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稀奇。
他这才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温仪。
看这英气十足的模样,也不似凡民。更何况能让卞亦枫允许随意出入这府中之人,也定然是有些身份。可这样的女子,竟然能脸皮都不要?
“有趣。在下白匀,敢问姑娘姓名?”白衣男子双手抱拳,收起了傲慢,询问道。
可此番却轮到温仪拿腔拿调了。她抄起手,不屑地撇了他一眼:“白云?我还黑云红雨呢。你连名字都不肯如实相告,还妄想知道本小姐的名字?”
白匀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他一向觉着自己这名字别具一格,可现下从这女子嘴里念出来,却仿佛是村口王大爷家门前那只次次见着他就疯狂摇尾巴的大黑。
“如霜如雪为白,清正平等为匀。莫不是姑娘连这都不知道吧?”他蜷起两根手指,在桌面上狠狠敲了两下,宣示着自己的不满。
可谁知温仪却是无辜一笑,抬手指了指天:“抱歉抱歉,我还以为是天上那个白云呢。”
说完,她又假意清了清嗓子,拉过身旁的卞宁宁,得意地说道:“我叫温仪,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青竹。”
卞宁宁一直静静听着这二人斗嘴,并未参言,听温仪这般说了,这才朝着白匀微微欠身,唤了声白公子。
而白匀倒也十分和气地回了一记拱手礼。
而就在三人再次陷入沉默之时,卞亦枫的房门才终于打开了来。
只见卞亦枫换了身衣裳,又是往常光鲜亮丽的模样,背着手缓步朝着他们走来。
“看来你们已经互相认识了,也无需我再费神介绍了。”卞亦枫寻了方位置坐下,笑说道。
“你再不出来,我也要以为你是在里面生孩子了。”白匀斜了卞亦枫一眼,勾唇冷笑。
他本就是受卞亦枫所托才下山来此处的,若不是卞亦枫帮他将几亩地的菜秧全部种完了,他是半步都不会踏入遥州城的。
可想到往日里金尊玉贵的九王爷听他号令,挽起裤腿,毫不犹豫就往那土里扎的样子,也实在有些舒心。
卞亦枫却只当没听见他的调侃,打开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冲着卞宁宁和温仪说道:“人,我已经如约请回来了,剩下的,你们就自己看着吧。”
他从婢女手中接过新奉上的茶水饮了一口,果然端起了看热闹的架子,再不说话。
原本卞宁宁与温仪之所以在此处等着,便是想等卞亦枫来替她们说话,可谁知道卞亦枫竟然当真只是将人请来,便再不管不顾。
卞宁宁见状,忖量了刹那,只得开口说道:“既如此,我们便不拐弯抹角了。还希望白公子能随我们走一趟,帮我们看一个人。”
“什么人?”白匀问。
“一个疯子,你最擅长的。”温仪接过话,瞪着一双大大的眸子看着白匀。
跟两盏红灯笼似的,白匀想。
“那人在何处?”
温仪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卞宁宁的手臂,示意让她来说,生怕自己没说好,让白匀打了退堂鼓。
卞宁宁无法,只能说道:“这人不在这府上,还得劳烦白公子随我们跑一趟,去城西方府。”
“放心好了,不怎么麻烦的。”温仪怕他不应,补充道。
――
午后,方府众人用过饭,短暂休憩后,便又风风火火地忙碌了起来。
卞宁宁带着温仪和白匀朝着方府走来,打远处就瞧见了正在府门口吩咐工匠的朱卫。
她快步上前,规规矩矩地唤了声东家。
朱卫转过头瞧了眼,发现今日这二人后面竟还跟了张生面孔,便故意朝着白匀大声呵斥道:“你小子,前几日去哪儿偷懒了,上工了找不着你人!”
朱卫平日里本就做惯了体力活,身子健壮得很,说话更是中气十足。现下他刻意拔高了声音,便引得一旁的方府小厮和工匠都看了过来。
工匠们见自己东家发火了,手里的活做得更利索了。而小厮婢女见状,便只当白匀是个躲懒的工匠,倒霉被自己东家发现了,正挨骂呢。
可白匀却愣住了。
起初他在卞亦枫的嘲笑之下,被迫穿上一身短打仆从衣裳就已是够勉强了,却也没人告诉他还要无端被骂啊。听这话的意思,他现下扮演的还是偷奸躲懒的小工?
卞宁宁也没想到朱卫竟是个这般有眼力见的人,还这般会演戏,也是愣了刹那。
可她很快就回过神来,附和道:“东家息怒,他已知错了,这就随我进去干活儿。”
说完,卞宁宁就拉着白匀往方府里走去,温仪也连忙跟上,身后朱卫却还在卖力配合着,朝着白匀骂个不停。
白匀皱着眉,忍住想拍屁股走人的冲动,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朝着温仪悻悻说道:“这就是温大小姐说的,不麻烦?”
