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声就是这时遇见的姜甄,一个巧舌如簧的伪君子,装成风度翩翩、却改变不了骨子里恶习的青年干部。
薛声父亲,也就是姜喑爷爷,是石城清贵,或许本身职位不高,但饱读诗书,与一众名流谈风赏月,位卑而权重,是石城大众羡慕却追捧不来的人物。
姜甄与薛声从初见就带着目的,他看出薛声出身言情书网,心思单纯善良,不食人间烟火,便刻意精心制造浪漫,不消多久,两人就公开依偎在了一起,虽然年龄有差,但姜甄对薛声的好外人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大家清一色对这段感情表示祝福,连薛声父母也认为自己女儿找到了良人托付。
也正因如此,姜喑最清醒的一点,就在于她明白所谓浪漫的一切是可以刻意为之的,其后真心更是晦涩难明。而景安之一个作家,心思细腻,最懂风月情怀、香草氤氲,却从不曾以套路方式聊表心意,反而用一个少年最无新意的真诚,送一款戒指,海边告一次白,在物欲横流而花招百出的年代,显得格外返璞归真。
姜甄和薛声的矛盾冲突于结婚一年后,她怀孕,生下了姜喑。
姜甄是一个传统观念极其严重的人,婚后的他逐渐暴露了自己的一些缺点,如自大、虚荣、暴躁等,最让薛声耿耿于怀的,就是她发现了姜甄出轨,与一家KTV的坐台,也就是后来居上,如今以姜家主母自居的杨俊迎暧昧不清。
这让薛声很痛苦,但姜甄当时还没有攀附到权利的最高峰,薛家对他仍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无师自通PUA之道的姜甄经常会冷落薛声一段时间后突然关切一下,让她无数次活在惊喜与阵痛的纠缠中,欲罢不能,日渐消瘦。
大厦倾覆在薛声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杨俊迎生下姜炀,姜家小辈迎来了第一个男孩。男孩代表着传承与未来,地位自然与姜喑不同。
姜甄榨干了薛家最后的价值,靠着薛声父亲的去世一跃而上,荣升莓城副市长,百尺竿头,要不要再进一步也无所谓了。薛声年龄再小也已步入中年,生性凉薄的他当然更肆无忌惮地与温柔又体己的杨俊迎纠缠到了一起。
姜喑记得自己最初有记忆的那几年,母亲日日以泪洗面。
终于,薛声得了一场大病,让她和姜喑姥姥寒心的是,姜甄全程没有来看过他们母子一趟,甚至连住院费都忘缴。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的薛声心灰意冷,情绪持续低落,几度放弃治疗。
那时候,为了让爸爸看看妈妈,刚上小学的姜喑跑出去,一个人跑到市政府大楼找姜甄。有人认出她是姜甄的女儿,把她抱到姜甄办公室去叫他。小小的姜喑就坐在凳子上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日暮西垂,再化作墨水,一直等到灯火通明的市政府大楼彻底黯淡,时针划过零点已不知多长时间,一直等到小女孩无意识睡着再醒来,刺眼的日光重新浮现,也没等到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
饿着肚子挨到第二天中午,办公室的门终于响了,姜喑急匆匆跳下凳子去洗脸池洗了把脸,粉扑扑的小脸蛋十分可爱,她年纪还小,但懂事到不能让爸爸为自己担心,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让她隐隐约约明白了,自己的懂事在父亲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她看到父亲搂着一个女人,还牵着一个比自己还小的男孩,女人手里提着饭盒,她从没见过父亲显得那样开心,那样幸福,这一刻小姜喑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母亲才是局外人。
姜甄眼神瞟到姜喑时,出现了一霎那的手足无措,但很快调整过来,惯常的严肃重新浮现脸上,皱着眉严厉呵斥:“你过来做什么?”
