女人,她也是二婚,因为一婚丈夫家暴,被高老爷子盛怒之下沉了船,这才得以让景川上位。
景川知书达礼、气度翩翩,中年女性很多都吃这一挂,尤其是高氏这种自小没吃过苦的,沦陷在他的温柔乡里,景安之不意外。
他没回应景川,这些年说他一点都不记恨家里,那才是不现实。微微握紧姜喑的手,不客气地坐上主席。
反而是姜喑整了整衣服,乖巧地叫了声:“叔叔好,阿姨好!”
在场有高干认出了她,疑惑中带着几分思虑道:“你是姜市长的女儿?”
官场老油条,称呼副职永远要升半级,姜甄一个副市长也被抬成了市长。
姜喑很不想提起姜甄,况且在场人的利益纠葛复杂,她不愿陷进这群人博弈的漩涡,轻笑一声,没言语就坐下。
她骨子里那么高傲的一个人,看见那嘴脸油腻的狐狸那一刻就想走人,不过毕竟面对的是未来准公公,加上已经有景安之摆黑脸了,她才压下火来装成乖巧懂事。
景安之看出她的不爽,于是手机在桌上重重反扣一声,眼神不善地凝视那人,莓城某个部门的副书记。
他讪讪擦了擦油光锃亮的脑门,终止了话题。这些仕途中人,一个个虚与委蛇都是把好手,但清高惯了最忌惮的就是景安之这种不要命的小年轻,这可是个全莓城公认的疯子,当年一言不合就砸了亲妈公司的主儿!
高怡坐在景川旁边,虽然已经看过景安之的资料,有些忌惮他的阴晴不定,还是亲自为两人盛了汤。
姜喑不想因为自己打搅了这顿饭局,便笑着接过高怡的汤,恭敬地再一次向景川和高怡致谢。
她坐下浅尝一口碗里的汤,西湖牛肉羹,刚好是景安之最喜欢喝的,尝味道像是北方的做法,姜喑不由心动,毕竟是亲父子,看来景川对安之还是很关切的。
“安之,是西湖牛肉羹,家乡这边的做法。”
景安之听姜喑的话,转移视线低下头喝了一口,品出味道后,不由心一颤。
他抬眸望向景川,景川和他立马笑呵呵的,这一刻他的眼睛倒十分纯粹,满是做父亲的温柔与胆怯。
“这汤是你做的?”
“你不是喜欢喝嘛,好多年不给你做了。”
景安之沉默一下,生硬的表情有所缓和,自小单虹就没给他做过几次饭,他一直是吃景川的菜长大的,对他的厨艺有肌肉记忆,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他却还记得自己最爱喝的口味。
景安之慵懒地全身向后座椅仰去,伸出右手搂着姜喑,要人命的飞扬跋扈,但表情有明显好转。
“你过来干什么?”
手指的方向,是佘同的父亲,莓城最大实业公司的老总。
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佘同之前威胁过景安之,他当然不爽,所以充分发挥了脸皮厚如城墙的城府,要多和蔼有多和蔼地道:“侄子说笑了,我们是世交,你小时候我没少抱你啊!”
景安之不依不饶:“您家公子可不这么认为啊?”
佘凉笑容不变,站起来端了一杯酒,姿态放得极谦卑:“犬子不懂事,招惹了侄子,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教育好,安之,叔叔略备薄礼,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他躬身,等待景安之拿酒与他碰杯,然后便是所有人喜闻乐见的一笑泯恩仇。
名利场嘛,感情是虚的,利字当头,什么委屈咽不下去?
景安之扬手。
在和佘凉接触到的一霎,景安之又迅速抽回手,用瓷勺舀了一勺汤,喂给姜喑喝,眼神淡漠,自始自终没有看那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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