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件事后,没两日卢辰钊便着人搬来一条崭新的黄花梨木大案,别说李幼白自己用着宽敞,便是对面坐上卢辰钊,也绰绰有余。他怕李幼白不收,还故意说日后会有公务常来叨扰,挤在那小案上转不开。美其名曰因公购置,李幼白只好随他。
自然,这也是后话了。
待李幼白随意画了张坊市摊贩图,卢辰钊才明白她嘴里的不精湛,只是他以为的不精湛而已。画上人物都能抓住各自重点,形态自然,样貌逼真,比大理寺自备的画师还要好上许多。
他暗自感叹,面上却不显,拿起画来装模作样看了一番,点头:“尚可。”
李幼白松了口气:“这种程度便行吗?”
“总归能看出长相,行吧。”卢辰钊很是违心地评判,怕她转头又去看书,便故意指着边角处的人脸道,“眼睛不够传神,你再想想。”
他去给李幼白研墨,洗笔,洗完后顺势站在她身后,李幼白也不觉得突兀,仔细端量了少顷附和:“是有些生硬,我再改一下。”
态度谦虚且又端正,别说是卢辰钊,但凡教书先生,谁不喜欢这种既聪明又勤勉听话的学生呢。
她画的专注,他看的赏心悦目。
她眼睫很长,浓黑如细密的小扇,干净的眉眼不含一丝杂念,鼻梁挺翘,唇微微启开,随着笔尖移动而半咬半嗔。她总是疏于打理自己,乌黑的发简单拢在脑后,插着两支碧玉簪子,皙白的耳垂有两个浅浅的小洞,但她几乎很少戴耳铛,除非在重要场合。高领对襟长褙子勾出纤细的身段,下摆的裙裾微微荡开,窄袖被挽起一截,露出小段手腕,她握笔的手很是柔美,就这么看着,仿若白玉雕成。
卢辰钊目不转睛地打量她,越看越觉得她很好,好的想要占为己有。
“好了,现下行吗?”李幼白顿笔,拿给卢辰钊看。
卢辰钊道:“行。”
李幼白皱眉:“但你都没有看。”
卢辰钊便敷衍地扫了眼,又道:“挺好的。”
半青从外面回来,怀里抱着一捧含苞待放的荷花,右手挎着篮子,篮子里是一堆碧绿的莲蓬。
进门便惊讶:“卢世子,你还没走?”
听听,这蠢丫头,说的什么话?
卢辰钊心中不悦,面上仍是淡然如菊,闻言应声道:“你把莲蓬拿来,我跟你家姑娘一起剥。”
“不用,我跟姑娘剥就好。”半青下意识拒绝,往常便是如此,姑娘写完字看完书,跟她做点小活打发时间,松快脑子。
卢辰钊站着不动,半青仰起头来,在他威严的目光注视下,将篮子递了过去。
莲池跟在厨房帮忙,半青问:“你们世子爷今儿要待在何时?”
莲池笑道:“反正我都准备好晚上要用的菜和肉了,不用你,你出去待着吧,这里热。”
刚生起火,莲池拿手扇风,脸上全是汗。
半青倚在门外墙上,不时回头看一眼,莲池虽是个男的,但做饭很爽利,盏茶光景便炒好两道素菜,这厢又去炖鱼,抬头抹了把汗看到半青,笑嘻嘻道:“怎么,还怕我在饭菜里下毒?”
半青歪头:“不是,就觉得你跟白毫很像,他做菜也好吃。”
莲池想起之前在公府的那个书童,不由问道:“他怎么不跟着进京?”