姜喑低下头,小姑娘被眼前说不清道不明却莫名揪心的一幕噙得眼泪满眶,她小声说:“爸爸,你好久不去看妈妈了,妈妈在医院……”
话还没说完,姜甄就大喊秘书,挥挥手把姜喑半强迫地推搡出去:“把她带回医院,以后不要让她进我的办公室!”
姜喑被赶出去前听到最后的一段话来自杨俊迎和姜炀。
“妈妈,这个姐姐是谁啊?”
“她啊?她不是姐姐,她就是个小杂种!”
明明她和母亲才是受害者,为什么施暴者可以那样作壁上观,说着风凉话,享受她家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
若没有薛声,姜甄又算的了什么?
景安之至今还记得姜喑跟他提起这些时,靠在他肩膀上泣不成声的样子。她的眼泪中有委屈、有埋怨、还有这些年久久积压在心底无人倾诉的孤单。
那时他只是任由她发泄的情绪,轻轻抱住她保证,他不会和姜甄一样。他看不得姜喑难受,一点都看不得。
哭完的姜喑开始和景安之分析,她说母亲最差的一点就在于从小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这导致她缺乏了女生最根本的独立能力,结婚后就一心窝在家里当家庭主妇,以为岁月静好,却没想到被姜甄轻视,也为自己的后来酿下了悲剧。
景安之很认同姜喑这一段观点,不过他也提出,或许并不是姜喑母亲错了,而是时代没有赋予女性开智到那层地步,或是没有一个标杆,让女性知道原来还可以这样生活。但今时今日不同,女性独立的话题被一再提起,虽然数次被诟病为商业运作,但他觉得总是一个好开端。就像千年以前孔子创立儒学,期间也经历过百年不兴、乃至焚书坑儒,但只要是有精华闪耀的意识,终会随时间长河蒸出一坛岁月醇香,在不远的将来散发出宏大的魅力,铺就独属于女性时代的史诗。
极少有男性会这样思考这个问题,姜喑至今都记得景安之说出这些话时的神采张扬,那一刻,不通文墨的她突然想,如果一定要选一篇诗颂代表景安之性格的话,唯有一代伟人青年意气的“独立寒秋”,肆意恢宏天地与磅礴浪漫,配得上景安之挥斥方遒、浪遏飞舟!
作者有话要说:
谨以此篇,与女性读者共勉
第39章 Jiang Yin
景安之回想完这一切,姜喑咳嗽两声,有了苏醒的迹象。这个下午还真是险象丛生,林逢绪那个废物关键时刻就靠不住。
“喑喑,你怎么样?”
林逢绪轻拍她小腹,她意识恍惚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清明,皱着眉咳了两声,眼睛幽幽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林哥,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她不顾林逢绪劝阻,强撑着起身,四周看了一圈:“景安之呢?”
他被她问得有些发懵,发问:“景安之?”
姜喑边说边用手比划:“刚才是景安之救了我,他来找我了。”
林逢绪害怕她还没走出感情,太执着以至于出现了眩晕,连忙搂住她安慰:“不是景安之,是别人救的你,他把你从河中心靠岸托了上来。”
姜喑不愿意相信,刚才在河底的奇妙感觉她说不上来,但她直觉那道一袭黑衣的少年就是景安之。
“救我的人呢?”
“他没露面。”
说完这句话,林逢绪也反应了过来。为什么做了救人姓名的好事却不露面呢?是有难言之隐,还是怕被认出?
难道真是他?
林逢绪不愿向下想过去,他情愿这只是一次凑巧,他难得有这些与姜喑岁月静好的独处时光,任何人也不能打扰。
他警告过景安之,既然那个混小子背后的家庭接受不了喑喑,也不怪他趁虚而入了,这一次,他不会放手。
姜喑显然还在为景安之没露面的事暗自神伤,她轻声沙哑:“林哥,你说安之是不要我了吗?”
林逢绪半跪在她身前,宽厚的手臂遮住姜喑裸露出的白皙双肩:“我们不提他,好好生活,好吗?”
