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霄觉得外头的声音吵得脑袋疼,便又骂了一声,厅外再次安静了下来。
卞宁宁这才接着说道:“若姚夫人是中毒身亡,那一定是毒入肺腑,甚全蔓延到四肢百骸,根本不可能出现如今这种局面。”
她转头看向郑掌柜,故意问了句:“郑掌柜方才说,玉锁向你买的是剧毒的石焦散吧?那郑掌柜不如来同大家说说,若是被石焦散毒死,咽喉处可会没有一丝一毫的毒药残余?”
郑掌柜顿了半晌,才小声地说了句:“不会。”
这是他改变不了的事实,即便他撒谎,可随便再来个仵作或者大夫,都能拆穿他的谎言。他还没蠢到要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程度。
他看向方海,带着恼怒。这一切,同方海跟他说的全然不一样!
方海明明告诉他,府衙里有他熟识的人,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只要府衙立案,玉锁就一定会是凶手!
他还记得方海自信满满地对他说:“你放心,玉锁就是个从大街上买来的破落丫头,翻不出风浪来。只要你助我将此事坐实,我保你荣华富贵。”
他不晓得方海为何这般执着,却也能看出来他这般急切地想要将方秋卉的死伪造成他杀,意不在玉锁。
但他也不在乎,他只是贪图方家的钱财,所以信了他的鬼话!
卞宁宁看出了二人之间的眉眼官司,一个不敢抬头,一个怒目而视。
她勾了勾唇,却没放过郑掌柜:“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再请教一番郑掌柜。”
被卞宁宁再次唤到,郑掌柜那颗本就年迈虚弱的心脏狠狠地撞了一下,扯得胸前的皮肉都在隐隐作痛。
“方才郑掌柜说,这石焦散只需五钱,就能要人性命,是与不是?”
郑掌柜不敢作答,可这石焦散确实是要五钱才能要人性命,当时他也确实包了五钱多的石焦散给方海。
思及此处,他有些不确定地点点头。
见他点头,卞宁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可这笑容却让郑掌柜那颗心再次下沉。
只见卞宁宁走到上座旁,拿起那个所谓装毒药的小葫芦瓶,仔细看了看,而后朝着沈寒山说道:“沈少傅方才也看了许久这葫芦瓶,应当也有发现吧?不如沈少傅来说说?”
沈寒山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不得不说,他确实喜欢看她绸缪帷幄、气定神闲的样子。
这便是那个桀骜却善良的知宁郡主。
“五钱,”沈寒山伸出手,食指和大拇指绕成一个圈,边比划边说道,“这么小一个瓶子,只怕是装不下五钱石焦散吧?”
“方大老爷觉得呢?”
方海的心防早在卞宁宁用银簪验毒之时就已经如同被海浪卷走的砂石一般,无影无踪了。
他木讷地抬起头,看了眼卞宁宁手里的小葫芦瓶,又看了眼沈寒山比划的右手,只觉身上覆盖了千年的冰雪,寒得彻骨。
他又望向厅外,试图去找那个奉他之命伪造物证的小厮,却只看见了厅外一张张冷漠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他都没有应声,延续着沉默。
沈寒山收回手,便又看向郑掌柜,说道:“郑掌柜整日里与药材打交道,手一定又稳又准,毕竟配药这事,可是一分都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那郑掌柜觉着,这小葫芦瓶可能装的下五钱石焦散?”
“老夫年迈,记……记错了,也说不一定。”纵然事已至此,郑掌柜却还尚存理智,仍然为自己辩解道,试图从此前撒的谎中脱离出来。
“是吗?”卞宁宁问。
“郑掌柜说自己记错了,是记错了多少石焦散能毒死一个活人,还是说记错了玉锁找你要的什么毒?抑或是说,记错了玉锁找你要的,是毒药还是治病的解药?”
郑掌柜面色逐渐红了起来。
他也是在遥州混迹了几十年的老大夫,人人都道他妙手仁心,如今却被当众拆穿谎言。一张老脸恨不得撕下来藏到地缝里去。
他答不出来,卞宁宁也不急着再问,倒是沈寒山沉着脸地说道:“郑掌柜既然记性不好,便再想想吧。”
郑掌柜连连称是,低着头不再多言。
“事到如今,想必关于死者中毒一事,也不必多说了。”
沈寒山坐回到上首,肃穆稳重,令人不敢直视。
宋霄虽说对沈寒山也颇有微词,却也实打实地佩服起了他。当然,还有那个长得十分貌美,脾气却不怎么好的女子。
他偷偷瞄了眼卞宁宁,目光带着欣赏,没想到这女子竟当真有这验尸查案的本事。
沈寒山不再说话,他便知道该自己出场了。他在脑海中细细回忆了一番从前为数不多的、他旁听审案的场景,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来着?
他想了想,这才压着嗓子说道:“如此看来,死者并非是被人毒杀的,真正的死因是否是咳疾,稍后府衙仵作会再验核。但可以确信,玉锁被人诬陷,现在还她清白,众人可有异议?”