温仪自知自己理亏,却也只能在心里暗怪朱卫多戏:“白公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些对于白公子来说都是小场面。”
她看似不着痕迹地拍着白匀的马屁,唯恐他撂挑子不干。
卞宁宁也替朱卫解释道:“方才那位朱老板是个好人,也是怕你被人发现,这才故意此番行事,白公子大人有大量,莫怪。”
二人轮番上阵,纵使白匀心里有不舒坦,便也只能作罢。
难道他堂堂七尺男儿,还能说话不算数,与两个小女子计较不成?
白匀在心里将自己夸赞了一遍,这才收拾了心情随她二人朝着方秋卉所住的院子走去。
不多久,那道月亮门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而转进庭院,方秋卉便一如既往地坐在廊檐下,全神贯注地望着天。
卞宁宁一行人走至她面前,她也毫无反应。
“就是她?”白匀问道。
卞宁宁颔首:“这位是姚夫人,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的时候便不理人,偶尔也会大叫大笑,似控制不住情绪。”
“正常,疯症之人的表现千奇百怪,按你所说,姚夫人的病症应当还不算太严重,至少还有清醒的时候不是?”白匀无所谓地拍拍手,打算同方秋卉搭搭话。
可他还未开口,却见方秋卉突然转过头来,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而后哑着声音问道:“你是大夫?”
白匀眉尾挑起,似是有些惊奇:“一来就碰上姚夫人清醒的时候,不愧是我。”
温仪站在他身后,略带鄙夷地嘟囔了句:“不过运气好点儿罢了。”
白匀假装没听见,继续同方秋卉说话:“姚夫人近来可好啊?”
然而方秋卉却收回视线,转向卞宁宁:“姑娘不……不必如此,往后也不必再来了。我已……已病入膏肓,没几天活头了,徒……徒劳心神。”
卞宁宁心里咯噔一跳,这才发现方秋卉的脸色比往日更加蜡黄,说话间还在喘着大气,唇上尽是裂痕。
“姚夫人可是有哪里不适?白公子可以一并帮你瞧瞧,他医术高超,非等闲之辈。”她声音略微急切,拧着眉看着面前之人。
白匀听她这般说,眉眼之中浮上悦色,接话道:“姚夫人不如就让我瞧瞧,说不准还有转机呢?你也听这位姑娘说了,我可不是一般人。”
方秋卉轻扯了扯嘴角,唇上开始溢血。她抬起细柴般的手腕,在唇上随手抹了一把,手背上便沾满鲜血。
卞宁宁觉出不对来。这血之多,绝非唇上干裂所致。她拉开方秋卉的手,就见一缕鲜血正顺着她的唇角往外溢。
看起来实在不妙,她不由分说地便将方秋卉的手腕放到白匀手里:“你快帮她看看。”
白匀也丝毫不犹豫,握着那嶙峋瘦腕就把起了脉。
而方秋卉倒也不挣扎,反倒是释然地笑了笑:“姑娘,我说了,我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我这病啊,从五年前搬来遥州城就有了,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向老天爷争来的了。”
卞宁宁心底发寒,一瞬不瞬地瞧着白匀的神色。
原本眼里无时无刻带着笑的白匀,却在把了半晌脉后,拧紧了眉头再没舒开来。
温仪见他这副表情,也是焦急得不行。难道方秋卉当真已病入膏肓了吗?
众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静静等待着结果。可方秋卉却丝毫不在意的模样,嘴里还哼唱着不成形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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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别为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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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炷香后,白匀终于松开了手,却只字不言。坐了片刻,他便站起身朝外走去。
卞宁宁和温仪相视一眼,心知情况只怕是不好,赶忙跟上前去。
白匀在月亮门外站定,背对着二人,弯腰抬手拂去衣衫上沾着的枯草和浮尘。
“姚夫人当真无药可治了?”卞宁宁有些紧张地交握住双手,端在身前。因为用力太过,连指尖都有些发白。
白匀回头望了一眼远处坐在石阶上的方秋卉,难得的,叹了口气。
温仪耐心本就不好,见他半晌不说话,便觉着他是在故弄玄虚,遂催促道:“你叹什么气啊,快说呀!”
白匀斜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这不是在想该如何说嘛。”
“白公子知道什么,便说什么就好,其他的,我们自会打算。”卞宁宁见他有些犹豫,便接过话说道。
白匀点点头,这才幽幽开口:“这位姚夫人的疯病,应当只是装的。但她的肺疾,却当真是药石无医了,估摸着,时日无多了。”
“疯病是装的?”卞宁宁和温仪异口同声地问道,都是十足地诧异。
白匀揉了揉耳朵,只觉温仪的声音格外尖利刺耳:“小声些。你们此前来,可曾遇见过她清醒的样子?”
“有的,昨日下午来,她短暂清醒了片刻。”卞宁宁回答道。
“那她可有说什么?”
卞宁宁回想了一番,将昨日方秋卉说的话,尽可能详实地告诉了白匀。
说完,她却突然愣住了。
白匀看着她,问道:“可发现什么不妥了?”
