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大舅?是啊......”
然然很聪明,她不想透露家里的私事,于是看了看谭予的脸色,斟酌着说话的分寸:“......应该开了有一年多了吧?”
谭予很直接:“他出狱之后就回来了?没在哈尔滨吗?”
然然吓了一跳:“你知道我大舅的事?我姐告诉你的?”
她很警觉:“你还知道些啥?”
谭予说:“我都知道。全都知道。”
他脸特别热。
骗小孩着实不光彩,可又没别的办法。
他在脑海里迅速理了理许梦冬和他讲过的故事――包括她与许正石并无血缘,许正石有赌瘾,险些掐死她的暴行,而后恶习不改,锒铛入狱......
算来算去,他知道的并不多,也就这些了。连许正石收监的地方在哈尔滨都是他自己打听到的,许梦冬对此闭口不谈。
谭予喝了一口水,压抑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他没有看然然,装着若无其事,寻一个平实的、自然的开场白――“你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正石是什么样的人?
然然第一反应是,他是个还不错的人。
除了脾气有些差,爱抽烟喝酒,爱显摆,话多,平日在外做生意不咋回家......刨去这些,还挺好的。唯一的不好,是他把许梦冬扔在了老家,后来又因为赌博上瘾给家里带来了大额欠款,拉了很多饥荒。
那年春天东窗事发,她十岁,刚刚懂点事,被家里一摞又一摞的借条吓坏了。妈妈在哭,姐姐也在哭。
尤其是姐姐,她脖子上有那么吓人的淤青,分明是被掐的。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爸爸怎么能对女儿下死手呢?
她看着谭予,眼神里有防备和探究,问:“我姐都跟你说什么了?”
谭予坦言:“她到现在闻不了烧纸烧香的味儿......她会伤害自己。”
然然听了这话,眼圈唰一下就红了。
“我姐真的好可怜。”
谭予回头看了看客厅。
姑姑刚刚进来送了一趟西瓜,这会儿正在客厅沙发上躺着打盹儿,鼾声渐起。
谭予伸手臂将卧室门稍稍带上了一些,然后压低声线,尽量装作自然的语气问然然:“后来呢?我想知道后来的事。”
从孩子嘴里套话不体面,可也顾不上了。
许梦冬对过去的事情三缄其口,他也不想揭她伤疤,可从另一个角度,他又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许梦冬身上到底背了多晦暗的秘密,直到现在都没有头绪。
有力气没处使,就是这样的感受。
如今这个巨大的迷雾终于被驱散了一角,他无力抵御这样的诱惑。
“后来......后来的事我也记不大清了,我那时候才多大啊......”
“你姐告诉我,她是从那年清明节开始有了离家的打算。”
谭予声音有点急,他意识到自己离迷雾中心越来越近,
“她说怕自己再遇到危险,所以迫不及待要跑,甚至连最后考了哪所大学都没敢和家里说。她恨她爸,想躲着他,不想再见他。”
“咋可能啊?”
然然很惊讶,
“不对啊?你记错了吧?我姐当时高考完,确实是悄悄跑了,我妈担心她,天天在家里哭,可是后来没过多久,她就往家里打了二十万,现款,直接打到我妈卡上的。”
“多少?”
谭予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重复问道:“二十万,她哪来的钱?”
十八岁刚上大学的学生,从哪里搞到的二十万?
“我也不知道啊,我就记得我妈吓坏了,她问我姐从哪弄的钱,我姐也不说,只说要给我大舅还钱。当时我大舅一共欠了四十多万,我妈还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刚好用这钱补上......不过可惜的是我大舅最后还是蹲监狱去了,他除了赌博还涉及高利贷,跑不了的。”
然然说得有理有据:“要是真像我姐说的,她恨我大舅,大可以一走了之......但她没有。”
谭予不敢想象十八岁的许梦冬当时面临的纠结与困境。
有人说,世上大部分的烦恼都来源于感情的不纯粹,爱得不彻底,恨也不彻底,许梦冬一边恨许正石的所作所为,一边又放不下亲情。
即便没有血缘,她也终究喊了许正石十几年的爸。
然然讲到这也有点难过,她告诉谭予:“我姐就是这样的人,只记得别人对她的好,最擅长道德绑架自己,你说她累不累啊?”