她苦涩笑笑,不愿驳了林哥关照,但否决的意味也很明显。
不远处一棵足以遮挡住成年男性的大树后,从河里爬上岸,浑身湿漉漉的景安之插着双兜,默默听完林逢绪和姜喑对话,低头叹了口气,在远远处跟着他们。
景川和高怡逼走姜喑后,她就不辞而别。景安之发的消息没回,但也没删他联系方式。他知道她这段时间需要冷静,但他等不了,一天不见她,他心里就野草疯长似地难耐。
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已经帮祁寒联系了信得过的律师,准备资料正式起诉姜炀一家人,并且联系了财产分割,属于姜喑的那一部分,别人不能抢走一分。
剩下就只有找个机会见她了。
还没找到机会,先看见姜姥姥从门口出来迎接两人,姜姥姥先是注意到了衣服湿透的姜喑,小步踱上前去关心:“喑喑,怎么衣服都湿了?”
姜喑不想让姥姥担心,露出个没心眼的傻子笑容说:“呀,姥姥,我去小溪那游了会泳。”
姜姥姥见姜喑表情没什么不对,又看林逢绪一脸配合,出于对外孙女的信任也没多想。
“先进去换衣服吧。”林逢绪适时出声,护着姜喑上了二楼换衣服。姜姥姥在门口晾晒衣服,景安之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脚步放慢走过去。
“老人家,您好!”
景安之摆出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容,连带原本冷硬的五官都有些柔顺,他个子高,所以微微躬身向姜姥姥问好,礼节周到得要多温良恭俭有多温良恭俭。
姜姥姥一看长得这么漂亮的男孩子,自然心生好感:“你好啊!”
“姥姥,我是来村子这边画画写生的,请问您能不能推荐几个景点?”
“啊呦,这小村子哪有什么景点啊,都是些天然的山啊水啊。”
景安之踮起脚看了看后方构造,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在脑海里成型,他又问:“姥姥,从您家后院经过是哪座山啊?”
“是我们村子后山,倒也有一些年轻人喜欢上去探险,难度适中,你感兴趣可以去上面看看。”
聊天之余,景安之瞥到村子家家户户都不约而同地燃起了炊烟,不少女性响亮的声音彼此呼唤,大多是寻找出去疯玩的孩子回家吃饭,或温柔或急迫。小村的日落与城市不同,连太阳都带着三分留恋,不舍地一滴一滴向西谷坠落,拉扯着最后的光辉,好像明天就不再升起一样。
节奏放慢,文人心骨的景安之其实很喜欢这种生活。
“孩子,这天就快要黑了,你今天还上山吗?”姥姥关心地多问了一句。
景安之点点头:“去,看看夜景。”
“那你吃饭没有啊?要不要留在奶奶这里吃点饭再走?我有个外甥女,和你差不多大。”
姜喑心有灵犀地在二楼喊了一句:“姥姥!饭做熟了吗?饿了!”随后景安之听见拖鞋啪嗒在地板上火急火燎的声音。
他脸色划过一分难以言明的慌张,后面他构思了好多有意思的环节呢,可不能现在让姜喑破坏了。
他快速推辞:“不了,姥姥,太晚也不安全,我现在就出发,谢谢您的邀请啊!”逃也似地逃掉。
景安之的踪影消失,姜喑刚好下楼,她看到姥姥站在门口疑惑,便撒娇地挽住她胳膊:“怎么了?”
姥姥有些说不上来的疑惑:“奇怪,他刚好叫我奶奶,怎么又转口叫我姥姥了?”