“他娘病了,老爷帮忙找大夫看过,说是没多少日子了。白毫得侍奉老娘,毕竟也不知还能侍奉多久。”半青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已有数月没见着白毫,心里空落落的。
莲池没再多问,只是半青要到屋里知会吃饭时辰时,他特意将人喊住进厨房帮忙摘菜。
他家世子爷最近像是花孔雀,每次出门都要挑挑拣拣,他衣裳虽多,但他不喜花哨,故而衣裳款式和颜色大都那么几种,挑到最后,大差不差。以往便也罢了,可此番世子爷去了趟成衣铺子,让那师傅照着京里时兴样式每个颜色都做了几套,很动真格。
世子爷的情绪也不稳定,有
几日阴沉,有几日喜悦,还有几日闷闷不语,莲池也都总结过,但凡出现此种现象,都是在见过李娘子之后。
他们世子爷,陷进去了。
彻底陷进去了。
竹篾篮子里,盛着满满当当的莲蓬,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李幼白取出一个,熟稔地剥开,又将每颗莲子放在白瓷盘里,她手指细长白净,剥莲蓬的动作便显得尤其好看,像幅画。
卢辰钊悄悄瞥了眼,其实很想捉过那手来亲一亲,但见她没甚兴趣,便只能作罢。
过了会儿,他剥开莲子去掉莲心,随即递到她唇边,她一愣,抬头。
“这颗特别饱满圆润,你尝尝。”
李幼白只得小心翼翼就着他的手咬住那莲子,饶是如此,唇瓣还是碰到他的手,他不躲,甚至往前递了递,李幼白别开视线,吃完这颗,那人又递来一颗,言辞凿凿。
“这两颗不一样,这颗比那颗要白。”
李幼白:“它们都是一个莲蓬里出来的。”
“龙生九子,尚且不同,何况是这小小的莲蓬,快,尝尝。”
李幼白不搭理他,径直掰着莲蓬瓣儿,他起身探过来,突然的压迫感令李幼白往后一靠,却忘了没有椅背,眼看快要倒仰过去,他伸手一扯,抓着那手臂将人提了起来,顺势自己从案后起身,手掌箍到她腰后。
李幼白惊魂未定,还握着那莲蓬,另一只手则紧紧拽住他的衣领。
“你躲什么?”卢辰钊皱眉,“险些摔着。”
“你无端端为何要喂我,你不喂我,我也不必躲你,不躲你又怎能摔倒?”李幼白也生气,便推开他,转身坐回去,将那莲蓬往篮子里一扔,“卢世子,你在这儿待了许久,该走了。”
卢辰钊本想夜里再走,但她下了逐客令,方才自己态度又不大好,便有些下不来台。
站在原地,既不回应,也不反驳。
李幼白抱起篮子往外走,他也跟上去。
两人刚走到院里,便听到有人叩门,半青和莲池从厨房探出头来,看了眼门口,又看向离门口很近的两人,俱是默契的把头缩回去。
半青道:“你们世子爷又惹我家姑娘生气了。”
莲池也看出来,方才李娘子的脸满是郁闷,世子爷跟在后面,既想说话,又端着架子,别别扭扭很是让人着急。莲池原以为他有长进了,没成想,一到关键时候,还是放不下身段。
闵裕文的笑在看到卢辰钊和李幼白同时出来时,立时不见。
“闵大人找我?”李幼白还挎着篮子。
闵裕文看到里面的莲蓬,嗯了声,道:“我从同僚口中得知,长公主要调你去勤政殿做起居郎,便赶忙过来看看,你,自己可愿意过去?”
李幼白怏怏摇头:“我不想过去。”
闵裕文问:“需要我帮忙?”
李幼白早上才答应了卢辰钊,下意识便要摇头,可对上闵裕文的眼睛,又霎时僵住。转念一想,奏疏还没递上去,暂且可以压一压。之前怕贸然开口有所唐突,眼下却不同了,闵裕文主动询问,便是想着帮自己,那么不若试一试,或许真的能行。
于是她咬了咬牙,厚着脸皮道:“其实我很想去礼部做事,或是礼部司或是祠部司,我都很感兴趣。若闵尚书能帮忙,我将感激不尽。”
闵裕文思忖少顷:“我得问过父亲才好给你答复。”
李幼白又道谢。
卢辰钊乜了眼,心道李幼白怕是忘了自己写的那封奏疏,遂轻咳一声算作提醒。
李幼白扭头,小脸带着些许讪讪,于是卢辰钊明白,她是在骑驴找马。
谁是驴,谁是马,显而易见。
他心里一下火了,说话也毫不客气:“李幼白,闵尚书最是秉公执法,他岂会为你破例谋私?”
李幼白霎时难堪起来,抱着篮子的手攥紧,她自然知道此举不好,但...她还是想试一试,哪怕不行,也没遗憾。机会就摆在面前,错过这回,谁知有没有下回。
闵裕文原先先行离开回禀父亲,但看卢辰钊对李幼白咄咄逼人的架势,他心中不爽利,遂开口道:“你跟我回家,亲自同我父亲说吧。”
卢辰钊看着闵裕文,闵裕文兀自敛声屏气,复又转头看向李幼白,她显然心动,卢辰钊的怒火一点点堆积起来,不仅仅是愠怒,还有一种卑躬屈膝的羞辱感,他冷了脸,也冷了声音。
像是质问一般:“李幼白,你怎么想?”
