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辰钊既想问她,又很郁结,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甚是卑微。
刚入大理寺没多久,实则有太多事要忙,为了能在今日赶来接她,他特意连轴熬夜,宵衣旰食,总算提前完成上峰交代的任务。之后怕自己一身臭气熏到她,便匆忙冲了澡,换了身干净的锦袍,原是要带她去喝茶说话的,可看现下,仿佛不大可能。
她来月事,自己不知,闵裕文倒是一清二楚,两人关系何时好到如此地步。
他兀自想着,心中越发酸涩。
“我跟你一起...”
“等下我送你...”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彼此对视一眼,空气中流动着骇人的沉默。
半青见状,小声提醒道:“姑娘,表公子来了。”
“谁?”李幼白撩开车帘,左臂横在上头,眉心微微蹙起,“哪个表公子?”
“王家哥儿,他知道你在考试,便特意告诉我自己住在哪家客栈,说是等你考完,要跟你一起庆祝。”半青往卢辰钊和闵裕文处看了眼。
两人一个蹙眉不解,一个冷漠不悦。
李幼白有气无力,抬手同他们告别:“改日请你们喝茶,今儿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落了帘子,将那薄衾往身上一扯,蒙着脑袋斜斜靠在软枕上,小腹冰凉凉的,像是捂了块冰坨子,冷痛交加,她蜷起身体,难受地捱到客栈门前。
王琰已经在大堂做了许久,甫一看到门外马车,半青跟车夫说话的光景,他急急站起来,朝着马车走去。
车帘从内掀开,他看到一年多不见的李幼白,心中高兴,面上去克制着欢喜,只是朝她淡淡一笑,道:“表妹,下来用饭吧。”
半青给他看了眼盛姜汤的瓷壶,王琰立时会意,便在点菜时特意要了碗红枣桂圆羹。
李幼白吃了半碗,恢复些力气,才跟他聊起家常。
自从庞弼帮王琰开过虎狼药方,他吃了后身子一日比一日见好,如今有半年没再咯血,他和爹娘亲自去拜会,偏庞弼不肯见,他们只能无功而返,但心里对庞弼的感激很是诚挚。
“庞公不肯见我,也不肯收谢礼,我与母亲便去寺里给他供了盏油灯,权当尽尽心意。”
王琰语气温和,虽还是消瘦,但气色比从前好太多,人也看着有精神。
“庞公妙手回春,当年便是宫中有名圣手,但凡有绝学的人,大都脾气古怪。”李幼白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拨弄碗里的汤匙,又问:“表哥此番进京,所为何事?”
王琰答:“庞公调了方子,其中一味药难得,他写信给他从前的学生,请她帮忙。故而我在京中等候,也能当面感谢人家。”
李幼白忽地想起一人,但没问王琰。
她被长公主设计之时,听梅香姑姑说便是庞公的学生给她诊治的,是位名叫贾念之的女医,如今就住在宫中道观里,贾念之与崔贵妃关系很好,如若真的是她,倒也是缘分。
王琰双手交握在一起,悄悄抬起眼皮,拇指反复摩挲后,问:“表妹一切都好吗?”
“我很好的表哥,你不用挂念我。”李幼白笑,此时脸色红润,只是因考试缘故颇为疲惫,故而打了个哈欠,眼眶涌出热泪。
王琰便不好再打扰她:“那你先回去睡吧,等过两日我再去看你。”
李幼白起身:“表哥,我今日实在有些不舒服,等我好一点,陪你四处走走。”
说起来,进京一年后除去必要采买,她鲜少出去闲逛,对这京城景致也不甚了解。如今会试考完,春暖花开,正是踏青郊游的好时节。而王琰自幼多病,每每到此时也都闭门不出,唯恐沾染花粉咳嗽不止。但看他如今的模样,便知已无大碍。
王琰闻言笑道:“好,如此有劳表妹了。”
李幼白回去国子监
,半青在外头收拾,她躺在榻上,怀里抱着个暖融融的手炉,慢慢睡过去。
卢辰钊便在她睡着后过来的,原不想来了,因她的无视他觉得伤了自尊,牵着缰绳骑马往大理寺跑了一刻钟,又调转马头急奔国子监,尚未理清头绪前,人便到了。
此时站在门外,觉得脸上过不去,遂迟迟没有敲门。
半青正好端着一盆冷水出来,一开门下了大跳,结结巴巴小声道:“世子爷..你..你怎么站在这儿,还不出声呢?”