星月夜,秋蝉低鸣凄切,凉风习习,压得草木低眉。
景安之套了件长袖,这哥们虽然平时不在乎生活质量但不代表他没钱,真想整些什么自有方法,就比方说今天,他邀请了一个未必会赴宴的人赏月,于是打电话订购了房车与露营装备。
房车停在半山腰,景安之亲自搭好帐篷,还安装了露天投影仪,播放一部《海边的曼彻斯特》,他是一个特别特别能欣赏悲剧的人,他觉得天下喜剧归根到底都如出一辙,但不幸千奇百怪,上天总能变着法子折腾世人,他也乐得从里面学习故事情节。
他天生对艺术有一种敏锐,而活在摄影机前的姜喑,也对影像艺术有一种执迷,从逛画展到看电影,她内里的造诣毫不逊色景安之。《海边的曼彻斯特》是一部她和他共同提过的电影,她说整部影片给她一种很无力的感觉,所有人都在错乱中离他而去,但所有人都释怀了,只有他一生活在自责中。每个人都有原谅自己的机会,他不选择原谅,他选择余生都被悲哀笼罩。
景安之说这部电影最成功的地方在于氛围。就像印度的热烈、法式的暧昧一样,这部电影全程纠结着一种“哀悼”,像你面对一位好友的突然离世,明明举办了盛大的葬礼,他至亲的父母已经含泪接受了真相,更紧密的一切也都在痛苦后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他永远鲜明地活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唯有在无足轻重的你心里慢慢褪去颜色,变得灰色,变得模糊,愈合了百分之七十的伤口后戛然而止,留下不痛但痒的疤痕。腐烂在俗常的空气里,给眼睛安装了一副阴天的滤镜,于极致的乏味平庸中含苞待放着极致的荒芜哀悼。
姜喑离开后的时间,在景安之耳中变得格外清晰起来,骄傲的少年惊异的发现,自己竟然会有一天掌握不住自己笔下的文字了。那种感觉他上一次体验,是在街头被打得半死,一只眼睛被打肿,另一只亲眼看着刀刺进手臂,被放出滚烫的鲜血一样。
亲身体会的灵感流逝犹如切肤之痛,让失去姜喑的景安之每一天都活在莫大的痛苦中,这种疼痛与躁郁症的折磨尚且不一样,它是天赋被收回的可怕,是一个天才因为失去了灵魂寄托而平庸的无力。姜喑已经代替痛苦成为了景安之的灵感源泉,但姜喑走后,痛苦并不能重新成就景安之。
年少轻狂之日,景安之也曾不屑人间小情小爱,自恃得天独厚,八斗风流。偶然和一位文坛大家在网络论坛上辩论“爱与痛”对写作的价值,他用Jazz的账号长篇大论,但终其不过一句话:爱只是锦上添花,痛才是雪中送炭。
只是自负的孩子总会长大,当他试图用一段感情饮鸩止渴后,他便再也接受不了她消失,幸福来之不易,所以让他格外珍惜。
他不希望用“哀悼”度过没有姜喑的往后岁月,就当景安之是个小气鬼吧,看完最后一遍《海边的曼彻斯特》,他再也不要过那种生活了。他一定要重新抱住姜喑,在夜幕里把她吻得缺氧陷落,他自私地渴求她的全部,自私地占有她为他一人的救赎。
晚上十点二十五分,景安之更新朋友圈,姜喑第一时间看到。
他随手拍了九宫格。第一张是满天繁星,第二张是投影的电影,第三张是骨节分明的性感手掌和啤酒,第四张是白日里抓拍的姜喑姥姥院前的石敢当……
已经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的姜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是他。
他真的来找我了!
她刷到下面朋友的评论,路惟炫夸赞他闲情逸致,任蔚骂他狗大户,十班集体起哄,唯有余虞眼尖,发现第六张照片拍摄的帐篷里准备的是双人枕,所以别有深意地评论了一句:“还差个出镜吧。”
也对,景安之这种骨子里都带着三分要玫瑰不要命的人,哪怕是随拍也别有深意,姜喑仔细一琢磨,好像哪张照片都暗示着他们的过去。
她说小时候会在姥姥的山坡上看星星,说姥爷有一本古印的古龙小说《欢乐英雄》,说自己看了两遍《海边的曼彻斯特》,说喜欢苜宿草香薰,说喜欢景安之开啤酒时的手指……
姜喑自然知道他在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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