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丹萝慢了一步赶回松柏院里,可那时院里大部分的丫鬟婆子都已领了银子卸下差事,只余一两个齐国公府的家生子不肯离去。
因齐衡玉那一句和离的话语,在回府的路上杜丹萝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她把过往的骄傲都抛之脑后,倚靠在杜嬷嬷的肩头反复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她与齐衡玉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是她的错,还是齐衡玉的错?
或许是婉竹的错?
此刻眼瞧着齐衡玉使了手段要把她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为一新,她才戳破了那层自欺欺人的外衣,清晰地明白:荣绮语不是被刺客掳走的,是齐衡玉发现了她们的阴谋。
他把荣绮语偷偷藏起来,可是为了问出一切计划的始作俑者。
多个人证,来为婉竹出气?
杜丹萝不愿再深想下去,她有她自己的骄傲,即使那颗名为自尊的心已然碎的四分五裂,可她还是要高傲地仰着头,走到齐衡玉身旁,冷声问他:“世子爷今日倒是有空来我的松柏院。”
她说完这一句充满讽刺意味的话语,便又回身望向了空空如也的庭院,只道:“世子爷非但是想与我和离,还想把我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了吗?”
松柏院内一派寂静。
静双与落英各自盯着自己的足尖发呆,并不敢牵扯进主子之间的龃龉里。
齐衡玉倏地从紫檀木扶手椅里起身,对杜丹萝的恍若未闻,眼风甚至没有往她身上递,深如古潭的眸子里映不出杜丹萝奢如明珠的身影来。
他想起身离开松柏院,越过杜丹萝身侧时却被她猛地攥住了衣摆。
讽刺的是,这点微不足道的触碰是他与杜丹萝成婚三载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从前日思夜想,如今却是一点都不在乎了。
齐衡玉冷淡地抽出了自己的绣摆,蹙着眉宇对杜丹萝说:“我如今看到你就觉得恶心,愿你好自为之,别再难为她。”
说着这话,他便拂袖离去,只留给杜丹萝一个决绝的背影。
*
婉竹一回碧桐院,便由丫鬟们簇拥着去了净室沐浴。
金玉知晓厢房内发生了些变故,可心里又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眼瞧着婉竹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疑问只能堆积在心口,等婉竹情绪平静一些后再询问出口。
可邓嬷嬷却不是能藏得住心事的人,她一眼便瞧出了婉竹今日的异样,端着安胎药进正屋时便将金玉和容碧等人悄悄支走,而后便小心翼翼地问婉竹:“姨娘,安国寺里出了什么事,怎么您的手脚冷成这样,脸色也这般不好看?”
话音一落。
婉竹堆压了许久的情绪一下如泄了坝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眼泪好似断了线的风筝般滴落了下来,既是砸在了她莹白的手背之上,也砸在了邓嬷嬷的心坎之上。
邓嬷嬷有个早夭的女儿,女儿害病死了后她便好似丢了魂一般浑浑噩噩地活在这世上,来到婉竹身边伺候后才好像真正正在地活了过来。
她私心里已把婉竹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如今见一向外柔内刚的她哭的这样伤心动情,一颗心就仿佛被人攥紧了一般提不上气来。
邓嬷嬷忙取了软帕子替婉竹拭泪,又小心翼翼地说:“姨娘如今可不能哭,仔细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婉竹最在乎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此时此刻她难以承担着杀了个活生生的女子的罪孽,心里既是恨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使出下三滥的招数戕害她,更因一条鲜活的人命丧生在她手上而心生畏惧。