温仪没明白有何不妥,但看卞宁宁的模样似乎是反应了过来,便只能巴巴地望着她。
卞宁宁松开紧握的手,忆及方秋卉说的那句:“你们为何日日都来陪我。”
她和温仪日日都来,方秋卉却从未同她们说过话,行事疯癫,要么傻笑,要么沉默,仿佛根本瞧不见她们一般。
可倘若方秋卉当真是犯了疯病,事后清醒之时当真还能记得自己犯病时的模样吗?
但偏偏方秋卉清楚地记得,她们日日都来。
而刚才方秋卉又说了些什么?
她说:“我这病啊,从五年前搬来遥州城就有了。”
方秋卉竟然还能记得自己的肺疾是五年前搬来遥州城时就有的,那说明她一直在记着日子,分得清今夕何夕。
白匀见她这幅模样,便知她想到了其中之异,接着说道:“对于真正疯癫之人来说,要想分得清时候,是极难之事。大多疯症发病之时都是浑浑噩噩,哪里还能记得日子?”
“看来她当真是装的,是我先入为主,忽略了这些细节。”卞宁宁肯定地说道。
可温仪还是没明白,便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她一定是装的。”
白匀却嗤笑一声,先开口揶揄道:“看来温大小姐嗓门挺大,脑子却不太大。”
温仪顿时怒目圆睁,死死盯着白匀,反击道:“你个土包子说什么呢。”
土包子三个字直戳白匀心窝,仿佛是被人当众扒了衣服,羞愤难当。
“你……”白匀难得动了怒,因为气极,指着温仪的手都在颤。
温仪一脸得意地看着他,就知道这人在意外表。
“好了,小心引来旁人。”卞宁宁无奈扶额,也不知这二人怎么回事,从相识开始便是斗不完的嘴。
白匀觉着自己总归要年长温仪几岁,当让着她些,便拂袖说道:“看来温大小姐在吵架一事上还颇有天赋,想来老了也不容易痴呆。”
温仪横了他一眼,不再与其争执,认真听卞宁宁说话。
“姚夫人若是当真疯癫,怎会记得我们日日都来?怎会记得自己的肺疾是何时有的?又怎会记得她带着姚轩回遥州已有五年多?”卞宁宁言简意赅地给温仪解释道。
温仪这才明白过来,只觉卞宁宁说得十分有道理,便笑夸道:“还是你聪明。”
卞宁宁莞尔一笑:“还得多亏白公子提点。不过,姚夫人的肺疾当真无药可救了吗?”
她眼带希冀地看着白匀,却见白匀缓缓摇头。
“她自己说的不错,她已是病入膏肓,即便是用药,也不过是吊着性命罢了。但她如今身子太过虚弱,她已经承受不住再用药来拖延性命了。”
“再用药?”卞宁宁察觉出这话中的怪异之处。
“是。姚夫人已是强弩之末,她如今的身子骨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如若不是有人在用药吊着她的命,只怕如今在这儿的,便只是一座孤坟了。”
白匀说得斩钉截铁,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即便他救不了,但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他。
可卞宁宁和温仪却更加不解了。
方秋卉此前有用药?姚轩还在时便罢了,应当方府还会为她诊治。可如今她被人弃如敝屣,何人还能愿意花钱为她续命?
“据我所知,方家人可没有如此慈悲。”卞宁宁说道。
这话的意思便是,这药不是方府中人送的。
她转头看向院内,却突然发现方秋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方秋卉瘦骨嶙峋,在宽大的衣衫下无力地晃悠着。她只能贴在月亮门上,用手扶住立在一旁的木板,才能勉强稳住身子。
她朝着卞宁宁笑了笑,虚弱中带着一丝柔和,开口说道:“姑娘,我不知你为何来此,也不知你同我的轩儿有何渊源。”
“可我想劝你一句,有些事,不必深究。若你执意如此,只会害了你。”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咳嗽个不停,嘴边溢出血来。
卞宁宁赶忙上前替她顺气,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替她擦去嘴边的鲜血。温仪见状也赶忙跑去院子里取了水来,喂方秋卉服下。
方秋卉这才终于止了咳嗽,却又一把握住卞宁宁的手腕,带着乞求的语气说道:“姑娘,我的轩儿命苦,这些年受了许多委屈。”
“无论如何,我求求你,不要为难于他,就让他好生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吧。”
卞宁宁替她擦血的手愣在半空中,手里的帕子也忽而坠落在地,上面还带着殷红刺眼的血迹。
她想说些什么,可看着方秋卉满眼乞求的模样,又怕说的话太过逆耳,面前之人承受不起。
可温仪却向来是个直肠子。
“姚夫人,姚轩亲手刺伤了你,抛下了你,你却还为了他求我们,未免也太没骨气了!”
“骨气?”方秋卉呵呵笑出了声,可声音嘶哑难听,仿佛破烂的窗户纸被风吹得嘶嘶作响,零落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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