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侍笔,都是我亲自挑的。”刘瑞君轻轻一笑,“我最近新得了一幅字帖,据说是前朝墓葬淘出来的,司马家的真迹,陛下可有兴致前去赏鉴?”
“阿姊总是出其不意,朕甚是欢喜,便去借阿姊的光瞧瞧。”
合欢殿内,原先燃着的六十四盏长明灯,今夜特地撤去一半,且留着的都盖上罩纱,影影绰绰,透着股朦胧的美感。
孙映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跟着长公主的嬷嬷进到内殿,在她的安排下换上鹅黄色薄纱襦裙,青丝绾成高髻,插着一对黄牡丹,细腰用月白带子缠紧,勒出盈盈一缕。长公主说陛下最爱掌中腰,故而令她这两日少食水米,虽饿的前胸贴后背,但缠起来仍觉得透不过气。
嬷嬷不满意,冷冷瞥了眼道:“殿下为你争取来的良机,切不可浪费。”
“是,多谢长公主殿下,多谢嬷嬷。”孙映兰自打入了长公主门下,便觉得像是脖颈提了条白绫,谨小慎微,断不敢像往常一样自在。饶是如此,殿下对她始终态度冷淡,说不上喜欢,更何况这位做过殿下乳母的老嬷嬷,仗着身份倚老卖老,对她冷言冷语毫不客气。
嬷嬷斥她:“知道进宫要做甚,还不知保养身体,养的腰肥体壮便是给你机会又能如何。”
孙映兰的脸一下红透了,若是有个地缝,她一定钻进去。
“好了,殿下为你筹谋良多,也是看在孙家的面上,你父亲和兄长且都把指望放在你身上,成与不成,也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嬷嬷打一巴掌给了个枣吃:“亏得有张俊俏的脸,瞧瞧,这眉眼鼻梁生的多好看。”
孙映兰唇微微上翘,便听她又感叹了句:“跟贵妃娘娘还真有些相像。”
几分得意的心霎时冰凉,她攥紧手指,更加清楚自己的身份,她就是要凭着跟姨母相像的脸来获得陛下的喜爱,继而做他的女人。
嬷嬷亲手给她画了眼妆,涂了红唇,朝着镜中打量一番,竟跟姨母更像了些。
孙映兰摸着脸,难以置信道:“嬷嬷,你画的真好。”
嬷嬷冷笑:“那便祝孙娘子今夜心想事成了。”
勤政殿与合欢殿相隔不远,刘长湛同刘瑞君走路回去,踏入殿门时天已经漆黑,院里宫人开始掌灯,看见两人后恭敬行礼。
殿内燃着龙涎香,浓郁的气息扑入怀中,与缭绕的光线给人以柔软的错觉。
刘长湛眯起眼睛,负手慢慢朝前走着,绕过八联落地宽屏,便见四个女郎各着黄裙站在五层雕云龙纹的大灯下,光映在她们脸上,犹如渡了一层皎洁的光泽,她们身形婀娜,眉眼清秀,手中握着那幅墓葬淘来的字帖,长约两丈,宽半丈,四人形态各异,但刘长湛的眼睛一下聚到右上角那女郎脸上。
她的眉眼令他有一瞬的恍惚,也仅仅一瞬,让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崔慕珠,但她远没有崔慕珠那般直中灵魂的美,那年他只见了她一面,便迫不及待向崔家提亲迎娶,将其纳入宫中,宠爱到其地位仅次于姜皇后。
刘瑞君招手,四人挪动莲步,走到他们跟前,深深福礼。
刘长湛盯着孙映兰的脸,忽而伸出手去,捏住她的下颌,眼眸里的锐色令孙映兰心跳停止,但她知道机会难得,便强撑着镇定缓缓迎合着他的弧度,仰起小脸。
“叫什么名字?”
“妾婢孙映兰。”
刘瑞君道:“她写的一笔好字,我便将她留下了。或许是有缘,事后我询问,才知她父亲是右监门卫大将军,姨母竟是崔贵妃。这孩子很懂事,自打到我这里,便日日勤奋,做事从无疏漏,我甚是喜欢。”
“贵妃的外甥女?”刘长湛蹙眉。
刘瑞君笑:“是了,她住在我这儿,还去同贵妃叙过家常。”
入夜,刘瑞君命人守在偏殿外,伺候热水。
她披着外裳坐在长条案前,就着烛火看今年国子监的试卷,宫婢前来回禀。
“陛下和孙娘子已经歇下了,中途只要了一回热水。”
“陛下没有起夜回宫?”刘瑞君连头都没抬,声音冷淡。
“没有。”
“下去吧。”
刘瑞君拢了拢衣领,手里的笔捏紧,往外看,月色清淡地照在窗纸上,将那树影拉扯出诡异的形状。
翌日孙映兰忍着酸痛,梳妆打扮好,去了仙居殿。
崔慕珠正恹恹靠在藤椅上,闻声只抬起眼皮瞟了她,道无需多礼。
孙映兰低着头,脸颊通红:“姨母,我不会与你作对的。”
崔慕珠笑,扭头看她年轻略显稚嫩的脸,摆手:“你说的作对是指什么?争宠?还是背叛,或者在我的吃食里下/毒,做些不入流的勾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孙映兰吓得站起来,连连否认,其实她想说,她就算成为陛下的女人,也不会是姨母的障碍,但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因为姨母那双眼睛亮的直透人心。
“回去吧,我懒得管你这些。”崔慕珠打了个哈欠,将泥金帔子往身上一扯,“知道陛下赏你住的宫殿有何来头吗?”
