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阿云也将路引文书交到了宋也手上,只求能早些上船,因她耳边留意着船那头的动静,水手已经在叫唤着起锚了。
宋也也留意到船那的动静,他弹了弹文书上沾的雪花,却不打开。
温迟迟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终于明白这些人是在逗弄自己。
嫂嫂说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她只有走了才不会连累温家。
水手粗粝的声音滚过寒天的雪地,“起锚!起!”
――走!
温迟迟顾不上许多,拔腿就往身后跑,呼啦啦的风像刀子一样往她的脸上扎,可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泠泠严寒的江水,漫过温迟迟的脖颈,将她紧剩的一件暖和袄子上洁白细腻的绒毛给浸湿了,透骨的冷意迫使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船开走了。
走了好,走了也好。她举目无亲,又没有傍身的手艺,身上只余下几两碎银子,又能去得了多远。
想通了这一点,心头压着的一块大石头骤然放下了。温迟迟泡在水里,也渐渐地停止了挣扎。
宋也立在马上不动,冷眼看着温迟迟往江边跑,看着她掉进水里,如今眼里倒有几分玩味。
江上泛起了一层白雾,船已经离岸边很远了。
宋也收回眼睛,吩咐道:“捞上来吧。”
・
温迟迟呛了几口水,被捞上岸后,立即就将腹腔中的水呕出来了。
她瞧见她面前的高大身影,下意识地喃喃道:“爹......”
阿云一开始没听清,温迟迟又叫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温迟迟脸色惨白,嘴唇发乌的模样,额前的几缕碎发矗了起来,晶莹的冰晶挂在上面,立即将袄子脱了披在温迟迟身上。
她哽咽道:“姑娘......”
“阿云,”温迟迟应了一声,撑开沉重的眼皮,脑子有些发懵,“我怎么在这?”
阿云扶着温迟迟站起来,“奴婢这就带你走,咱们回家去。”
“你瞧瞧你家姑娘如今的模样,还能回家吗?”宋也在温迟迟潮湿的身子上扫了一眼,毫不留情地开口道。
阿云将温迟迟护道身后,“不回家去难不成在这荒郊野岭活活冻死吗?若是你给我们一匹马,也好能赎了你的一半罪去。”
宋也从未被人这般冒犯过,闻言冷笑,“也好,长柏,将马车驾来,好让我赎罪。”
没多久,一辆豪奢的马车便停在了附近的官道上。
温迟迟上马车前,身上的水汽已经由着阿云用她褪下的袄子吸干了。
马车宽大,不说角落中燃着炭,便是这能挡风的棚子也能叫她暖和不少。
“姑娘今日受苦了。”宋也出声打破了沉寂。
阿云被拦着没有进来,因而温迟迟蜷在角落中,与宋也隔了好远的距离。
温迟迟不回话,宋也又问:“准备坐船往哪儿去?”
宋也等了会儿,不见回应,伸手推开了半扇窗子。
冷风灌进来,令温迟迟打了一个激灵。
宋也问:“会说话吗?”
温迟迟:“会的。”
宋也将窗子拢上,“想来湖水还没将你的脑子冰坏。”
温迟迟脸此时已经煞白,不知是冰凉的江水冻的,还是被这许多事吓的。
诸事繁杂,横亘在温迟迟心中,就像一团乱麻,往日一切困难与烦心事皆被父兄挡在方圆之外,而沦落到这种地步,便是今日也不知在何处落脚。
想到这,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掉,温迟迟忍着抽泣,一句声响都没发出。
好半晌,她才用半干的袖子将泪水擦干,“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若是我今日在路上冲撞了你的马,我道歉,对不起,可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也做不了。”
宋也嗯了一声,懒得费口舌解释他还不至于同她一个女子计较。
他顺着她的话道:“既已经知道自己错了,那我给姑娘指一条生路吧。”
宋也朝温迟迟懒懒地招了招,示意她靠过来。
温迟迟迟疑了一会儿,依着他的意思靠了过去,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垂,她此时却瞪大了双眼,没半分旖旎的心思。
兜兜转转,竟还是要她进陈府做小。
她不住地颤抖,“不要,我......”
宋也开了条件,“除却护住你一家性命无虞,事成后再加一千两银子。”
温迟迟抿着嘴不说话。
宋也此时早已经没了耐心,他冷声道:“姑娘以为我是在同你做交易么?你还有的选吗?徐家就是这杭州内的地头蛇,一个鱼死网破的结局与牺牲你一个护一家吃喝不愁,姑娘觉得呢?”
温迟迟红着眼睛道:“我明明已经能走了的!”
宋也嗤笑,没回她。
温迟迟问他:“我凭什么相信你能护我家人的安康?”
