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回过头,小声叫了声陆大人。
陆思明沉着脸色,心里暗想不好,也顾不得处置他,就往里快速走去。林娇的牢房里果真多了几个人。
被围在中间的林娇,正伸出手,打算往地上的一张纸上按手印。
看到陆思明进来,几人一同停下了动作,互相看看后,一人走过来。
“陆大人。”
“这是在干什么?”陆思明压抑着怒气,他都亲自来审了,这些人是怎么个胆大包天,还来逼供。
察觉到他的怒气,下边的人赶紧安抚:“陆大人勿恼,我们并未动刑。是这女人自己承认了,她是爱慕裴家二少爷不成,恼羞成怒杀了人。跟她那夫君也没关系。”
陆思明一听便明白了。这是看自己插手了,杜尚书那边也做出了让步,将裴府大少爷摘出去,就牺牲这么一个女人结案。
那人见陆思明面色阴沉得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压低了声音:“杜尚书那边现在就是只求一个名声了。左右这个女人也活不长了,她自己也愿意画押。陆大人……”
这么一个几方都满意的结果,谁都觉着陆思明没有理由不同意。
陆思明却没有理会他。
他径直往前走去了,在林娇旁边停下来。
女人跪在地上,抬头在看他。那张已经看不出模样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即使没有光亮,也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陆思明蹲了下来,他将带进来的那枝桃花,放在林娇的身侧,面色与语气皆是温柔:“这是姑娘的夫君,托我带进来的。”
林娇愣愣地看了那花枝好半晌。
裴景……那颗原以为已经死寂的心,像是有感应一般,再次跳动起来。
她记得,那是月前她难得定做了一件新衣,因为都好几年没有新衣服了,便迫不及待地穿给裴景看。
女人提着裙角轻盈地转了一大圈:“怎么样?”她满怀期待地等着裴景的赞扬。
“好看。”男人明亮的眼里都是她的倒影。
只是这是春衣,现在穿还太早了。裴景给她披了一层外衣,大掌包裹着她冰冷的小手:“还要过些时日才能穿。”
林娇噘了噘嘴,满是失落:“还要多久啊?”
听她这么问,裴景看向窗外,冬季未完全过去,院里光秃秃的树枝显得有几分荒凉。
“等那桃花开了,便可以穿了。”
刚刚还失落的林娇转瞬又笑了出来:“那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对吧?”
跟着裴景这么久,她都能背两句应景的诗了。
裴景失笑:“嗯。不过应该是人比花娇花无色。”
林娇伸手将那枝花拿了起来,她也想起来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她认真收拾在柜子里的新衣,还没来得穿。
她好想……再跟裴景看一次桃花。
“是裴家二公子,先欺辱我的。”沉默了这么多天的女人总算是开口说话了。
嘶哑的声音较弱得没有一点中气,陆思明不知道那一刻撞击在胸口的心情是什么,就像是感同身受到了那藏在其中的委屈与不甘。
他站了起来:“派人严加看守,再有妨碍本案审理者,一律按律法处置。”
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本来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杜尚书也做了妥协,怎的陆大人就如此死板?
这还不算,出了牢房后,陆思明直接坐在了外面的板凳上。
“到升堂之前,本官便在这里守着,给犯人用的餐,也都要先经过我这里。”
他是铁了心要护着林娇到底了。
闹到这个程度,杜尚书也恼了,区区一个刑部侍郎,他都已经让步了,这人却当真一点面子不给。
于是联合了刑部尚书,下令陆思明不能插手此案。
***
裴景也没有认命地等。
他在脑海中搜寻了所有的人,最后将目标定在了孟跃上。他跟过林锦正,也知道林锦正与孟跃关系匪浅,只是林锦正已经去世多年,他不知道孟跃还会不会买账。
更何况,他一介草民,想见到孟跃无疑是难于上天。
好在裴景虽然没见着孟跃,却见着了孟跃的公子,孟明远。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当即表示了愿意帮忙。
孟明远在孟家虽然不受宠,但想见到孟跃还是不成问题的。
“父亲,可还记得林家那七丫头?”
孟跃思索片刻后笑了出来:“是清砚最宠的那个小丫头吧?早些年不就听说已经嫁人了?”他说起林锦正时,还是叫着他的字,语气之间颇为怀念,孟明远一听便知道父亲对林伯伯的感情尚在,“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孟明远将听来的事情都如实转诉。
“因恐受人欺瞒,孩儿特意去核实了一番,那杜尚书将七丫头折磨得没了人形,如今已经定了死罪。唯一秉公执法的陆侍郎被他们要求不能插手,连上奏的折子……都被扣下来了。”
“胆大包天!”盛怒下的孟跃一把拍向桌子,如果说前面只是冤假错案,那后面一句连折子都敢扣,无疑是对他的挑衅。“去把杜尚书叫来。”
“是。”
孟明远刚走了两步,又被父亲叫住。
“还有承安,一同叫来。”
孟跃脸色不太好,显然,他也知道杜尚书是孟承安的人,更知道只有孟承安才有那个胆子扣折子。
在孟跃的插手下,林娇终是被放了出来。
出狱后她也只多活了一日。
裴景抱着她,在院里盛开的桃花下。林娇脸上还戴着面纱,那是出狱前,她央求陆思明替自己寻来的,她不愿用那样的面容面对裴景。
这天抱着自己的裴景,说了好多好多话。
明明他们之间,向来是林娇的话更多一些。
“我已经看好了地方,等你好起来,我们就搬出去住,那个院子,你肯定会喜欢的,我们还可以种你喜欢的树。”
男人的声音没有了平日里的低沉磁性,只剩沙哑。
林娇刚开始还会嗯两声地回应一下,到后面,意识便越来越模糊了。
她仿佛回到了孩童时期,那时的她尚且走不稳路,可林锦正一身戎装地从外面回来时,她撒着丫子就往那边跌跌撞撞地跑。
林锦正哈哈大笑地蹲下身子,向她张开臂膀。
“我的夭夭,来,来爹爹这里!”