清晨孙映兰从嬷嬷嘴中得知,陛下上朝前赐她居住,名叫拾翠殿。
崔慕珠面容柔美,轻轻莞尔笑道:“我的堂妹崔宝珠,生前就住在拾翠殿。”
孙映兰打了个冷颤,一下想起从前听说过的传言。
姨母生下燕王之后,有一段时间不大得宠,眼见着对母家无益,崔家便动起旁的心思,将与姨母相像的堂妹崔宝珠送进宫中,崔宝珠果真受宠,然只繁华了半年,半年后就疯了,更可怕的是,在崔宝珠疯了没多久,失足跌下假山,当场毙命。
拾翠殿外,正好有片高耸的假山。
孙映兰看着它,仿佛看到那张脸在朝自己笑,她揪着帕子浑身抖个不停,当天夜里,噩梦连连。
起来找水时,陛下来了,拥着她径直倒进绸被中,又是一夜雨露。
嬷嬷夸她有福气,特意送来温补的汤药,她只以为是避子药,捧着碗迟迟没有入口。
“是调理身子,令妇人早些有孕的汤药,你当殿下什么人,她金尊玉贵,岂会做做那些腌臜事?!”
孙映兰羞愧地低头,随后喝完汤药,将碗放回嵌螺钿平底托盘中。
“殿下说了,你跟贵妃始终都是一家人,如今又都做了陛下的女人,合该经常走动,莫要因此生分。”
“是。”
孙映兰在合欢殿虽没多久,但能感觉到长公主对姨母的不喜,两人从未有过交集,便是碰了面也只装作没看见。而姨母仿佛也是一个心思,她甚至比长公主的表现更加强烈,往往远远瞧见便赶紧调头,眼不见心不烦。
孙映兰战战兢兢,她自己的脚跟没有立稳,是不愿太早与人明着为敌的。
不管是姨母,还是长公主,她谁都得罪不起。
李幼白抵达国子监安排的监舍后,才从旁人嘴里得知,孙映兰竟成了陛下新宠,被赐封孙美人。
说话的是国子监老生员,知道李幼白和孙映兰都在卢家家学上过课,才特意说的,言语间不乏感叹:“卢家家学森严,却不想竟能出了一位美人。”
李幼白没有接话,她便也觉得无趣,将人领到监舍后,自行离开。
半青接着关上门,眼睛瞪得滚圆:“孙娘子不考功名了?”
“你小点声。”李幼白抬手捂住她的嘴,“这是京城,说话更要小心。”
“嗯嗯。”半青连忙点头,又压低声音:“陛下多大了,应当能做孙娘子的爹了吧。”
李幼白点头,据她了解,当今陛下年逾四旬,长子也就是太子也已经育有一子,才满一岁。另外两位皇子昌王和燕王,也是及冠之年。陛下子嗣单薄,除了这三个皇子外,仅还有四位公主。
坊间都道,陛下对崔贵妃的宠爱,远远超过其他任何妃子,甚至是姜皇后。
若孙映兰真的被封美人,也不知对这位崔贵妃来说,是喜还是忧。
虽说是崔贵妃的外甥女,但人是从长公主殿内送出去的。
李幼白下午沿着国子监走了一遭,算是熟识地形。
国子监是中央官学,教授内容庞杂贯通,但主讲内容无非儒家经典,以及律学书算算学,此外还有射御音律,但后者也只当做消遣调剂。
监舍与教学书堂以膳堂做分隔,林立卓然的楼宇庄严肃穆,耳畔不时飘来诵书声,讲经释义声。
李幼白绕过书堂甬道,听见前方传来说话声,甫一抬头,便见几个穿着华贵衣袍的郎君手打折扇晃了出来,迎面对上李幼白,先是一愣,继而拱手作礼。
李幼白还了一礼,听他们做了介绍后,又询问自己。
“女郎可是今年的新监生?”
