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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画七【完结】

时间:2023-09-03 23:01:30  作者:画七【完结】
  温和得近乎没有力道。
  和从前流霜箭矢的攻势根本没法比。
  楚明姣听他说起过,他现在曲谱弹出来,也拥有着攻伐之力。
  江承函不是个自负的人,能叫他这样说,这攻伐之力想是不弱。
  但许是太多的琴修例子在前,叫她没有抱以重视,又或许她本身骨子里就充斥着冒险的因子,她想让他被剑阵困住,再为外面多拖延一点时间,当下的第一反应竟是准备用身体硬接。
  这样,她就能在江承函躲避剑阵时,再次近身,将他逼进去。
  电光火石间,江承函蓦的将琴一推,飞跃到楚明姣眼前,那个时候,琴音的力量已经在她肩头炸出一蓬血花,下一刻就要生生切进骨头里,被他抬手拍散。
  他的手掌被这段反噬灼烤得血肉模糊,指节直接折断。
  楚明姣终于如愿以偿,拥有近身重创他的机会。
  却是以这种方式。
  “你不想要这条胳膊了是不是?”江承函问她。
  她情愿不要这条胳膊了。
  楚明姣要把唇肉要出血来,其实这个时候,他们挨得前所未有的近,本命剑半举着,直接能隔着一件衣裳,对准他胸膛之下,心脏的位置。
  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意涌上心头,那出自本命剑本能,这种本能叫剑身都跟着颤动起来。
  江承函现在没有防备,连层神力护罩都没有。
  斩下去。
  一剑,只要一剑。
  ……
  凡界四十八仙门,山海界五大世家里,这么多年,杀道侣证道的事,不止一件两件。
  楚明姣甚至能听到本命剑一声声的诱惑与引导。
  ――你真的不知道剑心为何为碎吗。
  ――你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你难道不想改变现状,不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很无能吗。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既然兵戈相见,就是敌人,面对敌人心慈手软,是大忌。
  他自己犯了忌讳,不能怨别人。
  楚明姣最终闭着眼,恶狠狠地将江承函推远,自己也连退了十几步,她半身支着剑,气息紊乱。
  而就在这时,本命剑剑气像是个戳破的泡泡,开始疲倦,甚至隐隐有衰竭之兆。
  油尽灯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可是按理说,怎么会?
  不可能的啊!
  她察觉到不对,伸手将法诀从袖口中拿出来,一看,脸颊上因为战斗而上涌的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衬出苍白一片。
  只见她的掌心中躺着小半片薄薄的法诀纸,悄然地燃烧着。
  但那火已经烧到了边缘,如风中残烛,眼看着就要熄灭。
  楚明姣甚至来不及去想究竟是谁自作聪明做了这么一件事,她颤动眼睫,去看很快就要从剑阵边缘闯出来的人,名为冷静的面具被掀开,眼眶中涌出不受控的惊慌与无措。
  她不知道法诀透支之后,自己是个怎样的状态。
  也没法去想,江承函如果看到了,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半晌,楚明姣蹙着眉,收剑就要走。
第68章
  没了法诀纸, 后面也根本没法打下去。
  江承函破阵而出,却见天地间剑止风停,云掀雾涌, 俨然是渐然归于平静的趋势。
  他深知此刻最要紧的事是什么。
  禁区外, 神主殿与五世家的对峙不知进行到了哪一步, 但他如今人心尽失, 神官与神使们不会出全力对抗五世家的人。汀墨那边寡不敌众,如果他被俘获,那封锁界壁这事,还得他亲自出手。
  理智告诉这位神灵, 他应该立刻出禁区。
  可毫无理由的中途止戈休战,还是在如此大事上, 不是楚明姣的作风。
  她走得很干脆,毫不拖泥带水,连背影都显得匆忙, 却不用灵力。
  好像身体已经透支力竭到,只要再用一点灵力, 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承函不禁皱眉,这种层次的博弈,你说全身而退,一点伤也不受,那不可能。
  可他下手很有分寸,多数时候,都是躲避防御为主,不硬接本命剑的招式, 实在被逼得招架不住了,也会反攻, 但力道不足以重伤她。
  他宁可自伤,也不伤她。
  本命剑,怎么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江承函如惊雪落地,跟在楚明姣身后追了几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强行止住她的步伐,凝声问:“怎么了?刚才伤到你了――”
  他疑问的尾调都没能发出,就生生止住。
  掌心下,那截细骨伶仃的手腕在细细地颤抖,温度高得能灼人肌肤。她不愿回头,只是使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话语竭力克制得平静冷淡:“再不松开,你苦心筹划如此久,要将我们永久留在这里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连用话语激他离开都用上了。
  书中皆言,人在经历一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大事时,总会提前有所预感,以前,江承函从未将这话当真过。
  直到现在,捏着她抖颤的骨骼,他竟真从心底无由来地蹿出不详的预兆。
  江承函不动声色掀眼,一手紧握着她的手腕,怕她急着挣脱似的,另一只受了伤,还未来得及处理的手落在她肩头上,借着这样的姿势,半强迫地将人扳过来,面对自己站着。
  “我看看。”
  楚明姣很不配合,原因无他,法诀纸已经彻底烧尽,只剩点燎人的火气还艰难撑着。
  她一身剑意,一身修为如潮水般汹汹来,也被汹汹抽去,无力感深入骨髓,紧随其后的,还有难以承受的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尽数搅碎。
  她牙关紧咬着,怕自己克制不住,会呕出血肉的碎末出来。
  才经历了一场战斗,楚明姣发髻散了,乌黑的发丝沾了雪水,湿津津地贴在鬓边,两侧发丝垂下来,稍一低头,就全然遮住了脸。
  一副刻意不叫他看的模样。
  江承函顿了顿,手指搭在她下巴上,预备强行叫她抬头,却陡然被她伸手拍开。
  清脆的一声响。
  四下俱静。
  “神主殿下,你对谁都如此多管闲事吗?”楚明姣忍着腹中的灼痛,一字一句,说出的话真比刀子还扎人:“你觉得,我们如今这关系,上一刻操戈相向,下一刻又故作情深,当真合适吗?”