宋也挑开帘子,马车也恰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不是该我劝服你相信,而是你逼着自己相信。姑娘下吧。”
温迟迟往外瞥,知道这是仪来楼,要紧牙关道:“我相信公子,请你一定要护我家人平安。”
“自然。”
宋也坐在马车内没出来,耳边听见了老鸨的声音,便靠在车壁上小憩了起来。
眉头才刚舒展开,马车便又一次停了下来。
长柏敲了敲马车外壁道:“主子,是刑狱使张大人与小公子。”
“阿兄,是我,我与锦泽趁着雪色好,在外饮了些酒。”
得了宋也应声,张廷玉与宋铭这才进去。
张廷玉见了宋也不敢怠慢,忙拱手问安:“宋相。”
宋也点了点头,“你我之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何况我此次南下办事,知晓我真实身份的人少之又少,你直接唤我宋大人便是。”
“是呀,隔墙有耳,还是谨慎些为好。”宋铭拍了拍张廷玉的胳膊,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壶酒,“不说这个了,现在阖该对月饮酒。”
宋也接过宋铭递过来的杯盏,笑道:“锦泽,说说杭州城里转运使与安抚使之事吧。”
张廷玉知晓宋也藏匿身份南下之事不简单,此时的心思也不在喝酒上了,立即神色严肃了起来。
这时另一处,仪来楼内。老鸨一早得了那京官的消息在楼外候着,正准备欢欢喜喜地接人,没想到见着了湿了一身的温迟迟,立即吓了一跳,叫了几声乖乖,才领着温迟迟下去换衣裳。
永娘捧了一碗姜汤递到温迟迟手里,“喝下去暖暖身子。”
温迟迟道了一声谢,便接过姜汤喝了下去,浑身都舒泰起来了。
永娘见了喝了姜汤,这才就着一旁的凳子坐了上去,她心里也隐约地知道温迟迟落水的缘由,此时也劝道,“女人的身子是万万马虎不得的,落了水,生了寒气,以后是不利于产子的,你可千万放心上了。”
温迟迟低低地嗯了一声,又听她说:“周妈妈同我说过了,明日里一早徐公子便将银子送来,再将你接回府里待嫁,好日子就在五日后,定给你安排的风风光光的。你千万得抓住时机了,早日给徐家生下儿子,你将来才有保障。”
永娘此时一番话也含了几分真心,毕竟她劝的温迟迟好了,自己也是有功的,能分得几两银子给她儿子做衣裳也是极好的。
温迟迟此时却连笑都装不出来了,她蹙眉问:“明天一早?”
“是呢。”
第5章 怨忿生
就像永娘说的一般,第二日一顶小轿从徐府侧门出来,在仪来楼门口只略微停留了会儿,便将温迟迟抬到府里了。
只纳妾礼在五日之后,小院子她还进不得,因而她便被那管事妈妈打发到西次间的一间厢房内暂住。
温迟迟才落了脚,收拾了行礼安顿下来,外面便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只见永娘飞快地穿过紫藤廊,一见着温迟迟便紧紧地攥紧她的手,眼泪唰唰往下掉,“阿迟,你救救我,救救我的立儿......”
温迟迟忙掏出帕子给永娘擦泪,问她:“发生什么事情了?”
永娘哭倒在温迟迟怀里,这才讲事情说给温迟迟听。
原来永娘十二岁时被卖进仪来楼就经了人事,年纪尚且小什么还不懂,待被周妈妈发现有了身子时月份已经很大了,这才不得已将孩子生下来。
永娘那时自己还是个孩子,生出来的孩子娘胎里带的底子弱,常常哮喘癫痫。
“立儿今天早上咳了好大一滩血,郎中今天早上开的方子里头就有一味夏虫冬草的药,那上百两银子周妈妈不肯拿给我,可我又上哪拿钱,立儿还等着这药治病呐!阿迟,你救救我......”
温迟迟将手从永娘手中抽出来,不去看她,“我如今进了徐府,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帮不了你。”
永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可能没有?徐公子给了周妈妈一千两,那里头一半都是你娘的,你怎么会没有呢?你若没有,温家总该有了。”
听见那一千两,温迟迟被气得浑身颤抖,冷冷道:“别说了,我没有钱。”
永娘哭喊道:“我是个命苦的,才十二岁便被卖进了楼里引来送往,我也是被逼无奈的啊,阿迟你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只这一个儿子,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没了他,我早过不下去了。当初你我一个澡盆子里长大,你顾念着往日的情分,救救我,啊?”
往日饭后坐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场景浮现在温迟迟眼中。
当初永娘的爹因着欠了赌债将她发卖到楼里的时候,温家不是想不帮,只是当时涉及权贵,温家只是一个小商户,实在是束手无策。
温迟迟心里闷闷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她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将当初备着去宿州的银子拿了塞到永娘手中,“这些钱你先拿去吧,我只这么多钱了。今日我的境地你也看见了,自身难保,你以后莫要再来了。”
永娘掂了掂了这少的可怜的银子,又一次地哭闹道:“那一百两的药,这几两银子怎么够呢?阿迟,你带我去温家吧,你娘吃药能要得了多少钱啊?”
