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宫,便见到故人,神色微微一滞,冲刘瑞君拱手做礼。
刘瑞君忙扶他,道:“庞公于我和陛下有救命的恩情,不必多礼。”
当年母妃不得宠,她和刘长湛也备受冷落,何况彼时皇后为了自己儿子铺路,用尽手段对付年龄相仿的皇子,他们还算好的,只是缺衣少食,用度上克扣。稍微忍忍倒也说得过去,那时好多皇子陆续亡故,死因也总查不明确。
只差一点,若不是庞公,或许刘长湛也会死在那场阴谋里。
庞公可怜他们,悄悄替他诊脉,祛除了将进骨里的毒,并嘱咐两人注意饮食,从那以后,刘瑞君才养成事事挡在刘长湛面前的习惯,尤其在吃食上,她会为刘长湛试毒,也会拼劲性命守着他。
往事不可追,思及只会痛。
刘瑞君懒得去想,问庞弼回宫作何。
庞弼也不隐瞒,径直回她要去仙居殿,刘瑞君脸色一变,又问他去作甚,而庞弼只说为崔贵妃调理身子,随后便跟着宫婢离开。
刘瑞君却是心慌了一下。
仙居殿的赏赐皆被找出,以李幼白怀疑的为主,率先拿到庞弼面前检查。
最终他找出个辟邪的桃木剑,捏着剑柄嗅了许久,旋即猛地掷到地上,剑柄断开,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几颗小珠子陆续滚出来。
燕王惊骇:“庞公,这是什么东西?”
庞弼看了看,道:“这东西还好,只是容易使人疲惫,但用的久了,还是会损伤身子,且这种损伤是日积月累的,等到捱不住的那日,也查不出原因。”
“母妃常年有头疾,且是在春日发作,劳烦庞公帮母妃诊一诊脉,也好叫人彻底放心。”
庞弼知道崔慕珠的身子一直由贾念之照顾,闻言抬起眼皮问:“念之做的不好?”“
“不是,但我们有疑虑,请庞公为母妃先行诊治吧。”
庞弼神色凝重,走到内殿时,崔慕珠也朝外看来。
四目相对,庞弼躬身行礼,道:“贵妃娘娘,又见面了。”
崔慕珠笑:“给庞公添麻烦了。”
她伸手,雪白的腕子横在案面,庞弼本想落条帕子,但崔慕珠摆手:“你直接诊吧,无须多礼。”
庞弼边诊脉,边问她发病的时间和症状,越听眉头越皱,从手腕的脉,再看她脸色和舌面,他嘶了声,殿中人俱是紧张起来。
“母妃可是被人...”燕王欲言又止。
庞弼:“我也不大确认,从脉象来看,贵妃亏虚已久,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仿佛还有一种极其细弱的毒在你体内,几乎辨别不出,我也只是怀疑。
多年前我去波斯国游历,听人说起这种毒,此毒无色无味,但是若每次加到吃食里一点,每年只要一次,那也足够叫人噩梦缠身的。”
燕王看向崔慕珠,他几乎预感,母妃前段时日以及往年的惊厥噩梦,都是有人在动手脚。
旁边又道:“贵妃体内的量,应当累极多年了,长此以往,贵妃怕是会神志不清,也就是俗话说的疯子。”
疯子?
崔慕珠攥紧巾帕,忽地想起拾翠殿莫名变疯的堂妹,其实那时她就觉得古怪,但因为无人查验她尸体,故而都当是她失宠后自己疯了,爬上假山了结了性命。
庞弼开了药,燕王着亲信前去盯着厨房熬煮。
此事太过意外震惊,以至于他片刻不敢耽搁,在与庞弼沟通完后,两人一道前去面圣。
对于庞弼,刘长湛同样怀着感激之情,故而当他跪下时,刘长湛亲手将人搀扶起来。
“庞公,你见朕可以不跪。”
燕王神色动容,当即便见庞弼诊出贵妃中毒的事呈禀上报,刘长湛的脸登时巨变,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额间太阳穴青筋隐隐暴鼓。
他双眸凝重,听到最后大掌猛地拍向案面,周遭霎时安静下来。
“朕知道了,先回去照看你母妃。”
“父皇!”
“回去。”
燕王悻悻离开,他愤怒,但又不理解父皇最终的冷静,明明他听到母妃中毒时,一开始是紧张的,但后来为何又变成平静,近乎麻木的平静。
所有人都离开后,刘长湛坐在圈椅上,右手扶额,声音疲倦。
“顾乐成,去合欢殿,把她给朕叫来!”