  她讥讽:“你学了变戏法吗。”
  江承函唇抿得如刀,脚下步子却不动,对这些话语尽数置之不理,只是好言好语的温和招式如今看来不管用,他于是换了一种。
  只见他指尖凝出神力,神力化为柔韧的海草,将楚明姣双手反剪着捆起来。
  这个姿势,楚明姣顿时又羞又怒,但怕自己被看出端倪更不好脱身,只得忍气吞声受下,强忍着没有抬眼瞪他。
  “江承函,你小人。”她低声骂。
  战前,战时,战后,是三个截然不同的楚明姣,性格天差地别。
  “我们如今关系怎样?”江承函眼也不抬地问:“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即便坏到操戈相向,他们也是道侣。
  神灵面对外人冷淡,面对楚明姣,多数时候温柔体贴,但再好的性格,也总有被惹得不行的时候。
  换句话说就是,楚明姣太不叫人省心了,每每两人僵持不下,眼看她上蹿下跳无法无天,他也会采取一些措施。
  比如,捆住她。
  耗干她的精力。
  她能安生好几天。
  “山海界与凡界的事,随你说,随你骂。”江承函眸色微冷,手下动作却不停,拨开她倾垂下来,遮住脸颊的发丝,说:“但这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有什么牵连?”
  任何骂名,他都认了。
  唯独因此而去质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他不懂,且不能接受。
  特别一再拿着这个说事的人,是楚明姣自己。
  从前分明是她亲口说,一时恼恨,气劲上头时说的话,最为伤人。一句话,便叫多少感情都散淡了。
  而今离神诞月,满打满算只有一个月不到。
  一个月后,深潭的事得以平息解决,他们的日子,究竟还过不过了?
  只是现在不是惩罚兔子的时候。江承函浅浅吐出一口气,终于见她不再挣扎,泄劲的动作都透着股荒唐颓然之色,像迈进兽夹中引颈受戮的幼兽。
  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回,江承函顺利用手指抵着她下巴,将那张美人脸抬起来,一面凝凝神,声音和缓下来:“你别闹。乖一点,我看过之后,就放你走。”
  楚明姣想闹都闹不成了,法诀纸的效果已经完全过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的反噬入侵,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她像个任人摆弄的提线人偶,连动动手指头都做不到了,唯一的冲动,就是想吐。
  想将身体内脏都吐空。
  江承函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
  那张被他强行托起来的脸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额心与鼻梁上缀着黄豆粒般的汗珠,皮肤都被泡开了似的寡白,唯独两侧脸腮通红,像抹了厚厚的胭脂,眼尾也赤红,几欲滴血。
  江承函瞳仁一缩,心跳都漏了一拍。
  “姣姣!”
  他立刻将人揽住,神力顺着她的经络游进身体,一遍一遍地寻找病症的根源,可哪里都是好的,经络完好,五脏六腑更没什么不对。
  圣蝶察觉到本源的贴近,也跟着在她额心现出印记,温热纯真的神力灌输进身躯。
  都没有用。
  楚明姣就那样当着江承函的面,流出血泪,不止眼睛,她的鼻腔里,嘴里,都一股股涌出鲜血,一时间没有停止的趋势。她俯身开始咳嗽,呕吐,身体止不住颤抖,动静大到骇人。
  滚热的脸颊贴在自己掌心中,时隔十余年,江承函再次在她身上尝到那种提心吊胆,窒息般的滋味,他手背浮出青筋,在她耳边连声问:“究竟怎么了?”
