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点着灯,里面正中间,有个木架子一样的东西。这房顶不矮,比普通的房子还要高得多,可那个木架子还是几乎顶着屋顶,男人坐在木架子下面,女子则高高地挑坐在木架子的高处,两人手底下都忙忙碌碌,嘴里一起念念有词,像在同时吟唱着什么歌谣。
看上去两个人像是正在互相配合着,在一个巨大的织机上织布。阿尝以前在凡间曾见过织布机,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
阿尝又拍了拍窗上的木板,“有人吗?”
那女子瞟了窗子这边一眼,神情木然地又转回头去,并不理睬,继续手里的活计,而那男子从始至终都在低头摆弄手里的几根东西,连眼皮都没抬过一下。
季玄来到阿尝身后,一只手搭上阿尝的肩。阿尝把位置让给季玄,神秘兮兮道,“来看闹鬼。”
季玄凑过去看了一眼。
那夫妻两个忙忙碌碌,一个投梭,一个挽花,边唱边织,配合默契,织机吱嘎作响,节奏稳定而欢快,一切都像模像样。
只除了一件事——整台织机上空空荡荡,连一根丝一条线都没有,更不用说织好的布。
奇怪的是,虽然没有线,那对夫妻的动作却极有章法,尤其是男子来回编织梭子的手的动作似乎受了限,并不随意,似乎每根梭子上都真的牵着一根线一般。
季玄将位置让给一直安静地等在旁边的傅缄。傅缄凑过去认真看了一会儿,满脸疑惑,抬起头来,“他们在忙着干嘛?”
傅缄的世界泾渭分明地分成两大块,一半是“我很知道”,一半是“我不知道”,看来这件事又落进“我不知道”的那个范畴里了。
季玄却从他说的话里听出了毛病,他似乎不仅仅是不知道为何织机上无线,而是……“傅缄,你不认得这是织机?”
傅缄迷茫道,“织机?织机是什么?”
阿尝诧异地看着他,“用来织锦用的织机,就是屋子里那个很大很高的木架子,你没见过?”
傅缄满脸茫然。
郡野其城,住户多以织锦为生,织机的吱嘎声响彻全城上下。傅缄自称是郡野人,却没见过织机,就如同住在山上,却从没见过树,住在北海边,却从没见过鱼一样奇怪。
“傅缄,你真的是郡野人?”
“是啊,土生土长,如假包换。”傅缄给了阿尝一个无比纯真诚恳的小眼神。
装,你继续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阿尝不再理他,继续去挨家挨户拍门。
依旧没有人肯开门,从窗缝向里看,倒是家家都忙着在空无一物的织机上织布。
石阶马上就快走到尽头,上面再无人家,倒是有一片空场,再向前,山间云雾更浓,已经完全看不见周围的景物了。
阿尝不抱希望地又随手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
大大出乎阿尝意料,门竟然自己吱呀一声开了。
阿尝吓了一跳。
“有人吗?”
里面寂静无声,连织机的声音都没有。
阿尝探头进去,屋子里没有人,像是主人匆匆忙忙走了,连门都忘记关。
这间屋子里也放着一模一样的一台顶天立地的大织机,上面没有丝线,没有布匹,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阿尝走过去伸手摸索了一下,织机上确实是空的。
傅缄跟着走到织机旁,敲了敲织机的木架子,惊叹道,“原来布匹是用这种东西织出来的!”
阿尝道,“这么大的确实少见,你没见过勉强算是情有可原,可是那种普通的你总见过吧?”
阿尝指指角落。
墙角里也放着一台织机。比起旁边的庞然大物,就要秀气得多了,正是寻常人家织布用的。这台织机像是很久没人动过,已经落了灰。织机上经线已经绷好,牛角梭子上还连着纬线,只织了几行,织出来的就是普普通通的白色素布。
傅缄不服气,“我一介书生,为何非得认识女子用的织机?倒是你,身为女子,只怕连织机都没碰过吧?”
阿尝切了一声,走到织机前坐下,伸手将连在织机上的腰带绕过自己的腰。
几百年前,阿尝曾在凡间闲逛,混过不少年头,织布这件事难不住她,更何况普通平纹的素布也不难织。
阿尝轻踩踏板,随着织布机的综片摆动,将手上的梭子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穿过提拉的经线,一道纬线就织进去了。
傅缄看她二话不说,竟真的织起布来,手法还很熟练,只得讪讪一笑,看了一会儿,走到外面透气。
阿尝本想织两行给他看看就好,可是看着纬线一根根织进经线里,平滑细腻的素布一行行延展开去,竟然舍不得停下来。
织机有节奏的咯哒声十分悦耳,令人心神安宁。季玄默默地靠在旁边看着,也不去催阿尝。
时间在这间屋子里像是凝结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季玄看到阿尝竟织了几寸平平整整的素布出来。
十丈软红,织布机前,岁月静好。
阿尝停了织机,解开腰带,心满意足地站起来。
“玩够了?”季玄看着她微笑道。
“嗯。不知为什么,才织了一刻钟,就觉得很累。”阿尝笑道。
季玄心想,自己看得入神全不知时辰,阿尝她倒是很清楚织了多久,忽然道,“有了女织,要不要我帮你找个‘男耕’来?”