许梦冬坐在一家家常菜馆里,点了几道菜,又要了几瓶啤酒。
午饭点刚过,晚饭点还没来,小菜馆里只有她这一桌,手机搁在手边,显示着几分钟前的通话记录。她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报出车牌号,骗对方她钱包落在了车上,要来了司机的联系方式,要求见一面。
“姐夫,我其实不想把家里的事告诉你,但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瞒着了,你是没看见过我大舅当时是怎么对我姐的,”
然然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全是淤青,一条又一条的血印子,他是下了死手,把他的不顺全都归结到我姐身上。”
许梦冬是在临近下车时才从后视镜里认出了许正石。
八年未见的父女,彼此都变了模样,许正石苍老到她不敢相认,眼神似乎也不大好,并没有发现后座坐着的是自己的女儿。
他不到六十,头发已然全白,额头沟壑很深,目光浑浊如同斑驳藻荇,安全带下绑着他佝偻的背。
也是同一副脊背,当年背着发烧的许梦冬翻山越岭去打针,绕遍整个镇子给她买黄桃罐头。
“姐夫,你信不信?如果现在让我姐和我大舅见一面,我姐还是做不到只当陌生人。”
“我其实特理解我姐,如果同样的事情放在我身上,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伤过你,可他也爱过你。你恨他,可又做不到彻彻底底地恨他。
“父母和孩子,真的不是爱与恨那么简单。”
许梦冬想了很久的开场白,在许正石进门的那一霎全都忘干净了。
她安然坐着,在许正石震惊的目光里打量他,看见他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裤子,裤腿长得盖住了脚背,再往下,是一双秋冬季的厚运动鞋,而此时是一年最热的三伏天。
许正石就站在饭店门口,迟迟不敢走过来,他的眼泪掉得比许梦冬要快,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也说不出话。
“姐夫,我姐真的不容易,以后如果她有什么错,你千万不要怪罪她。她只是从小就没有家,妈妈不要她,爸爸对不起她,”
然然把手机和平板放在桌上,
“她给我买了这么多东西,你以为是她钱多烧的啊?只是因为她寄人篱下,不得不好好表现,从小就是这样的,她习惯了。习惯了付出,只要别人给她一点点回报,她就紧紧抓着不肯放。”
瓶盖叮当掉在地上,冰镇啤酒瓶口冒着凉气,许梦冬先给许正石倒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倒。
泡沫溢出来浸湿桌面,她抖着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喝得急,眼泪激了出来,她用手一抹,与此同时听见许正石沙哑似风箱的嗓:“冬冬啊,你......”
许梦冬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她盯着泛红的双眼直视着许正石,冷声问他:
“你怎么还不死?”
“许正石,你要是死了多好,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然然合上电脑,叹了口气。
“我姐是最重感情的人,心思很沉,还特别会装。如果她哪天对你说重话了,你千万千万不要当真,她说让你走,就是想你留下,她说不需要你,其实是在祈求你。你可不要顺着她了。”
谭予觉得闷得慌,胸口像压了一块巨大的山石,苍老枝蔓捆绑住他的心脏。
“我妈说,重感情的人活着可累了。因为她有最硬的骨头和最软的心。”
“姐夫,我姐就剩你了。”
作者有话说:
通宵熬了一个大夜写完这章,哭得我眼睛都肿了。快完结了,说说许梦冬这个人设吧。
在独立自强型女主大受欢迎的今天,我写了一个非常不完美的人设出来,但我觉得应该这样写。
许梦冬的前二十年人生是彻彻底底的悲剧,我们不能指望一个从悲剧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依然保有健全、理智、积极向上的人格。许梦冬的性格就是有缺陷的,我承认,她整个人就是撕裂的――又重感情,又不敢接受感情,又果断勇敢,又心软胆怯。
具体表现为:
即便被许正石那样伤害了,却依旧对父亲这个词怀有温柔的滤镜;
即便她那么爱谭予,但又因为过往经历和深刻的自省而不敢享受爱情;
即便她无数次给自己孤独终老的心理暗示,却依然会不自觉对温暖的家庭心存向往。
女主不一定要完美,才有资格成为女主,许梦冬就是个普通人,尽管在我的眼里她的优点大于缺点。而故事的进展就是完善许梦冬性格缺陷的过程,我们需要成长,许梦冬也需要。
所以!!!
某位读者,我不接受你发wb私信就“女主人设”与我激情battle。你喜欢,我很感动,你不喜欢,我们可以下一本再相聚,但别喷作者。我是东北人,骂人很凶的,真的。感谢在2023-08-26 05:29:34~2023-08-27 07:4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蕨类植物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活路 十八岁的少年,毫无技巧,就是莽。
“来来来姑娘, 腾一腾,腾一腾。 ”
居民楼底下的小菜馆,经济实惠, 主要做街坊四邻的生意。许梦冬不常来这片儿, 是生脸儿, 老板娘把一份松仁玉米端上桌, 左右腾挪碗碟,才堪堪放得下。
她看看许梦冬,又瞧瞧桌对面坐着的男人,两人看着像父女的年纪, 五官却没一点相似, 菜还没上完呢,酒先喝了两瓶了,都是许梦冬喝的。
老板娘好心提醒:“姑娘,给你换常温的吧, 凉酒不能这么喝,伤身呐。”
许梦冬放下酒瓶子, 开始吃菜。
菜也没少点,都是传统老菜,扒肉、扒油菜、溜三样、大拉皮儿、松仁玉米......东北菜码大, 满满一大桌子, 六七个人也够吃了, 许正石想拦, 但没敢开口, 因为许梦冬除了点菜意外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一言不发。
除了开头给他倒的那杯酒, 还有那句“你怎么还不死”的诅咒之外, 两个人再无交流。
许梦冬闷头吃饭。
筷子一掰,碗一拿,真就是饿急了的架势,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冬冬......”