荣绮语实在可恨,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任人差遣的匕首。
她为求自保,活生生地捅死了她,那鲜血淋漓的模样时不时地便回荡在她的脑海之中。
等她哽咽着向邓嬷嬷说了一切的缘由,素来温厚和顺的邓嬷嬷却是咬着牙将杜丹萝痛骂了一通,并柔声劝解婉竹道:“我知晓姨娘是个心善的人,杀了个活生生的女子后必然心里难过害怕。可您没有错,当时你只是为了自保,那些人使的招数都是要致您于死地,荣姨娘定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所以她一点都不无辜。”
说到此处,邓嬷嬷的心间也被深切的怜惜填满,她便红着眼对婉竹说:“姨娘肚子里还有孩子呢,若是真被那男子污了名节,非但是名声上有碍,您肚子里的孩子说不准也保不下来。”
思及此,她只觉得荣绮语死的太便宜了些,一刀毙命,没受多少痛苦便死了过去。
邓嬷嬷全心全意地为婉竹考量,像母亲关怀女儿般的柔和嗓音似春风般抚平了婉竹心里的缺口。
“姨娘没错,世子爷如此宠爱你,清河县主自然容不下您。今日使了这样的毒计,明日还不知要施什么冷箭呢。”
若是让杜丹萝知晓了婉竹怀有身孕,这争端只会愈演愈烈。
婉竹渐渐地止住了哭声,喝下了邓嬷嬷递来的安胎药,顶着她关怀备至的目光,淡淡说道:“我是妾室,天生应该尊敬主母。杜丹萝几次三番地想要置我于死地,如今更是牵扯上了好几条人命。经了今日的事,我也算是想明白了,我与她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利益交织之下,我不可能与她和谐相处。”
尤其是她如今身怀子嗣,更会成为杜丹萝的眼中钉、肉中刺。
哪怕只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要开始把目光放在杜丹萝身上,而不只是全心全意地霸占着齐衡玉。
她从前的念头都是大错特错。
即便是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想过的更好一些,往后她都该收起那些无用的心善、无用的退让,无用的软弱。
从一开始,她就被迫卷入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既已是局中人,又何必庸人自扰。
毒计、阴谋,谁都会使。
向她这样从泥泞里摸爬滚打爬上来的卑贱之人,只会比那些高高在上的矜贵主子们更阴狠、更毒辣。
作者有话说:
女鹅心态的转变,说到底也只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
今天更了七千。
第44章 二合一 从她身边的嬷嬷下手。
齐老太太的朱鎏堂素来是拿来接待贵客的场所, 此刻鲁太医便坐在玫瑰纹扶手椅里,手里端着紫雨递来的大红袍,神色隐隐有几分慌张。
按理说, 以齐老太太的身份并没有必要对鲁太医如此客气, 可因长房子嗣单薄的缘故, 齐老太太对婉竹的这一胎也很是小心谨慎, “不怕太医笑话,这婉姨娘虽出身不显,可却生了副安分守己、胆小怯懦的性子,便是身上有些不痛快, 也不肯和我们说。”
齐老太太这话便是在怨怪婉竹瞒着自己有孕一事, 此番去安国寺上香又遇上了刺客之乱,险些便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命不值钱,可她肚子里却是齐衡玉头一个子嗣,自然金贵无比。
鲁太医刚刚为婉竹诊过脉, 又隐隐察觉出齐衡玉对这位婉姨娘发非同一般的态度,当即便捋了捋自己发白的胡须, 说道:“老太太不必担心,这位姨娘肚子里的胎像已稳当了许多,只要不连日神伤或是在何处跌撞摔倒, 应是无恙。”
话音一落, 齐老太太也放下了心中的担忧, 给身后的紫雨使了个眼色, 她便端着一红漆木托盘走到鲁太医身前, 敛衽一礼后把上头沉甸甸的荷包递给了鲁太医。
“还请太医多为我这未出世的孙儿操点心。”齐老太太勉强挤出了一抹笑意, 对鲁太医如是说道。
鲁太医方才收了齐衡玉厚厚的诊金, 又怎么好意思再收齐老太太的赏赐, 他立时要推辞,却见齐老太太不苟言笑地说道:“鲁太医可是瞧不起老婆子我?”
