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咸大人, 灵蛊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他们送出去的灵蛊一共两只,应该是分别下在谢檀昭那两个徒弟身上的。
一个去杀谢檀昭,一个去杀谢檀昭身边的妖使。
这两个人,应该就是预言中会杀天枢道君的命定之人了,否则无法解释为何他们离开小剑关之后,再次问卦,卦象便指向即墨海。
不过,现在情况似乎与预计的不同。
本该操控两人的灵蛊,竟只有一只灵蛊起效。
灵山巫咸看着祭台上倒映出的画面。
容与从床上缓缓起身,在他身旁,那个同样被种下灵蛊的小姑娘却毫发无损,睡眼惺忪地问他要去哪儿。
灵山巫女揣测:“是涂山氏的狐狸失手了?”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毕竟不是他们灵山巫者亲自种蛊,或许是涂山氏的人不会使用,所以未能漏掉了一个。
但无妨,就算只能除掉谢檀昭,也算完成目标。
祭台上的画面来到了明烛山的温泉池旁。
被容与刺了一刀的昭昭,直到被曜灵的一声尖叫唤醒,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捅了一刀。
鲜血飞溅,溅落在小男孩白净柔软的脸颊上。
他似是被温热的血烫到一下,涣散的瞳孔短暂清醒了一瞬,他看着自己握住刀柄的手,看着昭昭因痛楚而苍白的脸色。
神农道修士可生死人肉白骨,唯一的弱点就是,不可自医。
“……师……尊……?”
豆大的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涌出。
平日只会软软糯糯唤她师尊的小男孩,眼中满是恐惧与自责。
昭昭忍着皮开肉绽的剧痛,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她捧起容与的脸,一遍遍道:
“阿与别怕,师尊没事,师尊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然而容与却并没有被昭昭安慰到,他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她的伤口处,鲜血还在往外淌,他从小见惯了尸首与血,这一次却感觉到了久违的恐怖。
他伤害了师尊?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是因为他体内的血脉吗?
因为他是魔族圣子,流淌着嗜杀好斗的血液,所以才会这样发狂吗?
容与不知缘由,惊恐地要从昭昭的怀抱中挣脱出去,怕自己再伤到她。
可昭昭哪里敢放手,容与会这么做肯定有原因,不是与他魔族身份有关,就是被什么人控制了。
……控制?
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是灵山!
昭昭脸上瞬间血色褪尽。
难道灵山已经发现了曜灵和容与的身份?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应该用蛊虫来控制她,去杀这两个孩子。
也就是说,他们的目标是自己,灵山要杀她,只会有一个原因。
就是误以为她才是那个,未来会诛杀天枢道君的命定之人。
意识到这一点,昭昭高悬起来的心稍稍回落,至少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危险已经越来越近,如果她死了,灵山再次卜卦,发现天枢道君的必死命数仍然没有消除,他们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被他们忽视的两个孩子。
所以――
她绝不能出事。
远在东洲的灵山祭台上,古老玄妙的吟唱仍在继续。
在昭昭怀中挣扎的小男孩蓦然顿住,而后抬手握住插在昭昭肩头的那把匕首,猛地拔出,还要再往心口处刺――
“容与你在做什么!!”
剑鸣倏然而至,将容与手中的匕首打飞。
曜灵纵身一跃,踏过温泉池旁的假石,从上而下地压坐在容与身上,如平日玩闹般将他制服。
“不许再动!你要是再敢去捡匕首刺师尊,我就把你的手剁……啊啊啊啊师尊他咬我!!!”
曜灵虽然察觉到容与似乎被什么人操控,但一时间对他的戒备心远不够那么高。
以为把匕首踢开就安全了,却没想到容与牙尖嘴利,被她压倒在地也能扭头朝着她的胳膊狠狠咬上一口。
这一口绝非寻常玩闹的一口,曜灵的胳膊瞬间淤血一片,还浸出血珠。
曜灵疼得泪花都飙出来了。
他咬她!
他竟敢咬她!!
“曜灵躲开!”
昭昭眼看着容与趁曜灵不备,将她掀翻去夺那把匕首,顾不得自己伤势血流如注,立刻操控树藤,一边将曜灵拖到她身后,一边将容与捆起来。
却不料,被树藤捆得结结实实的容与并没有消停,而是龇牙咧嘴地朝外挣扎。
树藤收得越紧,他挣扎得越厉害。
粗糙的树藤摩擦着他的皮肤,在挣扎间擦出大量伤痕。
曜灵眼看着树藤上的一处钝刺将他的皮肉都割开,原本因为被咬而怒火冲冲的她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
“师尊……”曜灵的手指紧紧抓住昭昭的袖子,“他怎么回事?他不怕疼吗?他再挣扎下去,会不会连手都被扯断啊……”
控藤的手指僵在原地。
松一点,容与便又会来杀她,紧一点,这孩子被人操控,无知无觉,只知道执行命令,迟早会把自己弄伤。
“曜灵,找个石头砸他。”
曜灵唰地一下转过头,对视的一瞬明白了昭昭的意思。
砸晕了是不是就没事了?