“胡说八道。”阿尝站起来四处张望,“傅缄呢?”
阿尝走到门外,街道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这个浑身上下疑点重重的傅缄不知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捉了。
阿尝与季玄对视了一眼,“分头找?”阿尝道。
“一起。”这地方诡异,季玄有点不太放心。
阿尝点点头,“先飞上去看看。”正要掐诀向上飞,忽然鬼使神差地看了旁边屋子一眼。
刚刚好,那间屋子的窗户上有个不小的窗缝,正对着阿尝的眼睛。
“怎么了?”季玄看到阿尝盯着窗缝不动,也过来看。那间屋子里,和其他人家一样,有两个少女,看上去像是姐妹俩,正在空无一物的织机上忙着,并没有什么特殊。
“季玄。”阿尝没有回头,反手抓住季玄的胳膊,“你还是看不见,对吧?可是我现在能看见了。”
第35章 织锦3
那姐妹俩的织机上,密布着绷得紧紧的丝线, 不知是什么种类, 不像普通的蚕丝, 闪闪发光。
上面高高坐着的姑娘正在认真地照着图样提拉面前密密麻麻垂着的经线,下面坐着抛梭的姑娘,手中每根梭子上都穿了不同颜色的纬线,正在细细地编织花纹。
这姑娘所坐的位置前面, 一匹绚丽如云霞般的锦向前延展开来。锦是隐隐发光的黑底, 上面织着密布的五彩祥云与日月星辰的精致底纹,底纹之上, 众星捧月一般, 以金丝织成的金龙盘踞其上,一须一爪栩栩如生。
实在是美得惊心动魄。
阿尝忍不住心中暗赞。
季玄见阿尝久久凝视空无一物的织机,不肯移开眼睛,扣住她的肩膀轻轻一拨, 把她转了个方向面向自己,认真地问, “你现在能看见她们在织什么?”
阿尝眉飞色舞, 点头道,“她们在织龙纹的锦,黑底上织着五彩祥云和很大的金龙, 非常非常非常漂亮。可惜你看不见。”
季玄满脸都是担忧, 看着阿尝不说话。
见季玄用看中邪的人的眼神看自己, 阿尝笑道, “你怕什么?”
季玄放开她的肩膀,敲敲她的头,“看到本应看不见的东西,多半是脑袋坏了。”
“我才没有。”阿尝怒道。
“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妖异东西,还高兴成这样,不是脑袋坏了是什么?”
“你才脑袋坏了。”阿尝道,“我原本看不见织机上的东西,刚刚不过织了那么几寸布,就能看见了,”阿尝灵机一动,“季玄,不如你也去织几下,说不定就能看到了。这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也不知到底是要和季玄有福同享,还是想让季玄有难同当。
还没等季玄回答,阿尝已经推着他就回了刚刚织布的房子,阿尝又看看屋子里的大织机,还是空的。看来那张大织机上是真的没有线。
阿尝拉季玄在小织布机前坐下,伸手帮他围好腰带。
“男耕现在不大需要,男织倒可以先来一个。”
季玄撩起衣袍,端端正正坐下,一副下一刻就会提起笔来批阅文书的样子,垂目看看眼前的陌生的织机,然后——不动了。
玄玑仙君要是会织布,那就真的活见鬼了。这是应该是他生平第一次坐在织机前吧。
阿尝见他低头去认真研究织机的结构,长发垂下来,半遮了脸,莫名其妙忽然有了点贤良淑德的味道,心中好笑。
织布时先要轻轻踩一下踏板,眼前的经线一提一合,此时要让梭子穿过经线,把纬线织进去,这件事有点像跳舞,须得掌握节奏,手脚配合。季玄看了半天阿尝织布,可自己真的动手,才发现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
季玄试了两下,全不得其法,不打算再浪费时间,放下梭子道,“也许只要碰碰织机就可以了?”
然而世上并没有这样的好事,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得老老实实回来,继续和织机斗争。
阿尝看他忙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好过来,“我帮你。” 从侧面俯身到他身前,伸出双臂,握住季玄双手,代他抛梭。
织机咯吱咯吱,这一次总算顺顺利利把纬线织上了。
只是阿尝只要一松手,季玄的节奏不知为什么,立刻就乱了。
算了,就帮他织一会儿吧,否则靠他自己,不知要学到何年何月去。
季玄被阿尝握着手,乖乖地一动不动,心思却没在织布上。一会儿偏头看看阿尝,“累么?累就坐下。”呼吸清浅,喷在阿尝的脸颊上。
阿尝摇摇头,“不累。”
季玄还是稍微挪了挪,给她让出一半坐的地方。
阿尝妥协了,坐在他旁边,季玄忽然停下来,右手绕过阿尝,变成一个从背后环抱着她的姿势,“我的胳膊长,这样比较方便。”
阿尝疑虑道,“这样不知道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而且也不知要织多少才算过关。”
季玄想了一下,“大概总要织到你刚刚那么多才行吧?”