李幼白答:“是,吾乃齐州考生李幼白。”
几人听说她在卢家家学读过书,面上俱是露出惊讶神情,如此简单聊了几句,李幼白便借口离开。
刚走元,那几人便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卢家家学不是不收外人吗,没听说卢家有姓李的亲戚?”
“先前孙映兰不也进去了吗?”
“你还敢直呼她名字,你得叫孙美人。”话虽这么说,却都是不屑的轻笑。
“这位李娘子生的出水芙蓉一般,想来跟那孙娘子是要走一条路的。”为首那个是平南伯世子,长得风流俊俏,但那双眼睛透着股不安分,尤其是说完这话,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
“什么路?”
“还能什么路,说到底能进国子监,还不就是凭着那张小脸蛋吗?哈哈哈哈。”他把折扇打开,又大放厥词,“不信你们擎等着,三日,最多三日,我叫你们瞧瞧她的真面目。”
说罢,将那衣袍一撩,故意抬脚跨上石头,拍了拍腰,一副浪荡子的下/流模样。
待人群走远,院门后那位的脸郁沉的快要滴下水来。
莲池搓着手,心道怕是要坏事。
半夜,平南伯世子从监舍出来方便时,被人当头套了麻袋,拳打脚踢了半个时辰,鬼哭狼嚎般连连求饶,可那人手下毫不留情,甚至狠狠踹他大腿,若不是他死命护着裆口,怕是命根子都保不住了。
最后那人打累了,竟又不肯离开,将他背对着自己拉出来后,塞上破烂麻布,又重新塞回去,一屁股坐在他身上。
“知道为何要打你?”
“不知道。”平南伯世子哭的鼻涕眼泪直流,“还望大爷指点迷津,叫我知道哪里得罪了你,我一定改。”
“呵,记住,管好你的嘴。”说罢,抬手朝他脸上狠狠扇了两巴掌,起身又是一脚,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平南伯世子都没看清他的长相。
而且,他的声音也刻意改变,就算见了面,想必也认不出来。
安顿好行礼的莲池,从柜门前折返,看着自家主子意气风发的脸,再看他赤手空拳后手背上的红痕,默默找来药膏。
“世子爷,你要不要去见见李娘子?”
第34章
莲池侍奉十几载, 越来越看不清自家世子爷的心意。在齐州公府时,他对李娘子百般殷勤,唯恐疏漏, 衣食起居虽说没有亲自动手,也都让方嬷嬷代为处置,已然体贴入微了。但他又很别扭,明明喜欢,见了面却总爱端着架子, 不是针锋相对,就是冷嘲热讽, 但凡是个小娘子, 就没人受得了。
亏他暗中帮腔,一点用都没有。
只说这次,听到平南伯世子陈越背地议论李娘子,他又受不了, 把人弄出来狠狠揍了顿, 若不是自己拼命阻止, 怕是要见血。
更何况李娘子一路上京, 他一路尾随,私下的爱护之心叫人瞧了都要动容。
可他做了这么多, 李娘子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知他做了有何用。
那面皮仿佛比世间一切都重要。
莲池给他擦拭完药膏, 抬头:“要讨姑娘欢心, 您得放下颜面, 是不是?”
卢辰钊倏地投来冷眼:“放下自尊, 卑贱如泥,且不说别人瞧不瞧得起你, 便是你自己都会恶心自己。”
莲池:.....
卢辰钊嗤道:“我又不喜欢她,何必讨她欢心。”
莲池:得,有您哭的一天。
转头笑道:“是我自作多情了。”
卢辰钊瞥了眼:“知道就好。”
国子监首课,长公主刘瑞君亲临,她来到时,礼部尚书兼国子监祭酒闵弘致正与两位司业在院内商讨教学一事,堂上则有数名博士陈述各自教授课业,有些是往年官员,有些则是初初通过吏部审核选拔过来的。
之后监生自我介绍,李幼白才知三十人的班内,有大半来自勋爵高门,只有另外少半是通过乡试选进来的。
诸如左侧沿窗几位,姜项康、姜项奇和姜纯,是姜皇后的侄子侄女,薛魁和薛月则是姜皇后的亲外甥外甥女,当真是举贤不避亲。
右侧她昨日见过,第一排是平南伯世子陈越,后面则是同他一道儿的几位郎君,看面相便知都是滑不溜秋的纨绔子。
中间几位除去座首的崔阳,崔贵妃侄子外,便都是寒门举子了。
此番正经招五十人,但实则扩了十人,故而分为两个班,各三十人。
陈越捂着左脸,不时发出呻/吟声,从李幼白的角度看去,昨日那张俊俏风流的脸,今日不知怎的,像是被人揍了,鼻青脸肿不说,腮帮子上还被甩了五根手指印,当真惨烈。不只是他,书堂内其余人也悄摸摸偷着看,陈越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一想起昨夜的遭遇,他觉得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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