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明他什么也没做。
帽子是她给他扣的,蛮横,直接,不讲理,也不听人解释。
她想怎样就怎样。
她给他安一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他就只能受着,就像八年过去了,他依旧没等来许梦冬哪怕一句分手的理由,好让他知道知道,他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了。
所以她才不要他了。
谭予的手缓缓从方向盘上滑下来。
“许梦冬。”他语气十成十的冷静,“就一个问题,我是否有女朋友,对你会产生什么影响?”
“就像你说的,如果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与许梦冬对视,将她愕然的眼神尽数接收:“还是说,如果我没有女朋友,你就会用另一套态度对待我?”
许梦冬不承认也不否认,且自有一番道理:“对待身边单身的异性,和已经有家室的异性,本来就不该是同一套标尺。”
她伸手在空中比了一条线:“道德标尺,明白?”
“我能接受单身的异性朋友送我回家,但不能接受有家室的异性和我在非公开场合闲聊超过十句话。”
车里暖气够足了,热融融的。许梦冬身上擦了香水,是浓郁的琥珀香,融化在狭窄的车内空气中,谭予搁在腿上的手掌动了动,心念也在动,刚要开口追问,许梦冬的手机响了。
“我妹,我接一下。”
片刻后,挂断电话。
“我妹说她已经走了,临时和同学约好去看电影,”许梦冬脸上有几分担忧神色,“我怀疑这死丫头骗我,之前说好的,她明明知道我会来接她。”
青春期女孩子的教育问题让人头疼,凶凶不得,骂骂不得,许梦冬回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十七八岁时的自己是不是也常常说谎、敏感、躲避家长、藏匿一些不可说的小秘密?
好像并没有。
一是性格使然,她习惯直来直往,心事绝不过夜,二是因为,她身边的这个人太“正”了。
归功于同在学校工作的爸妈给他的教育,谭予那时简直就是根正苗红的小白杨,什么早恋啊叛逆啊通通与他搭不上边,成绩是优秀的,品行是端正的,不仅他自己这样,他还规劝着许梦冬也这样,即便他们都明白彼此心意,高考结束前,谭予硬是连她的手都没牵过。
可天底下就这么一个谭予。
谁知道然然遇到的是不是好人?
许梦冬实在放心不下,也顾不上自己婆婆妈妈招人烦,又给然然拨去了一个视频电话,确定她是和几个同学一起同行,且再三保证自己会在晚上九点前回到家,这才把一颗心放下来。
“你没有弟弟妹妹,不知道教育孩子有多劳心。”许梦冬这样说。
谭予并不认同,他从车后排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口干舌燥的许梦冬:“当初教育你也挺辛苦的。”
闷滞的气氛总算活络了一些。
许梦冬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水,稍稍缓和一颗焦躁的心。
谭予在给别人发微信消息。
他问许梦冬:“晚上有空么?带你吃个饭。”
合着刚刚那番瓜李之论、避嫌之谈都白说了,眼看许梦冬一双细眉再次拧紧,谭予不想再逗她:“和基地的其它几个合伙人,年末了,该聚一聚。带你去介绍给他们认识,像你说的,以后是同事了。”
许梦冬了然。
公事,那可以。
“去呗。不过临时约人,能约得到吗?”
“能。”
许梦冬的朋友不多,以前在全国到处飞,去各个剧组跑龙套,回到上海时偶尔会想约朋友吃个饭,喝个下午茶,但大家默认的社交规则是提前一周以上发出邀请。
因为人人都忙,大家都有各自的社交圈,而闲暇时间那么少。
这里不一样。
常住人口不到一百万的小城市,密集的人际关系与人情往来编织起生活的轮廓,所谓“摇人”,不是说说而已的,你的朋友可能是我的同学,你的邻居可能是我的亲友,社交圈高度重合,这使得“约人吃饭”成了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几个电话就能凑一桌酒局。
厚实的冰雪会覆盖土地,却无法彻底冰冻东北人骨子里的热情与仗义,你把我当朋友,我就敢跟你交心。外面的风那么狠,那么冷,把纷扬的雪沫子刮上天又四散,屋里炕头却滚烫,酒杯撞在一起声响清脆,坦坦荡荡。
谭予侧身推开包厢门,示意许梦冬先进。
而她甫一踏入,就被迎面而来的热气和喧闹人声迷了眼。
外头是雪覆千里。
这里是热闹人间。
“呦!仙人掌开花,了不得了不得......”
“谭予带人来啦?哎我该叫嫂子还是弟妹?”
“叫奶奶,你横竖就是个当孙子的命。”
“去你大爷的......”
......
许梦冬惊愕地望着这过于热情的一屋子人。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一个微胖带黑框眼镜的男人,听说话不像黑龙江口音,倒像是辽宁锦州一带,句尾语调上扬,演小品似的,听着就让人轻松。他和许梦冬握手,自我介绍:“你好你好,我叫韩诚飞,初次见面,我们这帮人太熟,闹惯了,别吓着你。”
他看了看谭予:“这小子从来也不带家里人来和我们聚,今天总算见着你了。还以为他要打光棍打一辈子呢。”
许梦冬吓坏了,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
她回头向谭予投去求救的眼神,那眼神的意思是,你快解释啊!解释啊!