齐国公府家大业大,纵然如今在官场上多余坎坷,可这点小小的挫折却动摇不了齐国公府的根基,别说是这一袋银子,便是再多上几十倍的赏赐,于齐老太太而言都不算什么大事。
鲁太医朝着齐老太拱手一礼,将开给婉竹的安胎药方里多加了个两分养胃调脾的药材,并嘱咐齐老太太道:“为了将来这位姨娘能安安稳稳地生下孩儿,孕中要少吃多餐,不可多补,也要多去庭院里走动。”
齐老太太郑重地点了点头,而后让紫雨把鲁太医送出了朱鎏堂。从朱鎏堂到齐国公府正门前的影壁需要绕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两边的院落与山水奇景嵌合在一块儿,既能让人揽尽前方景致,又能让人有依山傍水的野适之感。
鲁太医贪看了一会儿风景,便见另一侧的垂花门走来一群言笑晏晏的仆妇们,身上背着大包小包的包袱,眼瞧着是被归还了身契后要离开齐国公府的样子。
紫雨笑盈盈地对鲁太医说:“往后还要请太医多关照我们府上的婉姨娘。”
鲁太医虽没有出言询问这些被放籍归家的奴仆与那位婉姨娘有没有关系,可瞧着紫雨郑重其事的模样,他便也拿出了十二分地小心回话道:“这……这位婉姨娘当真如此受宠吗?”
非但是齐衡玉将她的安危放在她腹中胎儿之上,齐老太太与齐国公夫人李氏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好好照料婉竹的这一胎。
京城内其余的世家大族里,哪里有这么受重视的妾室?
紫雨觑了眼四周,见无人往她与鲁太医的方向望来后,便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是齐国公的家生子,自进府至今从未见过世子爷这么心爱一个女子,连清河县主的面子也踩在了脚下,若是那婉姨娘一举生下了长孙,我们这齐国公府只怕要变天了。”
鲁太医悻悻然地点了点头,辞别了紫雨之后便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
安国寺一事之后。
荣氏登了两回齐国公府的大门,在齐老太太面前哭哭啼啼地说了一通不阴不阳的话语。
“我这内侄女可真是命苦了半辈子,先头婚事不顺就算了,好不容易能进京享些清福,怎么去佛门重地安国寺烧香还能遇上刺客行刺?一屋子里这么多人,偏偏掳走了他。”荣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大有一种齐国公府不给她个交代不肯罢休的意思。
齐老太太也倍觉头痛,纵然齐衡玉至今没有收用过荣绮语,可她却是齐国公府正经迎进门的妾室,且又是官家小姐的出身,不能像出身低贱的奴婢一般对待。
“还请世子爷垂怜我这个姑母的一片苦心,好歹派几个人出去找一找语姐儿,她若是被刺客们坏了名节,对世子爷的名声也不利啊。”荣氏说完这话之后,便好似受不住一波波袭来的悲怆,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此时齐衡玉方才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府,一进花厅便撞见了这吵嚷至今、一团乱麻的景象,他一见荣氏便忆起那一日婉竹缩在他的怀里不住地颤抖的模样,哪里还有往昔的半点尊敬,只有无穷无尽、无法言语的恨意。
荣氏装晕,杜丹萝也在一侧期期艾艾地落了泪,齐老太太忙让婆子们拿了名帖去请太医,李氏则也满目担忧地蹙起了柳眉。
唯独长身玉立般立在门扉处的齐衡玉,神色淡漠得仿佛融不入这人声吵嚷的花厅里,他一脸漠然地望着倒在段嬷嬷怀里的荣氏,厌恶到了顶,便生出一股无力的疲惫之感。
他想去碧桐院瞧婉竹,方欲抬脚离去时却被齐老太太出声唤住:“玉哥儿,你进来。”
齐老太太手上经过多少阴毒官司,那一日安国寺的刺客一说漏洞百出,荣绮语的失踪也处处透着怪异。
她只是懒怠去管孙儿房里拈酸吃醋的小事,如今因牵扯到了齐国公府与辽恩公府两家的姻亲,这才要让齐衡玉给荣氏一个交代。