他等她悬崖勒马。
但,李幼白没看他,朝闵裕文说:“好,劳烦闵大人了。”
卢辰钊转头,他想起上元节前夕,被自己摔烂的灯笼,如今他仿佛变成那个破烂灯笼,千疮百孔,他笑了笑,什么都没再说。
闵裕文先行上了马车,李幼白犹豫了下,叫他等等自己,便又跑到卢辰钊面前,他扭头,她跟着挪动脚步,像是做错事前来认罪。
“是我不对,但我必须这么做。”
卢辰钊不看她,心中早就被酸汤泡烂,说不出的嫉妒和生气。
李幼白知道自己不好,但她不后悔,只是觉得对不住卢辰钊,她盯着他的眼睛,又看了眼马车,车内那人手指撩动帘子,正远远朝这儿看来。
“卢世子,那份奏疏,你能不能等我消息。若闵尚书不肯帮我,你...”
“李幼白,你当我是什么?”卢辰钊背过身去,被气得咬牙切齿。
李幼白小声:“朋友,很好的朋友。”
卢辰钊不想再说话,怕自己说出更难听的醋话,遂抬脚便要走,李幼白一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跟了上去,“你等等,听我说完。”
“我不想听。”卢辰钊觉得自己太卑微,颜面荡然无存,只有走的快些能找补回来,李幼白被他拉着往前走,又急又紧张,“你记得我的玉佩吗,?!”
卢辰钊倏地停住脚步,扭头纳闷地瞪着她。
李幼白咬着唇,深吸一口气道:“这个秘密,你等我回来,我告诉你。”
卢辰钊:“可还跟别人说过?”
“没有,一个都没有。”
“所以只有我才会知道?”
李幼白点头:“是。”
卢辰钊的唇角抖了抖,压下忽然涌来的欢喜,方才的怒气也不知怎的,被冲到一角,全不重要,他只知道她要跟自己分享秘密,只他能听的秘密。
那么从今往后,他在她心里便是更不同了。
他面上还是佯装生气,毕竟不好太快变脸,郁沉着眉眼嗯了声,随后瞥向马车,冷声道:“你抱我一下。”
李幼白:...
“你抱我一下,我等你。”
“可...”李幼白为难,“你别闹,我不想为这些事分心,我...”
然后她就被卢辰钊抱进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口,听见那强健有力的心跳,脸霎时通红。
“李幼白,你别对不起我。”他闷闷开口。
李幼白被这话冲击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手落在她发间,缓缓揉了揉,“闵裕文那个小白脸,对你再好,你也不许动心。”
“听到没?”
马车上,闵裕文坐在李幼白对面,手里虽拿着本书,可眼睛一直瞟向那人。
她从上车后小脸便红彤彤的,想必是为着方才卢辰钊那个拥抱,闵裕文也看见了,甚至还看见卢辰钊抱她时朝自己扫来的目光。
男人之间的事,有时候不用三言两语,只一个动作便能宣战。
卢辰钊是在告诉他,自己跟李幼白的关系非同寻常,无比亲密。
闵裕文合起眼睛,一面觉得卢辰钊幼稚,一面又想着该用怎样的法子回击,却不知自己的想法本身也稚气愚蠢。
闵弘致从观里出来,身上还有烟火气,他啜了口茶,神色淡淡:“不行。”
第54章
座上人只掀起眼皮, 甚至都没容李幼白说一句话,径直驳了她的请求。
“不行。”
闵裕文上前,急道:“父亲, 我知道您素来公道,但此事关系良多,并非幼白无理取闹,而是起居郎一职本身存在不必要的麻烦。若您能帮忙,对她而言势必等同于救出水火, 父亲,您仔细想想, 儿也未曾干涉过您的用人, 但望这一次,您能破例,为她说句话。
恳请父亲应允。”
他拱手作揖,行大礼, 态度诚恳急切。
李幼白跟着福礼, 道:“求尚书大人成全!”
闵弘致看着他们, 着实如秦氏所言, 郎才女貌很是登对,若没有先前的婚约, 兴许他会点头。但他既然答应了, 便不会轻易更改, 给儿子妄念, 最后又收回指望, 那才是最残忍的。与其如此, 不如一点念头都不给,就叫他和李幼白彻底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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