阿尝吓了一跳,不会那么惨吧?
屋子里的光线似乎没有明暗的变化,时间像是在这里默默地消失,只有织机的声音延绵不绝,像是永远不会停止。
季玄默默调了调位置,让阿尝靠着自己,把一个虚抱的姿势变成了一个踏踏实实的拥抱,见阿尝回头看他,坦然解释道,“这样坐着舒服些。”
然而又织出一小截布后,阿尝站了起来,道,“差不多了吧?你再去看看行不行?”
季玄出门去隔壁,转眼就回来了,淡淡道,“还是看不到。再来。”
两人又配合着织了寸长,阿尝有点焦躁,“不知傅缄去哪儿了,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季玄看了看她,停下脚踏,“我再去试试。”
阿尝跟着出门,见季玄随便顺着隔壁窗缝看了一眼,面上全无表情,忙问,“看到了?”
季玄答道,“看到了。”
阿尝心道,好吧,你是仙君,也许在天宫看到过的绫罗绸缎比我多,可是我也不算是孤陋寡闻的人,这种奇怪的锦真的算是美轮美奂。你就不能稍微给个惊诧惊喜感概之类的表情吗?
“织这种锦,是要做龙袍吗?”
季玄点头道,“这种图案,也只能用在龙袍上。”
石阶尽头的浓重雾气里,忽然由远及近,传来清晰的咯哒咯哒的声音。
像是有人穿着硬底鞋走在石阶上。
这声音绝对不是傅缄。
阿尝不知为什么,身上寒毛直竖,本能地想藏起来,一闪身,已经进了刚刚织布的屋子。季玄一点也不慢,跟着进来掩上门。
“什么鬼……”阿尝才出口三个字,季玄已经伸手掩住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
两人将门开了一道缝,一起看向外面。
浓雾中渐渐走出一排人,为首的身着有点褪了色的斑斓锦衣,手里托着一个空盘子,脸上红红白白,像是敷了粉一样,漆黑的眼睛比常人大了一整圈,却一动都不动,暗红的嘴始终咧着,保持着一个幅度不变的诡异笑容。后面跟着七八个,长得都和他如同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这队人沿着石阶拾级而下,姿态僵硬,像是膝盖不怎么会打弯,因此每走一步,鞋子敲到石板,都发出一声清脆的咯哒声。
他们下到隔壁姐妹的门前,停了下来,最前面那人僵硬地抬起胳膊,敲了敲门。
等了一会儿,门吱嘎一声开了。
阿尝暗想,你们不肯给人开门,这队鬼东西一敲,你们倒肯开了。
刚才还坐在织机前的那一对姐妹慢慢走出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段卷起来的锦,就是刚才织机上那块黑地云底龙纹锦。
队伍为首的那个笑脸人一扬手,示意后面两人出列,将那段锦一点一点展开,又有一人抽出手中一把尺子,仔细地量了一遍长度,阿尝看他用那把尺长的尺子量了十回,知道这段锦不多不少,刚好一丈。
笑脸人示意量尺寸的退下去,自己凑在布上,一点一点检查锦上的花纹,连一颗星一片云都不放过,像是在查看有无错漏。
那对姊妹神情忐忑地站在门口,像正在等着监斩官宣布处刑还是释放的犯人。
那人一寸一寸,一个纹样一个纹样地慢慢查过去,好不容易总算查完了,大概是没什么错处,他向那姐妹俩点点头,脸上笑容依旧恒常不变。
那对姐妹才算稍微松了一口气。
笑脸人又一点点将锦卷了回去,卷到一大半时,忽然顿住了,伸手去摸上面的金龙。
阿尝挤了挤季玄,想看清楚一点,季玄已经看明白,轻轻拍拍阿尝的肩膀,用手指在脸上划了一下。
那条龙一边的龙须,只有一半。
那笑脸人手抚在龙须上,像是在等着龙须长出来。
龙须自然是不会长出来的。
笑脸人慢慢转过头来,脸上仍带着不变的笑容,用一双凝固不动的黑眼珠看向那对姐妹。
那对姐妹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其中一个腿一软,瘫倒在地,像是昏了过去。
笑脸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咯哒咯哒地走到没昏的那个少女面前,伸出一只手固定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竟然直接掏进她的嘴巴里,捏住了什么,一寸寸向外抽。
那少女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却发出一声野兽般痛苦的哀嚎,整个人委顿在地。
那个笑脸人从少女口中拽出来的东西,像一根亮晶晶的线,发着微光,看上去十分熟悉。阿尝忽然明白,这就是织布机上用来织锦的奇怪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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