不管这交代是否敷衍,大面上能应付外头人的说辞就行了。
可偏偏齐衡玉不是个能虚与委蛇的人,可他自小便是这样冷硬如高山雪巅、青山松柏的执拗性子,遇上心内厌恶的人,连囫囵敷衍的话也不愿意说。
此刻他就是这般,虽被齐老太太唤进了花厅里,可他却似没有瞧见荣氏昏倒的惨状一般,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祖母。”
齐老太太拿与老齐国公如出一辙的性子的齐衡玉没了法子,只能对杜丹萝说:“太医在赶来的路上了,你先让婆子们把亲家太太扶到耳房去吧。”
又对齐衡玉说:“你多派些人手,去找一找荣姨娘。她不远万里地来京城给你做妾,咱们总要给她家里人一个交代。”
这样柔和得当的话语让荣氏堵了好几日的心口得以纾解开通,她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紧阖的眸子,辨了辨周围的面容后,便找准了齐衡玉所在的方向,道:“玉哥儿,语姐儿她心悦于你,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刺客污了名节啊。”
声音凄厉又哀转,仿佛她是真的在为荣绮语的遭遇而痛心一般。
齐衡玉终于把那双冷若冰霜的眸光挪移到了荣氏身上,他竭力忍耐着心中涌上来的厌恶,想像从前一般敷衍地打发她几句话,可那话临到喉咙口时却像黏腻在了皮肉里侧,怎么也说不出来。
回不去了,他与杜丹萝,齐国公府与辽恩公府的亲密无间的姻亲关系都回不去了。
他不答话,荣氏的哭喊声便愈发高亢了几分,大有一副不肯罢休的势头,尖利刺耳的音调不断地回荡在齐老太太的耳畔,磨得她再没有一开始的耐心,“够了。”
齐老太太将手中的茶盏扔在了花厅中央的地砖之上,那上好的白玉莲瓷碟茶盏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片擦着荣氏裙摆飞到了那宽阔的廊柱旁。
这声压抑着怒意的低喝让荣氏倏地闭上了嘴。
说到底她并不在意荣绮语的安危,不过是因毒计未得逞,女儿又受了牵连后借故闹上一场罢了。
可她没有想到齐衡玉的态度会如此果决冷硬,那双投过来的如深潭一般的目光里并无多少暖色,对待她们也像对待陌生人一般。
不,比陌生人还不如。
起码齐衡玉与陌生人相处时不会处处透着嫌恶。
荣氏心下一沉,知晓杜丹萝的猜测没错,荣绮语必是被齐衡玉抓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关了起来,威逼利诱之后把她们给出卖了,否则齐衡玉怎么会连个面子情也不愿意装了?
荣氏既是痛恨荣绮语嘴巴不严,也深深地惊讶、恐惧于齐衡玉对婉竹的在意。
这样的在意分明已超出了一个男子怜爱妾室的范畴,而是男女之间最深切的怜与爱。
也正是在这一刻,荣氏才明白女儿面对的婉竹与辽恩公府内任何妖妖冶冶的妾室都不同,这与出身、地位、样貌无关,女人之间的战争取决于男人的心安放在何处。
而齐衡玉的心便放在婉竹身上。
这就比那些空有美貌的妾室要难缠的多,且齐衡玉是这样刚直的性子,她们越是针对、戕害婉竹,他对婉竹的怜惜与爱便会越来越多。
世家公子恣意而为,肆意而动,不仅体现在平日里的作风之上,更体现在后院的男欢女爱之上。
荣氏懊恼不已,承认了她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只把婉竹当成寻常以色侍人的妾室来看待,用对付寻常妾室的手段来对付她,却被她借力打力,将齐衡玉的心完完全全地夺了过去。
错了,都错了。
若她早知晓齐衡玉对婉竹动了真情,那便绝不能劝杜丹萝去打压、暗害婉竹,而是要反其道而行,一个劲地拉拢、捧杀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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