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先是抱怨姑父:“逞能!就逞能!这下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养着吧!”
然后转头向谭予道谢:“小伙子,你送老郑过来的啊?谢谢你啊。”
谭予竟有些局促,只点了点头。
许梦冬轻咳一声,及时站出来打圆场:“姑,这是谭予,我同学......这是我姑,还有我姑父。”
谭予其实是认得的。
从前上学时送她回家,一送就是六年,撞见过几次,匆匆几面。后来谈恋爱了,许梦冬也不让他见她的家里人,好像是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和姑姑姑父生活在一起,不想让别人觉得她的家庭有什么不一样。她不说,他也就不问。喜欢一个人,和她的家庭有什么关系?
这次顺路把人送到医院,也是纯属巧合。
“医生说要住几天院。”谭予语气自然,像是很自来熟的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先下楼去缴费。”
哪能真让人家去付钱呢?
姑姑推了许梦冬一把,许梦冬快步上前,追上谭予的脚步。
医院人不多,他们并排站在电梯里,谁也不说话。许梦冬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料想谭予应当和她一样。她悄悄透过身旁电梯镜面墙的反射看谭予的侧脸,他五官轮廓分明,颌骨是很锋利的轮廓,眉睫浓而长,冬天最冷的时候,他的眉毛上会冻结薄薄的一层雾凇。她看见过,也踮脚亲吻过。是凉的,冰的。
不合时宜的走神,许梦冬被自己滑坡的联想吓了一跳,赶紧敛回视线。
“回来过年?”
谭予率先打破寂静。
许梦冬揪了揪自己毛衣下摆,并不打算如实坦言:“......算是吧。”
谭予也没有追问,好像对她的答案也并非十分关心,只是出于久别重逢的老友之间的客套。
然后。
然后就没话说了。
许梦冬在谭予的陪同下交了费,又上楼去拿X光的片子。姑姑让许梦冬先照看下这边,她要去镇子上把姑父的行李拿回来,身份证件什么的还都在行李包里,办住院手续都需要。
“姑,我去吧。”谭予又站了出来。
“怎么好再麻烦你?”
“没事。”许梦冬并没有感受到从自己身后头顶上方投来的目光,只是听见姑姑说:“那让冬冬跟你一起去。”
也是应该的。
许梦冬没拒绝。谭予车停在楼下,只是她坐车上的时候揶揄了他一句:“我姑,又不是你姑,你跟着瞎叫什么。”
“那我该称呼什么?”
谭予系上安全带,不接她茬,默默把车内空调拉高,出风口吹出缓慢而均衡的暖风,让穿着单薄的许梦冬稍微暖和了些。
这车是一辆黑色越野,倒是很符合谭予的气质,就是内饰比较简单,什么也没有,车前挡放了个透明文件夹,扫一眼,能隐约看见上面[菌种培育基地规划]和[农产品商标注册规则]的字样。联想到姑父说的谭予现在正在做的事,好奇发问:“你怎么想回来搞种植了?”
谭予目不斜视:“本科和研究生读的就是农林,专业对口。”
“哦。”
许梦冬想起来了,谭予当初被她骗了,她说自己要去北京的戏剧学院,谭予也就报了在北京的农业大学,结果她一声不响改去了上海,不告而别。
当初有多潇洒,如今就有多难堪。
许梦冬把头扭向窗外,干巴巴地接话:“......我记得小时候镇里菌农很多啊,家家户户都种木耳,市场还没饱和吗?还要再建基地?”
“不会饱和的。”谭予说,“东北黑木耳声名远扬,现在有太多注水打药的假货了,更便宜,真正的好木耳却卖不出去,基地现在在培育新品种,生长周期更短,更迎合市场,也能打击那些假货。”
“还有山货,现在货源有,销售渠道却太少,我在计划注册商标,看看是否可以借助电商,把农产品卖出去。”
“......想法不错。”
许梦冬尴尬点评。只是想闲聊的,没想聊这么深,涉及到专业知识,她完全不懂了,索性闭了嘴。
市里到镇上一个多小时车程,此刻已经是傍晚。
东三省的冬夜来得这样早,又迅猛,刚刚还看见天际有橙光夕阳,转眼间就沉寂到山的那一侧去了。
黑幕降临,气温又低了几度,低垂的夜空不见星月,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都会看天,这意味着,很快又要有一场大雪。
“这路修了啊?”
快到镇子口,许梦冬好奇地把手拢起在眉上,透过车玻璃往外望。
这条路她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每次回镇子,大客车都会经过这里,那时候还没安路灯,唯一的光源是车前的刺眼的两束远光,雪花在光里摇晃着坠落。
如今路修了,平整宽敞,有路灯,有绿化,甚至还有在营业的便利店,许梦冬咋舌,如果把她扔在这里,她怕是都找不回从前的家。
“前年就修了。”谭予侧头看她一眼,眼里光线却不似车外明朗。
“变化也太快了。”
“不是变化快,”谭予说,“是你太久没回来了。”
这个太久,是否有具体的时间概念?
