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学生,县试、府试、院试一连三案首,她是跟济州城的郎君们一起考的,名正言顺的小三元,她用得着偷题?!她还需要偷题!
简直可笑透顶,可笑至极!凭她的本事,莫说不屑,便是闭着眼答,也能超过你们书院一半的学生。”
卢辰瑞煞有其事地点头:“的确,我睁着眼都考不过她。”
卢辰钊扫去冷眼,他忙闭嘴。
众人在听到小三元后,皆倒吸了口凉气,这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成绩,别说小三元,就是能中一元,国公府都得宴请三日,流水不断。而李幼白竟然连中三元,三案首,关键在家学中她连一个字都没提,这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啊。
孙映兰攥紧帕子,后脊不断冒热汗,她却是没想到,李幼白居然这样强,强到就算证据摁在面前,也无法踩死。
“沈公,这么多年你的脾气倒是一点都没
改,跟你说话,我简直插不上嘴,你倒是歇口气,喝盏茶再骂,省的待会儿骂不过瘾。”诸葛澜习以为常,笑盈盈推过去败火的金银花茶,“来,长夜漫漫,你有的是时间。”
“我要是早知道我的得意门生在你手底下受罪,我就不来齐州了,不光我不来,我还要把她一并带走,我就不信,除了在卢家求学,旁的地方还容不了这样一个既勤勉又聪慧的学生!”沈浩渺气鼓鼓地坐在那儿,仰起脖来一口饮尽了茶水,还是渴。
他本要去看李幼白的,但被诸葛澜拦下,死活抱着不肯叫他出门,道不可坏了规矩。两个先生滚做一团,倒没有了往日的严苛气息,活像两个顽童。
圣人堂没有地龙,只送来两个炭盆,虽说屋子不大,但常年没有人住,即便生炭火也有些潮湿冰冷。
李幼白坐不住,便起身裹着被子在地上走,右手握着书,光线昏暗,她只在记不住的时候瞥一眼,看的眼累。
院里起风,吹得竹丛簌簌狂响,屋檐上像是有东西在走,瓦片偶有滑落,李幼白慢慢抬头,听见一声咔哒,她绷紧了神经,手里的书也攥的死死。
周遭太静,以至于屋檐上的任何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像在磋磨自己的耐心和胆量。
晃动的影子落在窗纸上,不时映出斑驳的画面,与头顶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令人后脊生寒,李幼白往前走了几步,灯烛摇将她的身影拉扯摇曳,像一片薄薄的海藻,铺满了楹窗,又倏地缩成窄窄一道。
她闭眸,默念圣人言,不信鬼神论。
忽然一道锋利的磨瓦声,接着又是扑簌簌的滚动,瓦片子哗啦掉在地上,尖锐的猫叫响起,诡异而又刺耳,李幼白一咬牙,抬手将楹窗倏地推开。
寒风骤然吹向面庞,她眯起眼睛,便看见不远处的廊庑下,立着一道漆黑的人影,听到声音,他亦朝这边看来,清冷的下颌线弧度明显,腰背挺拔健壮,他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与衣裳的眼神融为一体。
“卢世子?”
李幼白看清来人,提起的心稍微落定,他走了几步,光斜斜洒在他身上,行走间怀里那物涌动,发出软绵绵的“喵呜”声,是只黑色的猫,瞳仁深绿明亮,此刻正跟卢辰钊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猫是屋檐上抓下来的?”李幼白不确定,但见猫偎在卢辰钊怀里乖巧温顺,又无法把它跟那凄厉喊叫的动物联系到一起。
卢辰钊往前一递,猫弓起腰舒展爪子:“不知从哪来的野猫,像是在找东西吃,扒着瓦片走呢,估计是看到了老鼠,便发了疯地咆。”抬眸看向李幼白,问:“你没被吓到吧?”
李幼白手里的书还卷着,呈戒尺状,闻言尴尬地松开,卢辰钊便知她怕了,若不然那张脸也不会白的跟纸一般。
“我好像认得它。”李幼白伸手,那猫也不避,仰着脑袋给她摸,“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只猫,她去过春锦阁,然后我给它喂食,后来它便跑了,我追出去遇到你,然后你...”