“方大老爷,可有异议?”
方海看了过来,神情呆滞地摇摇头:“没有,没有异议。”
说完,他又极其小声地问了一句:“若是没有异议,是否此事就能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
厅外传来一阵冷飕飕的声音,是一向看不惯方海占着掌家之位的方二老爷。
“大哥,咱们妹妹命苦,病痛加身,奔赴黄泉,却还被人戏弄,灌下毒药!你想到此为止,我却不想!咱们一定要找出做出此番恶毒行径之人来!”
方海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眼里布满血丝,整个身子如同木桩子般一动不动,背对着厅中众人恶狠狠地看向他的这位二弟。
他如何看不出来他二弟是在落井下石?只是他不能在此时还与他闹的天翻地覆,他必须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二弟,咱们妹妹去世,对你来说是痛,于我而言更是痛上加痛!我是大哥,她是小妹,自从她回了遥州,我一直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她,日日夜夜牵挂忧心着她!你如今却又为何要将大哥置于这般不义之地?!”
方二老爷隔着厅门口守着的重重侍卫,与方海四目相对,眼里尽是漠然。
“既然大哥也这般疼爱小妹,那一定也认同我说的话了。咱们可绝不能放过给小妹尸身灌毒之人。”
最后四个“灌毒之人”,方二老爷咬得极重,好似生怕方海听不清一般。
二人就这样,看似一条心,实则暗自较量了半晌。
“好了!这灌毒之人当然要查,看看究竟是谁这般歹毒,诬陷旁人,拿别人的命当儿戏!”
宋霄揣摩了半晌,见沈寒山一直不语,便出声说道。
这回,沈寒山也终于露出了略带满意的笑意:“宋知府这话说的不错,构陷他人,欺瞒官府,同毒害他人,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以为自己手握乾坤,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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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贪得无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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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海仅听了这话,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怔怔,落在方秋卉的尸身上。
卞宁宁瞄了他一眼,不知他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可无论是什么,都救不了他为了一己私利下了这么大一个套,不尊亡者,更是用活生生的人给自己做垫脚石。
验过尸后,宋霄便招了两个侍卫来将方秋卉的尸体抬下去。
可卞宁宁却阻拦道:“宋知府莫急,既然要查此事背后的缘由,便还得问问姚夫人。”
“问她?她一个死人还能说话不成?”宋霄反问道,一脸怀疑。
卞宁宁摇摇头:“说话自是不能,但她总会用别的方式告诉我们真相。”
宋霄不懂她在卖什么关子,无所谓地指了指郑掌柜和金瓶:“那么麻烦做什么,将这二人抓回去问话不就行了?”
沈寒山站了出来,拍了拍宋霄的肩,说道:“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解决的,便不要挪到阴私之地解决,留人话柄。”
这话便有敲打的意思了。
宋霄呆了刹那,下意识看了眼方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沈少傅误会了,我没有……”
“宋知府没有想法,难保旁人没有想法。还是今日就将此事说明白,莫给自己惹腥。”
沈寒山挑眉轻笑,目光在厅中众人脸上扫过,不留一丝余地。
宋霄只能称是,心里对方海更厌恶了几分,怪他害得自己被沈寒山误解。
他跟着沈寒山坐回上首,板着脸朝着郑掌柜和金瓶说道:“既如此,说说吧,到底谁指使你们构陷他人的?”
郑掌柜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握住拐杖,双腿却抖个不停。金瓶不敢再坐,跪了下去,双肩耸动,垂身啜泣。
“看来郑掌柜还没想好,不如二位大人就让金瓶先说吧。”
卞宁宁也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看着跪在方秋卉身旁的金瓶,缓缓说道。
可金瓶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一时说不出,他们便耐心等着。可谁知等了许久,金瓶都只字未言,只是不停哭泣。
宋霄的耐心被耗尽了,不耐烦地哼了口气,正想出声斥责,却见坐在一旁的玉锁也走到厅中,又跪了下来。
“玉锁……”卞宁宁唤了一声。
玉锁跪在堂下,看着卞宁宁,绽开一个无畏的笑容,点了下头。却不是此前畏畏缩缩的模样,而是如同烂泥里长出的绿荷,生机盎然。
卞宁宁安下心来。
玉锁先是朝着上首磕了个头,这才开口说道:“玉锁有话一言,还望二位大人准许。”
“说吧。”沈寒山应下。
玉锁看了眼哭到不能自已的金瓶,叹了口气,说道:“金瓶其实也不算说谎。姚夫人去世当晚,我确实是不在我住的房间里。”
“这是何意?”宋霄又紧张了起来,难道费了半天劲,这个玉锁还要上赶着认罪不成?