其实是有的,从许梦冬十八岁上大学,拎着两个装山货的大编织袋子踏上去上海的火车的那天起,她就没回过镇子。
那几年,就算放寒假过春节她也不回家,宁愿找小剧组当群演去,或者干脆就在学校附近的餐馆打零工。姑姑给她打电话,她就一味搪塞,说自己太忙,总之就是不回去。
再后来,她毕业第二年,她用所有积蓄给姑姑姑父在伊春市里买了楼房,就更没理由回这个偏僻闭塞的小镇了。
她对这里没有任何留念。
却不知在她走后,有人却回来了,替她守着这里的一切。
车在老家门前缓缓停下。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不远处镇口的巨大石雕,上面镌刻地标――秀河镇,秀美山河的意思。她解开安全带,想要去拉车门,却没拉动。
“等下。”
谭予脱了自己的外套,扔到她膝上:“穿着吧,外头零下三十多度。”
加里绒的冲锋衣外套,什么味道都没有,没有香水味,没有烟味,就只有干干净净的、烘烤过的谭予的体温。
以前也是一样的。
他送她回家,会把校服外套给她穿,把她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像只行动不便的企鹅,他再满意地拍拍她的头。
“家里和上海比不了,冷。”谭予说。
家里当然没法和北京上海那样的大都市比。
这里没有繁华的商圈,没有居高位的gdp,没有便捷的线上外卖,没有迷人眼的夜生活和缱绻情调。这里有的只是冰原,铁锈,重工业留下的黑烟,还有铁骨铮铮的茂密山林,厚重的黑土掩盖了这里曾经作为共和国长子的辉煌,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落下,终是什么也不剩了。
许梦冬曾经逃离过,又回来了。但回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她抓着外套,思绪游离了半晌,然后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谭予,你为什么要回来?”
她只是十分好奇谭予的答案。
作为同样离开过,又归家的旅人。
谭予沉默着,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车内温黄的顶灯将他眸色映得更加深邃。
“没什么,念旧吧。”
第3章 大雪 再收留我一次
谭予的父母都在学校工作,他们都不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
谭予母亲是安徽人,父亲则来自江浙一带,那个年代,师范大学毕业还是包分配的,两人服从调剂,才来到了伊春,这个位于黑龙江东北部的五线小城,安家,定居,最后生下谭予。
这里生活节奏缓慢,学校家属楼的外墙是砖红色,夕阳余晖照在上面是暖融融的,金灿灿的,再往远处望,就是小兴安岭连绵斑斓的五花山。
大山物产丰富,什么都有――野生灵芝,野生木耳,鹿茸,松塔,颗颗饱满的东北大榛子,还有蓝莓,樱桃,悠悠果......
谭予其实根本没进过林区山场,甚至从小到大都没去过伊春周边的镇县,这些东西,从小生活在城市中心的孩子们见过,吃过,却没真正探索过――探索它们的一年四季,了解它们的种植,生长,采摘,收获。
谭予了解这些的途径只有两条――一是语文书上的课文《美丽的小兴安岭》,二是从许梦冬的口中。
许梦冬和谭予不一样。
她从小住在镇子里,住平房,从小就漫山遍野地跑,她能轻轻松松用木沉香条引火,点燃灶坑,烧火做饭,她能帮姑姑秋收,扒苞米扒得又快又好,她还能和姑父一起进山,能徒手爬上那么高的松树,能在春天采一筐又一筐的野菜去集市上卖,贴补家用。
他们明明在同一个城市,却过着不同的生活。
家庭氛围和父母职业的原因,谭予从小受到的教育是沉稳踏实,含蓄内敛。而许梦冬......
他就没见过她这么“野”的姑娘。
就是野,有野心,一心要往外闯荡,与此同时,她又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个子高,五官明艳又大气,所以高三那年她说自己要参加艺考,要考戏剧学院的表演系,同学和老师没人有异议。
许梦冬不会一辈子委顿在大雪封山的东北小镇里。
她会成为大明星,她会站的高高的,光芒万丈......