卢辰钊乜她,面如死水:“我敲过门。”
半青诧异:“没有吧,我没听到。”
卢辰钊:“你向来粗糙。”
半青张了张嘴,回头看了眼里间合上的门,问:“世子爷有事吗?若不着急,等姑娘睡饱再说吧。”
“有事。”卢辰钊语气淡淡,说完便径直进屋,半青端着水跟过去,问:“什么事?要不然我先把姑娘叫醒,她刚考完很累,往常都要睡一天一夜的。”
“不用,我看着她睡。”
随后,便在半青震惊的眼神中推开门,风倏地摇动帘帷,帐中人睡得恬淡,竟也没察觉。
“世子爷,你...”
卢辰钊抬眼,半青生生咽下话去,但也不敢乱走,放下盆子后坐在外间,时不时往里探头。
李幼白翻了个身,右臂枕在脸下,将那皮肤压出红印,乌黑的发悉数散在脑后,白净的小脸还蹙着眉,不知梦到什么,喃喃了一声。
卢辰钊低头,却也没听清。
不多时,半青出了趟门,回来抱着一个桐木匣子,打开后取出里面的丸药,卢辰钊瞟了眼,发现匣子外面贴着条,上面写着红枣桂圆阿胶丸,应当是药铺团的补血丸。
他皱了皱眉,起身走出里间,扫了眼桌上的东西,问:“谁送来的?”
半青如实回答:“表公子。”
“王琰?”
“是,他知道我们姑娘月事难受,便赶忙去药铺买了药丸过来,嘱咐我在姑娘醒后服用,说是往后一日一颗,补血养气的。”半青点了点,不多不少,正是两个月的分量。
能吃到春闱放榜。
卢辰钊冷脸:连王琰都知道她月事日期,只他不知道了。
回屋后,李幼白正揉眼起身,听到动静只以为是半青进来,慵懒地哼了声,将手伸出帐子。
窄袖滑到腕上,露出白净的手指和一截雪嫩的小臂,因着写字的缘故,她右手中指压出痕迹,有层薄薄的茧子,但这并不影响她手指的美感,细长而又有力,一看便知是读书人的手,连指甲都修剪的干净整齐。
“半青,帮我端杯热水,口渴的厉害。”她哼哼着,懒洋洋趴在枕上连眼睛都没睁开。
不多时,热水递到她手边,她动了动手指,摸到盏沿缓缓挪到唇边,隔着帐子,卢辰钊看到她迷迷糊糊喝完,又把手伸出来,“半青,还要。”
卢辰钊瞟了眼,又去倒了一盏热水,刚往前一递,便见那人倏地睁开眼。
先是怔愣,随后抬手摸了把眼睛,继而腾地坐起来,两手拨开帐子只露出一颗柔软的脑袋。
“卢世子,你怎么在这儿?”
先前他脾气不好,冷着自己,李幼白苦恼了一日后作罢,觉得不该在无用事上浪费时间。她是来考试的,是为了做官来的,若为了琐碎事宜本末倒置,那她这么多年的努力才叫白费。有些事搞不懂,便不用跟自己较劲,俗话说,难得糊涂,做好想做的,旁的一概不用分神。
何况卢辰钊性情便是如此,脾气来的快,但去的也快,便无需刻意去找他辩解,说来说去说不到点子上,反倒适得其反。
这一次虽说比往常冷淡的时间要久,但他还是来了,照旧是那张不冷不热的脸。若换做别人,可能觉得不敢靠近,但李幼白经历了多次,知道这已经是他脾气消减的时候,遂神情轻快地笑了笑,“我刚还做梦,以为自己没睡醒呢。”
卢辰钊握着杯盏,问:“梦见我了?”
李幼白接过来,一饮而尽后摇头:“没有,梦到铺天盖地的试卷,我怎么做都做不完,一着急就醒来了。”
卢辰钊嗯了声,回头指着补血丸道:“王琰如今身子好了,还特意给你送了补药。”
半青递上补血丸,“姑娘,说是每日吃一颗。”
李幼白便要吃,手背卢辰钊握住,神情严肃:“谁给的东西,看也不看便要吃,不怕里头被人下/毒。”
半青惊了:“世子爷,可不兴这么吓人的,我是亲手从表公子手中接过来,一路没停,径直拿回来的,怎么会有毒?”