许正石却不敢动筷子。
他看着多年不见的女儿,忍不住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许梦冬从前就漂亮,像她妈妈,如今更是出落得明艳,且有了锋芒,像是尖锐的冰茬。这种锋芒让他感觉很陌生,也很难以亲近。
好在,许梦冬也没想着和他亲近。
她大口吃菜,好像和许正石完全没有话讲,两个人并无隔阂,也无亲昵,就是拼桌吃饭的两个人而已,许梦冬吃饱了,也不会去问许正石吃没吃好,看都不看他一眼,起身去结账。
许正石赶忙起身,筷子都撞掉了。
“冬冬,我去我去。”
这种小店,点一桌子也不会很贵,抹完零头一百二,许正石微信扫了一百块,又从兜里掏了二十纸币。一回头,许梦冬已经起身走了。他急急追出去,喊:“冬冬,我送你啊!”
他如今开出租车,干白班,赚得不多,一天给老板交八十,剩下多少能“猫”点,日子过得紧巴巴,挂面得买纸筒的,鸡蛋买有裂特价的,像今天,他接到公司电话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被乘客投诉了,投诉要罚钱不说,耽误的时间怎么算呢?
他得知乘客丢东西了,还约他去饭店见面,心里还画魂儿呢,直到掀开门帘子,一眼看见安静坐着的许梦冬,冷汗刷一下浸湿整个后背。
许梦冬淡然盯望他,和看一团没有生命力的空气没什么两样,眼神像是能穿透他。没有恨意,没有感情,甚至连点反应都没有。
但他有。
他的本能是缩了一下肩膀,然后目光自动下垂三分,不敢直视自己的女儿。
“冬冬,上哪去?”
上了车,许梦冬坐在后排,就是她上午坐过的位置,静静望着窗外,夕阳余晖烧灼着,落进她眼睛里。
“随便,你开吧。”她漠然的声音,“半个小时就行,我问你点事。”
轮毂转动着,车速不快,沿着城市主干道前行。
老旧出租车里有一股滞涩的酸臭味,来源于常年没有彻底清洗的座椅。许正石频繁透过后视镜看许梦冬,眼神微弱发怯,等待着许梦冬开口。
许梦冬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想回来了?”
许正石吞咽了下,苍老的颈皮下喉结滚动:“就......没地方去。”
“为什么不留在哈尔滨,或者去别的地方?”许梦冬很平静,就是单纯的询问,“你不是很多朋友吗?从南到北的,没有人愿意让你落个脚?”
“害,那都是,那都是......”许正石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后来我不是进去了么......”
哦,也对。
那段许梦冬永远不想再提起的故事,最终是以许正石入狱落下句点。
如果那个句点有颜色,不是惨烈血腥的红,也不是刺目悲怆的黑......而是落寞的浅灰,没搞出什么大动静,如同天际偶然飘来的积雨云,摇摇晃晃,最终悄无声息地消散。
不是站在那朵云彩下的人,不会体会到那雨水有多么凉。
许梦冬体会到了。
高考结束后,她拿了不错的高考成绩,却始终失魂落魄。
最先看出她不对劲的人是谭予。
那时许梦冬每天早上坐最早的客车到市里,到谭予家,抱着厚厚的填写院校专业编码的大本子,两个人并排趴在谭予家的凉席上,共同研究去哪里读大学。
谭予知道许梦冬一直想去北京,就盯着北京的学校看,那几页被他翻烂了,折磨完书页又来折磨许梦冬,初尝滋味像是有瘾,他不否认自己有多么喜欢许梦冬的身体,从头到脚,哪哪都喜欢。
十八岁的少年,毫无技巧,就是莽,他一遍又一遍深深埋没进去,故意让许梦冬发出些许啼鸣的声音,然后轻轻在她耳边夸说好听。
许梦冬明明也是享受的,但那几天她总分心,做着做着会突然表情惊惧,拍打着谭予的背让他停下,瞪圆了眼睛问他:“你家是不是有人?”
谭予喘着气:“哪有人?有什么人?”
谭父谭母带学生出去夏令营了,一个月,家里就只有他自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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