顾乐成深知陛下已然动怒,若不然也不会直接称呼“她”,而不是阿姊。此事一定极其严重,故而他道了声是,赶忙提起衣袍匆匆往外疾走。
殿中,刘长湛双眸慢慢变得通红,回忆如狂涌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地奔腾荡开。
贞武十年春,那夜下了场雨,倒春寒,仙居殿中却是一派暖暖春意。
他抱着崔贵妃极尽癫狂,昼夜不肯消停。他用尽手段,冷眼看她在自己怀里颤抖,雪肤从白腻变成殷红,长睫沁着黏腻的湿气。
他将她从榻上扯到地上,仰躺在柔软的裘毯,他使她除了呜咽发不出别的声音。他想让她求饶,可她咬破了嘴唇,也不肯发出令他欢愉的回应。
那一日的前夜,刘长湛以试图弑君谋逆的罪名,将状元郎斩杀,弃市。
而他的贵妃,于被宠幸的次日骤然发病,何其耻辱的记忆。
自此之后,每年春日,贵妃都会噩梦惊厥,身为帝王的刘长湛,不仅选择置之不理,而且会在贵妃躺在病榻的时候,去往后宫诸嫔妃那里,找寻他该有的快活。
他要让她知道,谁才是她的男人,她又该死心塌地去喜欢谁。
第49章
宣明殿, 薄薄的帷帐遮住殿外明光,偌大的寝殿犹如笼在雾气当中,龙涎香的气味从铜鎏金博山香炉中缓缓溢出, 将沉寂的空气熏染成浓郁的香醇。
隔着那道万里江山蜀锦落地大屏,刘瑞君看到帝王沉肃的身影,威严庄重,充斥着巨大的疏离感。
她从屏风后慢慢绕出,座上人的神色始终如一, 不曾因她的到来而松弛或是高兴,只用那冷冰冰的眼睛盯视自己。此时此刻, 刘瑞君无比清楚地意识到, 刘长湛再不是她印象中的弟弟了。
她走到殿中行君臣礼,而他只瞥了眼,却没叫她起身。
“端阳,你着实叫朕失望。”
刘瑞君的指甲霎时掐进手心,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刘长湛, 就像看着一个无比陌生的男人。他唤她端阳, 用如此冷漠的口吻。
在此之前, 他就算生气也从未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
刘瑞君扯了扯唇角,轻嗤一声笑道:“敢问陛下, 端阳做错什么了?”
“朕可以容你诸多错处, 唯独不允你对贵妃下手。此番, 你越界了。”刘长湛压抑着怒火, 看向刘瑞君的眼神无不凶狠厌恶, “你知道朕在意贵妃, 却还是暗中给她用毒,让她每年春日发作, 让朕误会她在缅怀那个该死的男人。
你在挑拨朕和贵妃的感情,你明知朕喜欢她,却还要处心积虑破坏,你到底想要如何才肯罢休!”
“如何?”刘瑞君冷笑,“那陛下跟她欢好的时候,可有想过当年,我是怎样不顾性命挡在你前面,为你试毒为你挡刀。我怕你有事,就算死也愿意替你,那时你怎么说的,你说会永远把阿姊放在第一位。
所以现在,你权势繁盛,便不需要阿姊,便
要一脚将阿姊踹开了吗?!”
逼问压抑在克制当中,刘瑞君的眼睛变得赤红,青筋随说话声而倏地鼓起,她一瞬不瞬盯着刘长湛,试图令其回忆当年种种。
但刘长湛只淡淡睨着她,仿佛根本不记得那些事,眉眼阴沉淡漠。
“有些事,若是错的,便该及早纠正,阿姊也不该永远困在错误的执念里。”
“她不过是个替身,替身永远取代不了正主。”刘瑞君一字一句道,“阿湛别忘了,当初你为何要迎她进宫!”
“阿姊,你我是兄妹,这辈子都只能是兄妹。”
刘瑞君明白,他是要同自己彻底摊牌,他有了心爱之人,便嫌弃从前的事肮脏恶心,想迫不及待与自己撇清干系,从那烂泥汤里爬出来。
他想光明正大爱贵妃,所以不在乎她刘瑞君如何难受。
“当年陛下可不是这么说的。”刘瑞君坐在对面圈椅上,摸着涂了蔻丹的手勾起眼尾,“贵妃若是知道她是如何进的宫,恐怕会对陛下失望的。”
“只要阿姊不说,贵妃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若是执意要说呢?”
“那般歹毒的事,阿姊最好不要再做。朕可以不计较之前你对贵妃用毒,但往后,你若是再敢与她动手,让朕误会,或是对她说出什么令她难过的话,朕不会再手下留情。
朕说到做到。”
“要论歹毒,端阳比不过陛下。”刘瑞君站起身来,目光变得冷鸷,“你杀了她喜欢的人,还骂我歹毒,陛下,歹毒的是你,不是我。”
“端阳你闭嘴,贵妃心上人是朕,自始至终都是朕!她从没缅怀过言文宣,都是因为你的毒,是你诱导朕怀疑她,是你!”