卢辰钊咳了声,后面的事他记得,原以为是她别有用心的偶遇,故而对她编出来的那只“猫”总是抱有七分怀疑,没成想这猫真的存在。
隔着楹窗,一人在内,一人在外,当中的猫儿慵懒地眯起眼,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李幼白摸完它脑袋,又绕到它颈下揉了揉,她低着头,乌黑的发有一下没一下碰到卢辰钊的下颌,像是小猫的爪子,卢辰钊知道自己该避讳眼神,可他却忘了收敛,悄悄打量凑到面前的细颈,莹白温润,像是一块羊脂玉,零星的碎发堆在那儿,如青云出岫,衬的那肌肤愈发洁净。
李幼白忽然抬头,他来不及挪开视线,便被她对了正着。
四目相对,气氛陡然凝结。
一股燥热攀升上来,任凭那冷风吹拂,也吹不开交缠成团的紧致,像是一团朦胧的火,将空气也点燃了 ,两个人的脸渐渐被灼烧至红晕,滚烫,眼睛却更亮了,浸在水汽中似的,谁都忘了挪开。
直到那猫翻了个滚,李幼白低头,收紧拳头,卢辰钊暗暗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这猫仿佛饿了。”
“我去屋里找点吃的,你等等。”李幼白慌忙转身,险些撞到木架,她抬手扶了把,才没让那花瓶滚落。
也只她吃剩的果子,一点点碎渣,猫儿趴在窗沿,就着她的掌心舔舐。
“对了,卢世子缘何出现在此处?”李幼白虽在问话,却没有抬头,心口扑通扑通跳着。
卢辰钊脑子轰隆一声,将视线从猫的舌尖移开,有那么一瞬,他竟然想变成那只猫,尝一下她手心的味道。
荒唐,无耻,下/流!
他顿了少顷,沉声道:“今日我去码头接了沈浩渺老先生,他得知你被冠上盗题的罪名后,与诸葛澜老先生吵了起来,闹着非要过来看你。”
“沈先生来了!”李幼白惊讶,沈浩渺是她和兄长的启蒙恩师,因不受拘束的性子,从前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故而官途不顺,一贬再贬,后来辞官致仕,做起教书先生,却也不是寻常的先生,投缘的学生他才教,很是固执可爱的性格。
“今夜被诸葛先生拦住,明日便说不准了,我如今正在想方设法叫陷害你的人露出马脚,就怕沈先生插进来误事。”
李幼白想了会儿,小声说道:“先生爱喝秋露白,闻到酒香便拔不动脚,你用酒哄他两日。”
“你还得写个条子给他,但不能说透,叫他放心等着。”
“好。”
李幼白把写好的纸条递给他,他收好,看了眼还在进食的猫,忽然开口问:“害怕吗?”
“我不怕。”李幼白以为他说的是盗题案,遂目光柔韧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既没做过,便不怕来查,坏人终有现行的一刻,我不怕的。”
可不是刚关禁闭时绝望难受的模样了。
连李幼白自己都没想清,她的笃定来自哪里,不过是因为卢辰钊从始至终的信任,让她陡然生出了希望,这种希望的种子一旦萌发,便不可遏制地向上生长。
给与她无限勇气。
其实她需要的,也只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偏爱”而已,更或者说,其实只是自小到大渴望的一视同仁。
卢辰钊扫了眼她身后:“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在此处,会不会怕。”
李幼白脸一红,犹豫开口:“我不怕。”
“那我走了。”
“等等!”李幼白急急叫住他,“你能不能留下....”
身侧的手骤然攥紧,卢辰钊定定朝她看去,她双眸如点漆,黑白分明的瞳仁闪着清澈的光芒,亦诚恳地看着自己。
“它。”
她的手指轻轻指向他怀里的猫,语气也变得温和起来。
卢辰钊瞟了眼那只肥猫,冷声道:“不能。”
长袍卷开一角,他转身将抱着的猫改成捏着后脖颈,阔步走向远处垂花门。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济州浮云山风景秀丽, 虽比不上大佛寺的巍然壮阔,但别有一番雅韵。此山原为野山,后有个贵公子看破红尘, 一心向佛,便捐了点钱在山上修筑寺庙,起初人烟稀少,收的都是行脚和尚,或者是半路出家, 回头是岸的,随着规模扩大, 收僧人的要求也严苛起来。
位于半山腰的浮云寺, 约莫有六七十个和尚,但毕竟起源太过随心所欲,没有佛教根基,故而济州城的百姓不大信他, 来烧香的人就少。
冬日山道, 竟是些枯黄杂草, 显而易见, 这寺庙过于冷清了。
卢辰钊瞧出来,却没点破, 一路注意李幼白的手, 生怕她不小心栽倒, 遂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亏得山不高, 很快抵达寺门。
朱红庙门敞开, 两个洒扫的小僧弥远远看见来人,双手合十做礼, 随后便又拖着扫帚去往别处,地上到处都是黄叶子,他们却也不急,东一扫帚,西一扫帚的磨洋工般。
卢辰钊皱眉,暗道这寺没规矩。
但他今日出来,并非为了求佛祖庇佑学业,故而也不在意这些表面光景。他是觉得昨夜伤了李幼白的心,惹她难受,想着今日为她排解一番,至少叫她明白,凭着一番好成绩,也能闯出好天地,不必非得攀高门,嫁贵人,走捷径。
“除夕时,京里传来信,道今年秋闱主考官为刘鸿光刘大人,由他出任齐州学政。”
先前只是传言,如今彻底落实,李幼白暗自欢喜了下,当初去卢家家学上课,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为着刘学政。
卢辰钊见她提起兴致,便继续说道:“诸葛老先生跟刘鸿光大人素有交情,且交情不浅,两人做官时都在门下省,经常打交道,现下也是常联系的。你学问好,诸葛老先生每每提及甚是欣慰,到时秋闱后,若你的成绩拔尖,诸葛先生定会向刘鸿光大人举荐你入国子监。”
他知道李幼白的心愿,进国子监,入朝当官。
“凭他们两人的关系,刘大人不会推辞。待你进了国子监,便是半只脚迈入官场,只消好好听课,将每一场考试都考的无可挑剔,日后会试自然也不成问题。
到时同进士出身,进士出身,乃至进士及第,于你而言都有可能。所以不只是....”