谭予装作没看见。
他伸手接过许梦冬的大衣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帮她拉开椅子入座。椅子腿儿划在地上,嗤啦一声。
“不是家里人。”
谭予一字不差地,把她的话原封不动还给她,
“没有家室的普通单身异性朋友,而已。”
第7章 苦味 今晚带我回家么?
韩诚飞是辽宁人,也是谭予大学直系学长,比谭予大几岁,用他自己的话说,家里三代从商,可惜做的都不是很光鲜靓丽的生意。
韩诚飞爷爷那辈开始收购大米,当地的盘锦蟹田稻,水稻与螃蟹共生在同一片水田,利用螃蟹来除掉稻田里的害虫,螃蟹的排泄物又作为肥料回哺这连绵不绝的粮食生产地,生长出来的大米圆滚滚的,又饱满又弹牙,有浓郁回甘的香气。
后来到了韩诚飞爸爸这一辈,离开了农村,来到城市开始做实体生意,开饭馆,开烧烤店。
韩诚飞在大学社团自我介绍的时候极其自豪地说,东北烧烤天下第一。可惜后来拜各种抹黑东北的短视频所赐,“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成了大家对东北的刻板印象,韩诚飞就再也不提自己家开烧烤店这茬事儿了。
再后来,他毕业了,在研究所工作了几年后突然萌生了回家的念头,听闻谭予回了黑龙江伊春创业,干脆直接带了自己全部身家来投奔。
“我家三代从商,不能在我这一辈断了不是?”
这是他说出来的原因。
还有些不好说出口的,终究是飘散在东三省猛烈入骨的北风里了。
都说投资不过山海关。
可是这里有最肥沃的、能孕育万物的土地,有曾经最丰沛的石油资源,茂密的森林矿产,这里的白山黑水养大了一代代东北人。即便这里没落了,即便这一代东北人天生背负的使命就是离开东北,还是会有人想念家乡,会有人在深夜对着家的方向守望。
韩诚飞和谭予其实是一样的人,他们只是不肯服输,想看一看,赌一赌,能不能凭他们的所学救救家乡。
“妹子,我看你眼熟。”韩诚飞这样说。
桌上还有人附和:“是,像个演员。”
许梦冬双手捧着热茶水,笑了笑,没否认。
“哎呦,真的是啊?”
“我就说嘛,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没好意思问,谭予,你老同学还是明星啊。”
刚刚谭予解释过他和许梦冬关系后,没人开他俩的玩笑了,但这是他第一次带女孩来见朋友,况且人与人之间的亲昵与熟稔不是装得出来的。许梦冬抬手,他就知道她要喝水;她腰受过伤,坐不了硬椅子,身子稍微晃了晃,他就起身,把自己的羽绒服外套卷了卷,给她垫在腰后。
韩诚飞是聪明人,看破不说破,他也看得出来许梦冬局促,就一个劲儿和她闲聊,绝对不让话茬掉在地上。
“我就说咱黑龙江出美女吧?来来来,妹子,合个照,回头我给我媳妇发过去,她天天在家看电视剧,说不定是你粉丝。”
谭予抬头看他一眼:“你说拍就拍,出场费掏么?”
许梦冬倒觉得没啥,她不扭捏,大大方方绕过去,俯身和韩诚飞自拍了一张,然后仔细瞧了瞧:“没美颜。”
“大老爷们,手机里哪有美颜。”
“那用我的拍。”许梦冬用自己手机重新拍了一张,“发给你?”
“成,咱俩加微信。”
许梦冬借机看到了韩诚飞的微信头像,粉红色、盖着小花被的、可爱lulu猪。
对上了。
“你头像用这个?”
“啊?”韩诚飞伸头望,“是啊,我媳妇儿给我换的,情侣头像,是不挺好?”
不待许梦冬说话,谭予先开口:“不好。”
“哪不好?”
“容易让人误会,”谭予慢条斯理地,“你顶着这头像躺在我微信置顶里,有人想象力太丰富,误会我在外面沾花惹草,回头再跟我闹。”
许梦冬恨得牙痒痒,狠狠朝谭予瞪去一眼。
韩诚飞察言观色的能力满分,他看看许梦冬,再看看谭予,忍着笑:“你那不怪我,你变态啊你,干嘛置顶我?”
其实还真不怪韩诚飞。
只是最近逢年末,菌种基地和工厂那边事情太多,韩诚飞每天要给谭予发很多条消息,谭予列表里的人又杂,怕略掉哪一条,耽误事儿,索性就把韩诚飞置顶了。谁想到就那么巧,被许梦冬看见,还被她上升解读。
“再说了,女朋友?谭予你有过女朋友吗?我和我媳妇儿都把二胎提上日程了,你女朋友搁哪呢?啊?”