玉锁却不急不忙,缓缓陈述道:“因为我娘病重,我实在放心不下。那晚我未经大老爷准许,便偷偷出了府。此事我不敢说,是怕被责罚。可如今金瓶也到了如此地步,我便知不能再瞒着了。”
金瓶终于抬起了头来,看着玉锁的眼神里满是不解。可渐渐的,不解却被感激所取代。
在这方府里相互扶持陪伴的两人,看着彼此,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刚入府时,二人犯了错,争着认错的模样。
“所以金瓶说的没错,那晚我确实不在。而金瓶瞧见我往给姚夫人的饭食里加东西,也是不假。姚夫人对我有恩,我见她咳疾久久未愈,便去找郑掌柜买了治咳疾的药。”
“可是大老爷向来不喜他这位妹妹,这么久以来也是对她不闻不问,把她丢在废弃的院子里自生自灭。所以我不敢明目张胆的送药,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全我的报恩之心。”
玉锁的背脊挺得直直的,说这话的时候亦是坦坦荡荡,让人信服。
能站出来帮诬陷自己的人说话,她的心,又能坏到哪里去?
“金瓶是想岔了,却没有说谎。说谎的人,是他们。”
玉锁转头看向方海和郑掌柜。
她依旧跪在地上,方海和郑掌柜却坐在椅子上。
这话刺中了方海,他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冲着玉锁大声吼叫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如果最初不是金瓶来跟我说你的怪异之处,我如何会要查你!”
说到这儿,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竟自顾自地肯定道:“对!就是这样!是金瓶,是她误导了我!”
“不是的!”金瓶沉默了许久,全是因为害怕。可现在方海要把她逼上绝路,她自然不能再坐以待毙。
她摸掉脸上的泪,朝着沈寒山和宋霄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说道:“大人,是大老爷逼我这么说的!他以我的弟弟要挟我,逼着我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来诬陷玉锁!”
“你放屁!明明是你求到我跟前说了那些话来害玉锁!如今看来,这一切倒更像是你所为!我妹妹口中的毒药,也定是你灌下去的!”
方海否认、诋毁,仿佛深陷泥潭,好不容易见到一丁点曙光,便不管不顾、疯了似地往上爬。可这曙光背后,却是金瓶的命。
他要脱离泥潭,就得踩着金瓶往上爬。
卞宁宁冷眼看着,知道方海这是要将罪责甩到金瓶身上了。
玉锁也好,金瓶也罢,在方海眼中,都是达成自己目的的工具罢了。他何曾把这些人的命,当作过命呢?
厅中再次陷入沉默。
片刻后,卞宁宁看向郑掌柜,问道:“郑掌柜呢?难道也要说是金瓶误导了你不成?”
郑掌柜哪里认得金瓶?方海能将责任推卸到金瓶身上,他却不能。
他思来想去,终于还是颤巍巍地站起身,丢掉手里的拐杖,跪了下去。
“此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玉锁说的不错,此前她来找我买的,确实是治咳疾的药,不是什么石焦散。是方大老爷无意发现玉锁来我这里买药,才让我替他做了伪证。”
“是我贪财,是我活该!”
如今他一张老脸可算是丢到家了。他都能想到,待这件事了后人们会如何看待他。从前那些说他仁心善义的人,只怕都要戳着他的脊梁骨痛斥一句小人!
“胡言乱语!简直胡言乱语!”郑掌柜认了罪,方海就跟疯魔了一般,却偏偏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金瓶一人的话或许还不够可信,可如今加上郑掌柜的证词,那方海诬陷之事也算是坐实了。
卞宁宁站起身,满怀愤懑,朝着方海步步逼近,抬手指向方秋卉的尸身。
“你口口声声说你牵挂关心自己的妹妹,可你做了什么?”
“你所谓的大哥对小妹的爱,便是在她病痛加身的时候,不闻不问吗?”
“便是在她去世两日后,都没有为她换上一件得体的衣衫吗?”
“便是用草席裹着她的尸身,任其发烂发臭吗?”
“便是在她去世后还要利用她的尸身,来满足你的私欲吗?”
方海被这一声声的质问问懵了。他的愤怒懊恼渐渐退去,无边无际的恐惧爬上心头。
他之前没有在意过这些,因为他没想到这件事会被深查到如此地步,更没想到有人会为了一个婢女和已死之人出头。
他原本以为自己当真可以掌控一切的。
“我只是……只是没来得及……”他依然辩解着,可实在无力,声音也越来越小。
“自从姚轩走后,她被你丢在废弃的院子里自生自灭。姚轩这几年为方府所做的,都换不来你对他母亲的以诚相待,竟让他母亲沦落到如此地步!”
“你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方府上上下下所有人。我不信方府之中除了玉锁,就再没有其他尚存良知之人了!”
卞宁宁对方海的所作所为已是厌恶到极点,从眼神,到言语,都尽是憎恶。
这时,在厅外站了许久的方家二老爷朝着身旁的小厮踹了一脚。那小厮一脸懵地看过来,就见二老爷朝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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