曜灵毫不犹豫,立马在地上逡巡一周,找了个拳头大的石块猛地朝容与砸去――
砰!
石块精准地砸中容与的脑门,昭昭有那么一瞬间都担心这石头把他砸死。
在两人的注视中,狂躁挣扎的容与垂下脑袋,似乎晕了过去。
曜灵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消停了,要是砸晕了也不行,那可真是……”
话还未说完,便见树藤困住的身影又猛然睁开双眼。
祭台下观看着这一幕的巫者们轻笑。
如果被人砸晕就能摆脱离魂蛊,未免也太小瞧他们灵山了。
“师尊!他又醒了!”
曜灵惊恐得头皮发麻,慌乱道:
“怎么办?这怎么办?他再往外挣,胳膊都要断了!”
曜灵说得没错,灵山的人不把容与当人,不会在意他的死活,即便成了一具尸体,也照样可以操控。
迟疑良久,昭昭还是咬牙松开了容与,然后立刻握住曜灵的手道:
“跑!”
总而言之,先去找离风和明决道人汇合!
另一头。
早就得知曜灵容与中蛊消息的离风,正朝着明决道人所在的住所狂奔。
一边御风而行,他一边对身后的白狐骂骂咧咧:
“你这野狐狸还挺有种,下了蛊竟然还敢跑过来通知我,你是真不怕我当场就宰了你啊!”
被他杀气腾腾的视线一瞪,不得不说,小白还是有几分惧意的。
“……不下蛊是死,下了蛊也是死,总之我这条路都走到了死局,我还怕你区区一只狗吗?”
“既然都是死!你怎么就不能安安静静不作妖自己去死!”
小白缩了缩脖子,抬手掩住半张脸,小声道:
“菩萨可以这么死,我又不是菩萨……”
离风懒得与他争辩,他看出来了,这人就是只为自己求条生路的墙头草,否则也不会刚一下了蛊,就跑来把他叫醒,告诉他灵山和涂山氏做了交易,要杀他们。
时间紧迫,他没功夫管这墙头草。
肩头的位置还隐隐作痛,说明那边的谢檀昭应该受了伤,但伤在肩头,并不致命。
这么久了都没添新伤,说明她自己正在想办法解决。
谢檀昭头脑灵活,实战上并不弱,更何况只是对付她两个中了蛊的徒弟,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别的,而在于解蛊――
“老头!老头!快点出来,再不出来你家都要被人炸了!”
睡梦正酣的明决道人都没来得及睁开眼,就被强闯进来的离风一把拎起,直接朝着他感应到的方位而去。
“是昭昭!”
刚从离风和小白那里听说了事情始末的明决道人,一眼就看见了半空中被容与追逐的两个人影。
小白的视线也捕捉到了他们。
不过……
为何会是容与一个人在追逐昭昭和曜灵?
他明明给两个人都种下灵蛊了啊。
“主人!小心!我给曜灵也种了灵蛊,你离她远一点……”
话还没说完,抱着曜灵一路飞驰而来的昭昭抬脚就将他从半空中踹到了地面上。
轰隆一声。
满脸愕然的小白完全没料到他一句话都还未说完,就被一贯温柔和善的昭昭一脚踹飞。
直至身影被满地尘埃遮住前,他的脸上都带着完全不敢置信的表情。
离风和明决道人的神色也有几分意外。
实在是平日里昭昭总是一副笑盈盈好说话的模样,像这般二话不说就踹人,还是头一次见。
昭昭岂止是想踹他,她简直想踹死他。
要是容与今天出了什么事,她一定让离风扒了他的狐狸皮做脚垫!
气喘吁吁的昭昭收回腿,将抱着的曜灵往离风怀里一塞。
“路上我已探过,她体内的确有灵蛊,但不知为何灵蛊并未起效……不管会不会起效,你记得保护好她。”
离风听完瞪大了眼,抱着曜灵的手都往外挪了一点,像是抱了个不知何时就会炸的雷。
曜灵察觉到他的嫌弃,顿时怒目而视。
昭昭嘱咐完离风,又转头看向明决道人。
一对上明决道人安抚的视线,她眼中立刻便蒙上一层水雾:
“师尊……这次的灵蛊和之前在琅指5刂杏黾的不同,就算砸晕容与,他们也一样能控制他,这要怎么办?”