许梦冬往座位走,被椅子腿儿绊了一下。
她坐回位置,面前的小碟子已经满满当当,刚刚这一会儿谭予给她夹了不少菜,都是她爱吃的,干炸肉、裹肉馅的锅塌豆腐、切成薄薄一片片的松花蛋肠......排骨炖豆角是大锅炖菜,东北菜量大,给料也实在,肉香,炖得软烂的油豆角更香,谭予知道许梦冬爱吃排骨里带脆骨的那一块,就夹来给她,小碟子堆成小山。
“还有没有想吃的?再加几道。”
许梦冬摇摇头,在桌底下拽了拽谭予,压低了声音说话:“你别总给我夹菜,我又不是小孩儿,大伙都看着呢。”
谭予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许梦冬在他眼里本来就是个小孩,一个没看住,就要跑走了的坏小孩。
“加个松仁玉米吧。”
谭予说。
松仁玉米是许梦冬小时候最爱吃的一道菜,甜滋滋的玉米粒儿还有炼乳,只是自己家里不常做,只会出现在聚餐或宴席上,俗称“女士菜”,因为甜,小孩子都喜欢。
许梦冬小时候每次跟着姑姑去参加婚礼时都眼巴巴盼着这一道菜,可惜她那是已经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了,她要学会照顾然然。
金灿灿香喷喷的玉米烙,一大半都进了然然的肚子。她永远吃不上最热气腾腾、最香的那一口。
但谭予会把最好的都留给她。
“你再尝尝这个溜肉段。”
许梦冬吃了一口,疑惑抬头:“哎,这不是......”
“嗯,”谭予笑了,“咱们高中以前那个食堂师傅,后来单干了,这家饭店就是他开的。”
许梦冬简直感叹。
为她时隔这么多年还能遇见熟悉的人,吃到熟悉的味道。
她从小就嘴甜,每次去食堂吃饭都和食堂师傅搭话,“叔儿你辛苦啦”、“叔儿天热多喝水啊”......久而久之,她总能吃到比别人多两三块的肉,食堂大叔看见许梦冬就眉眼带笑,打饭从来不手抖。
韩诚飞也听见他们说话了:“哎哎,今天吃饭这地儿谭予找的,我说嘛,怎么突然要来这一家,敢情是上了岁数,带你回忆青春来了。”
许梦冬咽下一口菜,无辜地眨巴着眼睛,说的话却字字都戳韩诚飞肺管子:“我俩都比你小,小好几岁呢。”
作为在场年纪最大,韩诚飞简直要吐血。
“喝酒喝酒,别扯犊子。”
聚餐,又是过节,东北人的饭桌当然少不了酒。他们喝的是哈啤,玻璃瓶,一提一提拎进来,叮里咣啷响。
许梦冬在酒量方面没给东北姑娘丢人,白的不好说,啤的一提打底,可是谭予拦了她一下:“你别喝了,晚上替我开车。”
“你说替你开就替你开,我是你代驾啊?给钱么你?”
许梦冬手已经伸出去了,被谭予握住手腕再次拦了回来,手机扔她面前:“给,都是你的。”
许梦冬看着他。
谭予:“你喝中药,不戒酒么?”
许梦冬皱起眉:“你怎么知道我喝中药?”
她的最后一部戏在三个月前杀青,演抗战时期的女学生,在片场泡了几天冷水后竟然两个月没来例假,去医院检查,被医生告知内分泌失调。她去看了中医,开了好多苦巴巴的中药回来,快喝完了也没什么用。反倒是和经纪公司签完解约协议。订好回乡的机票以后马上一身轻松,例假也正常了。
她猜想大抵还是压力大的原因。
只是这些事,她没和任何人说过。
“谭予,你从哪偷窥我?”
谭予不回答,闷声夹菜,只是在许梦冬察觉不对真的要去查他手机的时候,一下把手机翻了过去,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
如此反常,更说明有猫腻。
许梦冬慢慢向后靠,靠在了椅背上。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谭予的耳后那一小块皮肤因为酒精而微微发红,他天生皮肤白,寸头又短,露出黑色卫衣没有遮挡住的脖颈,包厢里暖气太盛,沾了些许薄汗,再挪开视线,是他平直的肩,挺阔的背......许梦冬盯着看了一会儿,恍惚间出了神。
她从脑袋里翻检出了一些并不合时宜的、带有色彩的回忆――
盛夏的小房间。
屋外烈日蝉鸣,屋里狭窄闷热。
空气里有刚切好的西瓜的清香,还有花露水的凉。
谭予家住在教师家属院,老楼没法安装空调,只有上了年头的电扇,许梦冬去谭予家,用他家里的电脑上网填报志愿,后来忘了因为点什么事,她和谭予闹起来。
闹得挺凶。
谭予的房间铺了老式竹编凉席,呲出来的小竹刺划了她的背,高考成绩条不知被扔哪去了,从来不发脾气的谭予终究也只是个经不得激将的少年,他在她身体里冒进,炽热的手掌和她纤细的腰肢紧紧贴合,另一只手腾出来,捏住她的下巴,凶她:“还招不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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