温迟迟不说话,看着她,觉得自己第一天认识面前这个人。
永娘捏着温迟迟的手,“阿迟,你说话啊!”
她为着温迟迟的事奔走,已经两天没有伺候客人了,损失了好些银子,都被那老货昧下了,一点油水都捞不到,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永娘正撒泼着,外面突然传来妇人的一身怒喝:“青天白日的哭闹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转运使府邸出了丧事呢!”
温迟迟抬头朝外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金银色火焰纹印花纱袄子,狐毛滚边,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女子走近了。
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数十来个伺候的丫鬟。
永娘见了来人,立即拉着温迟迟和徐家的少夫人袁秀珠见礼。
“不知廉耻的东西!”袁秀珠眼神落到永娘身上,啐道,“此时还是腊月里呢,你的衣服就穿不住了?莫不全扒了,好叫着府里的看个清楚!”
永娘此时已经头皮发麻起来了,徐家的少夫人手段的厉害她们都是有耳闻的,今日打听的她早早的出府了,这才求了看门的人进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讨钱的心思立即消减了下去,只求能顺利地出去,于是讨好地笑道:“少夫人说的是,是妾不懂得礼数了,妾身一身污浊,该离贵府远远的才是。”
袁秀珠冷笑一声,“你既知如此,还来我这徐府做什么呢?狐狸胚子,下贱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只你以为这徐府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来人,将她衣服扒了扔到雪地里去!”
永娘怔了一瞬,就见着几个丫鬟驾着她起来,开始扒她身上的衣裳,她挣扎了几下,见着丫头婆子的手劲之大,她根本就挣脱不开,这才知道这夫人说的是真的。
她一个顺拐便坐在地上,赖着撒泼,趁着周围的丫鬟婆子不注意,挥着爪子乱舞。
几个婆子被她挠到,见着她身上的疯劲,再不敢靠近她。
永娘不顾及任何形象,不住地给袁秀珠磕头,“夫人饶了我吧,我不是有意要进徐府的门的。”
袁秀珠怒道:“你这话说的好听,不是有意进的,你若是没打点过,守门的小厮就能放你进门了?”
温迟迟见着失控的场面,瞥下了眼睛,不欲掺和进去,没想到下一刻永娘便指向了自己。
温迟迟眼皮跳了跳,只听她道:“都是因着她欠了我的钱,我家里的人病了没钱看病,气已经喘不上了,就等着我拿药回去呢。我是来讨一份公道,回去救人的啊,夫人您大发善心,放过我吧。”
“哦?”袁秀珠这才将注意力落到温迟迟身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温迟迟一通,见她一身素净的打扮,却比那□□半漏的女子勾人的多。
冰肌玉肤,滑嫩似酥,生的着实是好,否则怎么能徐成花一千两眼睛眨都不眨呢?
想到这个,袁秀珠心中暗骂了一声小蹄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她生不出来儿子,她也绝对受不了这个气!
想到这,袁秀珠劈天盖地地斥道:“你这歹毒的女子,我就知你存了不好的心思,还不快快将吞了的钱还给人家!”
永娘知道温迟迟拿不出钱,见好就收道:“钱已经拿回来了。”
“要你多嘴!”袁秀珠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呢,“王嬷嬷,还不去掌她的嘴,我们家家风正,岂能容得下这歹毒狠绝之风盛行?”
温迟迟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巴掌便落到她面上了。
嘴巴的一处顿时高高的隆起,火辣辣的痛感席卷而来,逼得她眼泪顿时爽了下来,而那一头王嬷嬷早已经扬起了手掌。
“做什么呢!”
一声怒喝从廊下传来,王嬷嬷愣了片刻,只见那胖胖的身影一下就闪到了她面前,将她扬起的手掌摔倒了一边。
徐成看着温迟迟脸上红红的手印,一张小巧莹白的脸本就没几两肉,此时那张肥厚的手掌印子竟占了大半去。
想起他以往的几个妾落在袁秀珠手里头的下场,此时对袁秀珠的恼怒已经到了极点,他反手抽回去,恶狠狠道:“你这毒妇成日里善妒,早犯了了七出之条,今日我便休了你!”
袁秀珠捂着自己的脸,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徐成安抚着温迟迟,不耐烦道:“我说我要休了你!”
说着,徐成便搂着温迟迟往房内走去,边走边吩咐下人道:“拿最好的药膏来,顺便再将郎中叫过来,小夫人这脸得治好!”
・
袁秀珠往回走的时候,脚步都是虚浮的,她双眼此时已经透红了,显然是哭过的样子。
她是堂堂安抚使的女儿,家中掌管着两浙路的兵马,徐府的人到哪里都是敬着她的,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王嬷嬷扶着袁秀珠的胳膊道:“夫人莫要再神伤了,伤了身子这才不值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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