“嫁高门才有出路”后面几个字生生咽了下去,卢辰钊想,他既是来开导的,便不能再刺激她,省的事倍功半。
李幼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福了一礼道:“多谢卢世子告知,我必全力以赴,不叫先生失望。”
卢辰钊唇角抽了下,很是满意自己的体贴明智。她很聪明,仔细想想便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早些放弃攀高枝的念头,也能专心致志应对考试,不枉教化一场。
如此,卢辰钊的心里轻松起来,脚步也变得轻快如飞。
李幼白领着他来到大雄宝殿,匾额上的字是当年贵公子所题,历经几十载,中途多次描漆绘金,但也能看出时日久远,那是块上品楠木,已然裂开缝隙。
“卢世子不是要求学业吗,怎写的是和睦团圆,安乐康健?”李幼白歪头看他写的字,纳闷道。
卢辰钊抬眼,将功德簿翻了页纸,合上,随后走到功德箱前,投了几粒碎银子。
李幼白见状,解释:“心诚则灵,其实不用那么多的。”
她知道浮云寺的香火不旺,来此烧香的人大都塞几个铜板充数,像卢辰钊这种一下投几粒银子的一年到头碰不到几个。
“这庙远不如大佛寺壮观,卢世子怎想起来在济州求佛?”
她方才问的卢辰钊尚且没答,此时又问,便见那人敛起神色,面上肃重起来。
当李幼白觉得他不会回答自己时,卢辰钊忽然悠悠开口,虽面朝掉漆的佛像,但话是说给她听的。
“祖父祖母在世时,我还小,常去他们院里玩耍,便见着父亲和几个叔叔跪在小佛堂中,我以为他们犯了什么大错,便趁着众人不注意,躲到佛堂供案下,将布挡住自己。
祖父进去后,他们便依次认错,但到了父亲,他迟迟没有开口。祖父愠怒,拿戒尺抽他掌心,我听得胆战心惊,而父亲所执着,无非想要去京城赴考,与他同窗好友比出上下,父亲过了乡试,却被祖父摁在齐州。
直到几位叔叔离开佛堂,父亲还跪在那里,我不敢爬出来,在供案下面睡着了,翌日醒来时,发现父亲走了,再看见他,他已经平静地接受祖父安排,做了个闲散官职,再没提入京的事。”
他讲的和缓如水,李幼白瞬间懂了他的意思,之前去镇国公府时,兄长便说过公府事宜,比起功名利禄,能安稳活着更重要。
所以卢辰钊在功德簿上写的不是学业,而是和睦团圆,安乐康健。
但看他神情怏怏,并不高兴,加之他又用镇国公的例子引起话术,李幼白猜测,他跟当年的国公爷一样,内心都想去京城赴考,但碍于某种不可明说的原因,他得留在齐州,做个安稳闲散的世子。之后顺理成章承继爵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老国公爷的旧路。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会儿,转头面朝佛像,说道。
“人之一生,先见自己,再见天地,后见苍生,历经俗事而顿悟出自我真谛。困与我执,顿于一隅,便只能固步自封,先苦于结果,而不知己之所求。因果循环,怨怼痴嗔,无休无止,无止无休。
愿困惑于心之人能心目了然,早得善果。”
她有模有样的双手合十,煞是虔诚地跪伏在地,行礼,再拜。
卢辰钊挑了挑眉,忽地笑起来。
“你不求些什么?”他问,顺便重新翻开功德簿,握着笔朝她点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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