哥哥也在爹爹身后,含笑看着自己。
林娇瘪嘴,她好委屈,眼眶酸涩得发热。
“爹爹,我好疼,好疼,”她哭得泣不成声,“真的好疼。”
林锦正依然在笑着,只是眼里隐隐有泪花闪烁:“爹爹对不起夭夭,丢下了我的宝贝女儿。爹爹来接夭夭回家了。”
回家二字让林娇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是的,只要有爹爹在,自己就不会再疼了。
她继续向着那边走去,却又听到身后另一个声音。
“娇娇。”
林娇睁开了眼睛,许是回光返照,她这会儿很是清醒。面前的男人双眼通红,颤抖的嘴唇在一遍遍叫着自己名字,似乎就怕自己睡了过去。
她伸出手,裴景马上将脸贴了上去。
“我不疼。”
她一说完,男人的眼泪顷刻落下,一滴一滴,流进她的手心里。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娇娇。”
林娇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她不是想要丢下裴景,她只是想爹爹了。
女人的手已经落下了,裴景颤抖的手,揭开了她不让自己打开的面纱。
“我现在好丑。”从牢房里出来时,她是这么说的。
心痛与哽咽让他几乎不能呼吸,裴景死死地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憋出的一阵阵呜咽,仿佛幼兽的哀鸣。裴景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因为他的无能,因为他太过无能,他的娇娇,才会遭受这些。
男人低下头,轻柔地亲吻过每一处伤痕,眼泪也随之滴落到了每个地方。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乞求过来世,乞求能再给他一次机会,护住这个人一世平安。
也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愿望,在一把火烧了裴家,抱着林娇投湖自尽后,他重生了。
裴景还记得,那是蒙蒙细雨,死去的林娇,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我可真是讨厌下雨。”她正在跟丫鬟抱怨。“更讨厌爬山。”
女人戴着面纱,看不清真容,但那娇憨的声音,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姑娘你可别说了,明明是自己要来的,这才到哪里就要回去了。”绿莜无奈。
裴景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要叫她,却半天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近。
一阵风吹来,林娇的发丝被吹乱了一些,她伸手去整理,却不小心碰掉了面纱。
轻盈的面纱被吹到了风中,林娇惊呼了一声。
裴景隔着细雨,贪婪地盯着那个自己朝思夜想的人。真好,她还活着,真好,这一世的她,还未受到过任何伤害。
面纱经过了裴景,他一时忘了伸出手,便又吹到了他的身后。
身后一名青衣男子弯腰,从地上拾起。他拿起面纱,一步步越过裴景,走向林娇。
“姑娘,您的面纱。”
那是清冷却又温柔的声音,一如他本人,此刻礼貌地递过面纱。
林娇不知怎的,脸微微一红,接过了面纱:“多谢公子。”
“陆兄,你怎的又落到后面去了?”有人在叫他。
男人微微一施礼,便向着前方去了。
林娇
一直看着他消失,才在绿莜的催促下往山下走。
她将那面纱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似乎有一点点松香,像是方才在那位公子身上闻着的。
裴景一直看着,看着她经过自己时,隐隐说了一句。
“真是奇怪,总觉着……好生熟悉。”
男人动弹不得,她甚至会对最后送行自己的人觉着好生熟悉,却自始至终,没有看自己一眼。
裴景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
她其实对自己,是有怨恨的吧?那一刻,他是这样想的。
第41章 好皮囊
“七姑娘怎么样了?”
大夫一出来, 孟歆柔就赶紧上前问了。管家没有出声,但在一边也是提着一颗心。
方才那疯子扑过来时,还好孟姑娘挡在了前面, 但林七姑娘还是受了惊吓晕倒,这要真是出了什么差池, 自己几个脑袋都不够用。
“只是受了点惊吓, 倒也不妨碍,休息片刻即刻。只是姑娘到底是身子弱,心气虚。”
听他这么说, 孟歆柔松了口气。林娇是自己带出来的,自然是要好好地带回去。果然还是不该来这宅子里的, 晦气得很。
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种疯子。
他们正说着,外面传来问安的声音。
孟歆柔转头看过去, 裴景已经从外面进来了,他应该是从内阁直接过来的, 身上还穿着官服,高大的身形让他路过门槛时弯了下身子。
此刻男人一如既往看不出情绪的脸上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着急, 因着动作幅度太大, 珠帘砸在一起清脆作响。
屋里的众人慌忙行礼。
“裴大人。”
孟歆柔看着那管家的反应,就知道自己先前猜测的都是真的。
“孟姑娘。”裴景只对孟歆柔回应了一声后,便去了里间。
他们是未婚夫妻, 自己在这里倒是有些尴尬了。孟歆柔没有做过多停留便去了外院。
林娇只觉着自己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之中,身体仿佛是在保护她,帮她自动过滤了那些不好的记忆, 可心痛的感觉依旧是那么清晰。
惶恐中, 清冽的竹香传来,让人想起它的主人, 挺拔地寂静屹立,让人不自觉生出安全感。
林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紧旁边的人。
女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秀眉紧紧地皱在一起,暴露了主人的不安,嘴里还在呢喃着什么。
裴景单膝跪在了床边,离得近了,才能听清那混在呜咽中的呢喃。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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