刘瑞君笑:“陛下惯会自欺欺人。”
刘长湛:“至少我们在床笫间无比契合。”
刘瑞君的眼神倏地幽冷,她颤了颤唇角,旋即转身离开。
扑面而来的风,吹得刘瑞君浑身发抖,明明已经入了四月,可她觉得凉,简直凉透了。
此刻,她甚至怀疑起当年的决定,那自以为是觉得无懈可击的选择,导致今日不可扭转失去控制的局面。
作茧自缚!
贞武九年秋,她去江州巡视政务,竟偶然撞见死了三年的崔慕珠!陛下因她被烧死时常挂念,偶尔祭奠也会怅惘不已。刘瑞君觉得,与其让一个死人永远被陛下惦记,念念不忘她的好,不如让她活着,回到皇宫,让爱他的人看到她的不堪,看到她跟别的男人已经成婚,过着双宿双飞的好日子,让阿湛对崔慕珠彻底厌恶,死心。
如此,才该是崔慕珠的结局。
那时的刘瑞君,太过自负,深以为阿湛永远不会变,才敢将崔慕珠带回宫中。
但她错了,她没想到阿湛会真的爱上崔慕珠,着迷一样,疯了似的,就连她跟言文宣成过婚也全不在意,他甚至要崔慕珠眼里心里全是他。
何其悲壮的感情,刘瑞君觉得荒唐。
阿湛编出那种连鬼都不信的话,以贵妃失忆流落道观为借口,将她重新接回仙居殿,夜夜宠幸,恨不能向整个后宫证明,他有多爱贵妃,他跟贵妃没有任何嫌隙。
他又假借提拔之名将言文宣调回京中,搁置在礼部日夜监视,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立时杀死言文宣,怕叫人怀疑贵妃失踪与言文宣有关,特意等到转过年来,布下言文宣试图弑君的假象,名正言顺行天子之职,将其斩首弃市。
刘瑞君算计中的最大变故,便是刘长湛的变心。
她曾无比自信,确定,刘长湛此生不会叛她,却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替身打败,输的可怜惨淡。
宣徽院内,贾源站在堂中,上首位是刘瑞君。
她翻看了院内名录,随即掷到桌上,揉额:“厚葬了他们五个。”
“是。”
给崔慕珠下/毒的事,刘长湛虽没有处置刘瑞君,但却杀鸡儆猴,处决了宣徽院五名掌事,也是往仙居殿送赏赐之物的五人。
贾源抬头小心翼翼看了眼刘瑞君,问道:“南海进宫了两斛珍珠,本该分给各宫贵人,但陛下下旨,要悉数呈送仙居殿。”
“知道了。”刘瑞君不耐烦地开口,“姜家人最近怎么不闹了?”
贾源愣了瞬,复又答道:“先前是刑部定的案,现在落到大理寺手中,说是有疑点,要复查。姜家之前得了陛下赏的好处,乐不思蜀,且毕竟心虚,便偃旗息鼓了。”
刘瑞君思量了少顷,道:“大理寺谁在负责此事?”
“镇国公府卢世子。”
“又是他?”刘瑞君蹙眉,手指点在案面,少顷眸光锐利,“你找人暗中盯着,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原先将诸勋爵门户的小郎君们调到京里,是为了布排之后的大事,想叫他们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助力,可不是为了让他们调查自己。
镇国公,毕竟是先祖时候的老功臣,若非迫不得已,刘瑞君也不愿动他。
吏部与陛下请奏,列出数名取代崔泰的人来,想要担任将作大监一职。但刘长湛迟迟没有裁定,此事今日又搬到明面,在堂上引起不小争执。
一边是以姜家为首,一边是以崔家为首,据理力争,互不相让。虽只是将作大监一职,但却关系到日后姜崔两家谁更受到陛下倚重。
故而堂下争得面红耳赤,水火不容。
刘长湛冷眼旁观,自是拿捏着两方的心思,不轻易开口。他早就有了决断,但此事牵扯颇多,也并非众人看到的这般浅显,有些时候,他倒是希望将错就错。
将作监修葺玉堂殿砸到国母,牵连崔泰休沐在府,而后大理寺卿复核案件遇到重重阻碍,朝中人都觉得崔家式微,才会如此急于巴结,巴结未来的储君,巴结储君的外戚姜家,急于去表明立场,与崔家彻底割裂开来。
刘长湛什么都知道,却又静观其变。
而今刘瑞君给贵妃下/毒,他觉得亏欠了贵妃,便想着该是时候结束此案了。
待吏部侍郎呈奏完毕,言辞凿凿要举荐姜皇后的舅舅韩明为将作大监时,刘长湛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他没有准允吏部侍郎的请求,反而下明旨于大理寺,要求彻查玉堂殿之案,同时令将作大监崔泰官复原职,即日复任。
此举一出,可谓震惊了不少官员。
尤其是对姜家溜须拍马的几位,个个噤声,只觉如芒在背,辗转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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