她一路上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一个能救容与的办法。
她甚至觉得,会不会是因为她插手了曜灵和容与原本的命运,才会引发这一系列与预知梦中不同的走向。
如果容与今夜真的有什么闪失,未来那个魔族圣子不复存在。
曜灵又要与谁联手一起对抗入魔的天枢道君,那时的修界又会变成何等局面?
一想到这一点,昭昭便觉得无比惶然。
“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
明决道人看着朝他们奔来的容与,苍老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平和安详。
“莫要慌张,老朽姑且一试,你们退至我身后吧。”
昭昭一怔,虽然不明白明决道人想做什么,但还是如他所说的朝后退去。
骑在离风肩膀上的曜灵也满怀好奇地望向明决道人。
曜灵忽然记起,自己初见明决道人时,其实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是什么神隐此地的大能,还一心想要拜他为师。
但后来,在云麓仙府时日久了,发现明决道人既无钱财,也无追求,压根不修炼,就连她偷偷藏起他束发的簪子,他找了三天也没找到。
看上去,和村子里那些年迈无成的老道士毫无区别。
昭昭也突然想起一件自己从来没有追问过的事。
“我来云麓仙府的那天,你总追着我师尊喊什么决明子――那是什么意思?”
离风朝她看了一眼,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你不知道?你都当了他这么久的徒弟,竟不知道你自己的师尊是何人?”
昭昭望着立在他们前方的身影。
满鬓银霜、垂垂老矣的修士,看上去就似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然而――
当被灵蛊操纵的容与,握着手中匕首朝他而来的那一瞬间。
总是微微佝偻的老人忽而挺直了背脊,半空中飓风骤起,吹得他那身陈旧的、总不肯丢掉的旧袍在空中翻飞。
下一刻,他抬起的手刺穿了容与的心脏。
周遭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昭昭大脑一片空白,就连离风也心跳停拍,震惊地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被明决道人徒手破开的胸膛血肉模糊,被攥住心脏的容与瞬间面色灰败,了无生机。
就在昭昭都快以为明决道人也被下蛊了的时候――
布满皱纹的那只手猛地收回,指尖离开他胸腔的同时,注入一股极为醇厚的木灵之力。
被刺穿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愈合,表皮下凝固的血液重新流淌,已经灰败如死人的面庞上,血色渐渐恢复,就连额头被曜灵砸出的伤,眨眼就已恢复如初。
而明决道人撤回的手指间,正捏着一只米粒大小的蛊虫。
……要何等的目力才能穿透皮肉,捕捉到蛊虫的位置?
又是何等强大的修为,才能在刺穿心脏的下一秒,又令人起死回生?
昭昭愕然望着明决道人的侧影,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这位师尊。
“师尊……您怎么突然这么厉害?”
明决道人捻了捻胡须,自己其实也是有些意外的。
他飞升失败,寿数耗尽,已经一只脚踏入地府了,却没想到今日出手,竟恢复了几分飞升失败前的风采。
想了想,他道:
“应是你从琅指5卮回的秘籍的确有效。”
……什么秘籍?那个听起来像是笑话一样的《福寿延年拳》吗?
昭昭满头雾水。
“蛊虫已死,容与在生死间走了一遭,需要好好修养些时日。”
明决道人擦净手里的血,仿佛又变回了平日那个乐呵呵的小老头。
“剩下就是曜灵体内的那只蛊虫了,昭昭,你要不要试试?”
曜灵:“……我不要!我没事!就算是师尊也不能挖我的心啊!!”
经过了方才惊心动魄的一遭,曜灵哭唧唧的这一声让昭昭紧绷的心神稍稍平复几分。
虽说现在又添了不少困惑,不过大家都平安无事,实在值得庆祝。
与之相反的,是另一边的阴云遍布的灵山。
祭台上,操控容与那只灵蛊的巫者已经断气,魂魄消散无踪。
剩下那一名巫者,知晓自己也命不久矣,惶然跌坐在地。
灵山一片凝重死寂。
“上次我去云麓仙府见到决明子的时候,他明明已经老得快死了,怎么还能回光返照……”
灵山巫女无法理解。
她亲眼所见,那时的明决道人修为早已跌出了第四大境界,没几年活头了啊!
她咬了咬唇,还欲为自己辩驳,却被灵山巫咸打断。
“事情既已发生,追悔无用。”
巫咸看着祭台上的巫者,起身以灵山之礼向他们致敬。
再起身时,这位执掌灵山的灵山巫咸,眸色清明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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