  楚明姣张了张唇,没有发出字音。
  脑子里唯有两个念头。
  ――来之前,苏韫玉突然抱了她一下……
  ――今天躲不过去了。
  江承函根本不需要她回答,他见多识广,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各种本领,既然不是外伤,剩下的,逐一排查,怎么都能查到本命剑上去。
  她阻止不了这种情况下的江承函。
  他会用神灵之力强行叩开她的灵识,查看本命剑的情况。
  情势也确实如她所预想的那般发展,江承函见她死也不说话,深深皱眉,神力化为丝再次潜进她的身体。
  这次不再查外伤,径直往最为隐秘的灵识里潜去。
  灵识是人身上最敏感的部位,原本需要费些时间,可得益于他们的身体早已全然契合,没过多久,他就查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江承函脊骨僵直在原地,明明四下俱静,耳边却传来一阵接一阵呼啸的杂音。
  什么都是假的,唯有眼前一幕是真实的。
  楚明姣的灵识中悬着一把剑,这剑缩得只有巴掌大,锋芒四溢,流光湛湛。可仔细一看,不,都不需要仔细看,剑身遍布的裂痕已经藏无可藏,由上至下贯穿,满身蛛纹,完全碎尽了。
  江承函有极佳的眼力,任何灵器,只消一眼,就能辨别出状态。
  所以他一眼就看出。
  这是一柄废剑了。
  大概又是人生头一次,神主由衷希望,这是一场幻境,是楚明姣太不讲良心,记吃不记打,专门捣鼓出这一场戏对付他。
  好叫他尝尝真正的锥心之痛。
  “本命剑怎么了。”
  江承函触了触她的脸颊,声音轻极,贴在她肌肤上的指节却冰凉,颤抖,明明亲眼所见真相,可不愿相信,非要听见她的回答才算数。
  楚明姣贴住他颈侧靠着,几乎能听到这具身躯下,血液逆流的声音。
  他的心跳慢得要停掉。
  明明是已经平静接受了的事实,他这么一问,她又不可遏制的觉得难过起来,一张嘴,却吐不出任何话,只有血块。
  本命剑自带的法诀,损耗的是自己的命数与潜能,效果好,但后作用亦不小。
  脱力之后极尽难熬。
  好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江承函不问她话了,也不管禁区外是个怎样的情况了。
  他好似真成了雪地里的魂灵,楚明姣每次弯身吐得稀里糊涂,身上时冷时热的痉挛,他便叩开她的齿关,给她喂下一颗药丸。
  或许这反噬也有个时效,或许是这些价值连城的药丸起了作用,楚明姣的情况渐渐好转。
  她想说话,江承函凑上前听,却见她唇瓣一张一合,他接了满手的血。
  温热,粘稠。
  这是她正流逝的生命。
  白色魂灵染成了血色,江承函看着指缝间的血,呼吸凝滞,眼里常年堆聚的玄冰被敲碎了,横亘着悬浮,冒着冷气。
  那冷气不是对别人的,而是自己的。
  楚明姣终于缓过来一些,见他短短半个时辰内,连天生挺直的背脊都快弯折下去,眨了下眼,默不作声地从袖口掏出干净帕子,摁在他指缝上。
  才动了一下,就被他捏住手指。
  “什么时候的事。”江承函看着她,喉结颤动:“多久了?”
  楚明姣答得诚实:“十几年前,但那时候不严重,今年才发作得厉害一些。”
  “你从未想过和我说。”
  “对。”
  “为什么?”
  楚明姣迎着他的视线,方才的一番折腾,她的眼仁和沁了水一样湿漉漉,还没完全缓过来:“因为我清楚的知道,你我都是一样固执的人。我们理念不一,我挂念山海界,你挂念凡界,可最后谁也不会退让。将伤口揭开,你会囚着我,困住我,想尽各种办法让我疗伤,让我远离凡界与山海界的纷争。”
  “但我不愿意。”才好一些,就一口气说这么一长段话,她顿了顿,江承函又送来一颗药丸,她就着他的手指咽下,接着说:“我的家在这里,纵使天下人都认为它该死,我也要为它搏一搏。”
  江承函指节收拢,这位凛若冰霜的神灵受不住似的抬起下巴,径直打断她:“你如何为它搏?你为它搏取生机的方式,就是明知剑心受损,还一再贸然动用它,甚至掐出法诀,生生撷取自己的生命?”
  “你如今的状态,与深潭拼完,还能有活路吗?”
  楚明姣沉默了会,道:“古来之事,从来只看结果,不论牺牲。”
  “那我呢?”江承函胸膛起伏了下,倏地抬睫,问:“你下这种决定时,可有想过我?”
  他这一抬眼,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尾竟被胭脂色染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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