一声喷嚏打断了谭予的思绪。
许梦冬就站在她眼前,背对着他,他们站在许梦冬小时候住过的家里。
她身上穿着他宽宽大大的外套,显得整个人纤细而羸弱,从刚刚在医院里碰见她之后,他第一次鼓起勇气认真看她,才发现她这些年瘦了太多。
“全是灰,太久没打扫了。”许梦冬扬手拂了拂。
镇上的平房构造都差不多,一般都有两个屋,左右各一间,其中一间是姑姑姑父住的,另一间是许梦冬的,初中她开始住校,屋就给了表妹然然住。现在一家人都搬去了市里,只有姑父采山时偶尔会回来落脚,住上一两宿。
“你先站外头,我收拾收拾。”谭予看了一眼她毛衣之下白皙纤细的脖颈,把她往外推,又怕她外面太冷,只好让她站在堂屋门口。
“不用收拾了,拿个东西就走。”
许梦冬没那么娇气,她走进姑父偶尔会住的那间屋子,果然,里面灰尘少些,她在炕沿找到姑父常拿的帆布包,一翻,身份证驾驶本什么的果然都在。
“你不用怕我近乡情怯,或是看这破败的小屋心里不好受,谭予,完全不会,我对这里没什么眷恋。”
许梦冬很自然地拿了帆布包就出去,反倒是谭予,脚步有些迟疑。
“走啊,”许梦冬半张脸都掩在外套领子里,瓮声瓮气地,“方不方便带我去看看你那个菌种基地?”
她露出一双晶亮清澈的眼:“我挺感兴趣的。”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谭予属实想不出有什么许梦冬提出的要求是他做不到的,做不到,拼命也得做,他乐意。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一样,她开口,他就照办。
菌种培育基地不远。
当初建设的时候,选址是个大问题,移动厂房不保暖,而木耳对湿度和温度都有要求,最后只好征用当地废弃的平房,林区人家近些年搬走了不少,剩下的房子刚好就被租过来了。在窗户外裹上厚厚的棉被和塑料膜,用来保暖。
“那怎么没征用我姑姑家呢?反正也空着,还能赚你们一笔房租呢。”
许梦冬是开玩笑的,谭予却是认真在答:“你家的位置有点偏,而且左右邻居都还在,面积不够......”
“哦......”
许梦冬慢悠悠跟在谭予身后,有些小路不好走,冻土覆着还没融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再抬头时,有新的雪花落下来。
果然,又下雪了。
谭予带许梦冬去菌房看了看,黑漆漆的,又带她去了农产品包装的流水线,这里就明亮多了,还有工人在加班。谭予给她解释:“最近临近年关,年货订单多,一年也就这个时节忙一些。”言外之意,其他时候都闲,销量跟不上产量。
进厂子之前要换消毒无菌的安全服,谭予先换好了,然后给她换。
许梦冬这时候就很乖,让抬手就抬手,让抬脚就抬脚,让进消毒间就进消毒间,谭予拽了拽她的口罩,露出她水汪汪的一双眼,把她往里推:“进吧。”
许梦冬参观了农产品包装的全过程。
看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松子是怎样从松塔上颗颗敲打下来,炒制,再人工开口,然后包装成一袋袋。还有榛蘑,那是小鸡炖蘑菇的灵魂,也是极少数不能人工培育的食用菌,从山上踩下来,平铺晾晒,干干爽爽,邮寄到全国各地......
许梦冬再次睁大眼睛:“我现在能在网上买到吗?”
“能。”
谭予出了厂房,把手机递给她看,正是谭予这个基地的网店,都是时令特产,可惜,销量都不高。
“有考虑过其它电商渠道吗?比如短视频平台,或者是直播带货?”
这么好的东西卖不出去,许梦冬看着都跟着着急。
“考虑了,也面试了几个主播,目前还没碰到合适的。”
“哦,那是要好好选。”
从厂房出来,雪陡然下大了,东北的雪就是汹涌,毫不客气,地上已经又盖住了一层。许梦冬接到了姑姑的电话,嘱咐许梦冬雪下大了,开车不安全,要不就在镇上老房子凑合住一宿,明早再回。住院手续明早再办也行。
许梦冬握着手机,回头望向谭予的方向,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姑怕咱俩下雪开夜车不安全。要不......咱俩别走了?”
不知不觉又“咱俩”了,许梦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微妙的变化。
“我姑父偶尔会在老房子住几晚,那里有被褥,还有电,应该不会太冷,”许梦冬清了清嗓子,“......或者赶回市里也行,你开车我应该可以放心,实在不行,咱俩换着开。”
“走吧。”
谭予答应得比她预计的干脆,坦荡,“住一宿吧。”
-
再回到老房子。
谭予从厂房的保安室借过来一个电热取暖器,俗称小太阳,架在屋子里,这样即便炕是冰的,也不会太冷。晚饭则是谭予车上的面包和牛奶,吃完,两个人简单用矿泉水洗漱过,铺好了各自的被褥,分别守着炕的两头。
东北的炕就是这样宽敞,能睡好几个人,许梦冬在炕的这头望那头,看见谭予已经关了手机,没有声响。
再挪眼,透过窗玻璃上的雾气看外面,能看到远处,厂房的灯在雪幕中一排排亮着,大门口两盏显眼的大红灯笼增色添彩。
这是她熟悉却又不熟悉的,东北的冬天。
2/50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