李幼白却是一惊,犹豫了下,迟迟没有张嘴。
上回在合欢殿的事,给她留下的阴影很大,入口的东西尤其厉害。虽说是王琰送来的,但万一途中被人动了手脚,岂不...
卢辰钊见状,从她手中拿出补血丸,放回匣中,收起来抱在怀里:“我在大理寺当值,验毒查毒很是方便,便拿回去帮你好生查一查,省的吃坏肚子。”
李幼白怔了下,缓缓点头:“那是要多谢卢世子了。”
“客气。”
半青:就觉得哪里有点奇怪,说不上来,但这种感觉很强烈。
尤其是卢辰钊接下来的话。
“你如今身体虚弱,还是需要药膳补养,等会儿我去趟城东药肆,帮你买一盒玫瑰红枣阿胶丸。”
半青:“世子爷买完也得拿回大理寺验毒吗?”
卢辰钊眼神一愣,半青闭嘴。
她想她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不管是谁往姑娘这边送东西,一概不能收,都有疑虑。要收可以,只能收他卢世子送的。
若要问缘由,半青只能说,这是卢世子的规矩。
莲池傍晚送来玫瑰红枣阿胶丸,搓着手跺脚:“倒春寒,真是冷的透骨。”
转头嘱咐半青:“世子爷说,这两日会下雨,让李娘子尽量不要外出,省的冻坏身体落下病根。”
半青点头,忽然一把拽住他胳膊,莲池被拽了个踉跄,疑惑回头。
“世子爷到底要做什么?”
“自然是做他想做的,”莲池一本正经,“半青,我早说了,世子爷喜欢李娘子,日后是要娶李娘子过门的。”
半青反应慢,但此时脑子清醒:“他跟国公爷说了吗?”
莲池抄手:“尚未。”
“那他跟国公夫人说了吗?”
“也没有。”
“那他婚事能自己做主吗?”
“这...”莲池嘶了声,有些为难,“虽说都要听父母的,但世子爷是个有主见的人,但凡他喜欢,便会努力争取。”
半青哦了声,一字一句道:“莲池,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满,没到那一步,你怎么就觉得我们姑娘一定能嫁给你们世子爷呢?”
她挺直了腰板,抱着那匣子玫瑰红枣阿胶丸大步流星离开。
莲池: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谁能比我家世子爷更好?
五日后天晴,温度也升上来,空气里浸着花香。
王琰登门,道已经与庞公引荐的大夫见过面,但仍需过两日才能补齐药方。李幼白简单询问了几句,听说是位女医,登时便觉得一惊。
“那女医做女冠打扮,虽性格清冷,但医品极好。”
“她姓什么?”
“姓贾。”
那便是了,李幼白心中有数,便没再多问,与王琰去往京郊踏青。
待他们抵达,发现到处都是行
障,好些世家公子小姐沿着河堤散步闲聊,打眼望去,成片的杏林开了粉白的花,就像下了场雪。
李幼白起初还担心王琰,后来见他神情无恙,便与他一同去往杏林,观人下棋弹琴,曲水流觞,更有今年的举子在那畅情饮酒,仿佛要释放因考试带来的重压,好些人放浪形骸,举目四顾后高声吟唱。
王琰惊叹他们的肆意洒脱,行走间也护着李幼白,将人挡在身侧。
此处风景极美,沿路走来心情轻缓,李幼白仰起头,发丝被吹得黏在脸颊,王琰偷偷看她,怕被发现,又很快收回视线。
“表妹接下来便要准备殿试了。”
“还没放榜,说不准。”
“凭表妹的才学,应当不会有差池。”王琰知道她的能力,负手感叹,“二表妹在济州等许玉成,想来他考完便也要回去准备成亲了。”
许玉成是织造署许家小郎君,从考完到现在,她却是还没见着人。
“妹妹成婚我可能赶不回,若无法,便得劳烦表哥帮我将贺礼带给妹妹。”
王琰道好,两人走了会儿,李幼白怕累着王琰,遂走到亭下坐着休息。
远处行障传来嘈杂的响声,他们顺势看去,几人皆背对而站,最当中那个忽然转过身来,李幼白认出,正是崔贵妃之子,燕王刘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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